这一刻的玄华是诚实的,他剥去了华丽的外衣,将内心的丑陋不堪剖析给我看,让我仔细审视他的心酸和痛楚,对他,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
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便是这般不遮不掩,直剌剌地揭开了他溃烂的皮肤,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洒下一把盐,可是,他却没有恨过我。
“玄华?”我哽咽着,看向玄华的目光中有爱,有恨,亦有怨,“为何?为何我们要这样?既然早有选择,既然发誓要夺回三姐,为何不将计划进行到底,让我恨你也能恨到底?”
他轻轻吻住我滚滚落泪的眼睛,长睫虽闭上,泪水却依然如故。
“颜儿?倘若能让你恨我到底,我何尝不愿?”他的声音愈发嘶哑,“只是,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他何尝能做到?一看见我便会心软吧?那些在艾月轩中等待彷徨的日子,他的若即若离。那些在安青王府等待煎熬的日子,他的深夜造访。那些在玄正府中等待绝望的日子,他的不闻不问。便是他那时也同样在彷徨,在煎熬,在绝望吧?
既然已经绝望,为何还不放手?为何?
我想质问他,却问不出口。我的心意与他原是相通的,他不放手,我又何尝放过手?一直在逃,却用一层比一层更密的情网束缚他,纠缠他,让他如何放手?
我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等他,等他来找我,等待见到他。从被他和三姐亲手送进宫里,我便期待着他能来接我,可是,直到在恋橘宫中避之不及的相遇,到玄正带着我逃离,我都没有等到他,没有。虽然我从未放弃过对他的期待,即便最终来到寒城,我同样在等他。
缘来客栈也好,入大将军府也罢,天下那么大,难道真的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吗?到底是逃不开,还是内心深处根本不想逃,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我只知道这些日子留在军中,留在他的营帐内日夜相随,并非他逼迫我,我从来没有想逃,即便我早已怀疑他识破了我的身份,即便他的喜悦和心疼那般明显,我依然自欺欺人地享受着被他宠爱的幸福。
我竟如此自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一直都在将我不愿不想要的我痛恨鄙视的统统砸在他的身上。
直到那日的准备逃离,直到那日被广善阻拦。若非将玄华逼不得已捅破最后这层窗纱,无论是他还是我,应该都情愿沉溺于这种自欺欺人的快乐和幸福中吧?
“玄华!”我抱紧他,心中的悲哀一阵阵袭来,直将自己完全淹没。
他的凤目中含着笑意,俊朗的脸庞更显温润,一时间让我瞧得痴了。
“颜儿!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我心头一热,回应他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志不渝!”
他叹息一声,终于拥着我缓缓躺下。
我主动吻上他,悲伤得几欲窒息。颤抖着双手去解他的衣袍,今日,这边关大营便是我与他的芙蓉帐暖,我想他,所以,我要许给他。
他的身子僵了僵,却紧紧捉了我的手反剪在身后,只热烈地吻我,不做其他。
往事种种,再次浮现在眼前,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胸前,打湿了他的衣襟。
鼻子一酸,我笑问:“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可愿娶我?”
他想都不想便答:“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
“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
他终于苦笑着俯首在我耳畔问:“你已长发及腰,我却早已不是少年,你可还愿意嫁我?”
我身子愈发抖得厉害,他的怀抱也愈来愈烫,仿佛燃烧着无边的火焰,要将我生生焚成灰烬。
“待你青丝绾正,洞房花烛等你依旧,你心中可还有我?颜儿?”
我死咬着唇,我已给不起他任何承诺。当初,我和他之间隔着三姐,隔着轩辕帝。如今,轩辕帝驾崩,三姐的下场不言而喻,我和他之间却仍隔着千山万水,我已许不了他未来了。
“待我青丝绾正,早已沧海桑田,只是梦,只是梦!”我唯一能许他的就是今日,许给他我自己,“只有今日,我愿和你醉生梦死!”
轻咬着我的耳垂,他的声音里透着委屈,“那日,你亦是这般主动,亦是美得这般炫目,最终,却仍是弃我而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亦明白他想阻止什么,更知道他在怕什么。
每当我放下羞涩矜持,大胆地迎合他,便意味着我已决绝地打算离开他。只是,上次用了麻沸散,这次,我却什么都没有准备。
“今日没有!”扭头去寻找玄华的唇,我笑得无比凄凉,“今日没打算算计你,不是欺骗,不是引诱,亦不是可怜。玄华,我爱你,自始至终都爱着你。”
我没骗他,那夜在密林中将自己交付于他虽也是自愿,却早已将他算计于心。今日,我却不想算计,只想和他做最后一番温存,为这一世,留下最后的痕迹。只因我爱他,一直都在爱着他。
我已做了必死的准备,那把玄正送我的小匕首正藏于我的袖中,只要我手腕一滑,便能牢牢地握住它。
今日,我将自己许给玄华,便也是将这一生一世许给他。我只当这是我和他的洞房花烛夜,只当这是今生与他的最后一次缠绵。
“颜儿,有你这句话,我便死而无憾了!”他狠狠地勒紧我,拼命地吻住我,直将我勒得要背过气去,吻得要窒息,才终于抬起头惨然一笑,“我放你走,还给你自由!”
松开手,他翻身下床,背对着我负手而立,修长的身影从未有过的孤独绝望。
我伸出手,想要抱住他的腰,却生生在半空中停下。
“我会让广善送你离开寒城,你只往东走不要回头,江南一带富庶之地,气候温暖宜人,你的性子委婉中带着不屈,绵里藏针不卑不亢,且身怀绝技,走到哪里都能生存下来。只是……”
他顿住,脊背却挺得更直,深吸一口气,他呵呵笑道:“只是,不要往长安去,亦不要再来边关寒城。走到一个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好找个疼你爱你的男子,就此隐姓埋名生儿育女幸福一生吧!”
说完,玄华抬脚便走,竟不再回头看我一眼。
“玄华?”我脱口唤他。
他的脚下一顿,声音里都是不甘,“半个时辰后我便让广善前来送你。”
“玄华!”我再也忍不住扑上前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失声痛哭起来,“玄华!玄华!玄华……”
我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让自己的泪水打湿他的脊梁。
他的身体比我抖得还要厉害,像是在拼命强压着内心的挣扎和不甘,“松手!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我很快便会后悔,一旦回头,这一世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说不放手么?为何还要放手?
我想问,却问不出口。放手,一直是我所想所要的,可是,他真的决定放手时,我竟如此难过。仿佛天崩地裂,再也见不到阳光,呼吸不到空气,生命一点点抽离,痛彻心扉。
我不说话,亦不松手,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像是抱着自己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狠狠心,终于将我的手臂扯下大步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发间的玉芙蓉轻轻滑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竟如晴天霹雳般震得我头脑发晕。
他走了,终于如我所愿,玄华走了。这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痛不欲生,什么叫生离死别。
原来失去他,竟比抽筋剥皮还要疼痛,原来今日,我才真正地失去了他。
半个时辰后,广善在帐外轻声唤我,我哑着嗓子让他进来。
看见我哭肿的双眼广善明显一愣,眼圈竟也兀自红了,“大将军让我来送你!”
我点点头站起来,默默地背上包袱。
我已重新梳好头发,脸上也再次涂抹上了易容的草药汁,包袱从那日生出离念收拾好之后便再没有打开过,只是将那枚玉芙蓉簪子贴身藏在怀里。
我会哭泣,会伤心,却也务实。
爱已成往事,既不能强求,还是要放手。哭过之后,心中却感觉轻松了许多。想必下此决心,对于玄华亦是脱胎换骨。
突然单膝跪地,我给广善行了一礼。
广善大惊,“七小姐快快请起,折杀末将了!”
他伸手要来扶我,却在触到我的一瞬间又缩了回去。
“广善?”我含泪看向他,突然以额触地给广善磕了个头,“四年了,我们相识一场,你是他身边最贴心的人,他所思所想你最清楚,我的不能不愿你亦明了。今日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求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不要让他折磨自己,亦不要让他自暴自弃。如若沙场遇敌,你要帮我保他周全,安青颜在此给你磕头谢罪。欠他的,我只能等来世再报!”
广善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将铁拳狠狠砸在案几上。
见他忍得脸色铁青,我站起身,收了泪,不再回头。
我多日不出营帐,对外面的情形已不熟悉,今日出来,却见四处都静悄悄的。
走了片刻,仍未见一人,终于忍不住问:“广善?今日大营中的将士们呢?”
广善随口答道:“大将军临时召集三军将士校场点兵,像是要检阅呢!”
“哦!”我不敢再问,想必玄华悲伤过度,才会在这种时候召集三军将士校场阅兵吧?
不由回头往校场看去,远远地似有人头攒动,看不真切,却听不到一丝动静。
往日练兵,呐喊声震天,数里之外都能感受到地动山摇,今日仿佛整个大营都被搬空了似的,安静中透着几分诡异。
虽觉得奇怪,却不敢多问,只蒙了头跟着广善走。
一路行至大营门口,竟未遇到一人阻拦,只在门口碰到守门的侍卫。
广善亦不多言,从腰间解下玄华的腰牌给侍卫看过后,便带着我出了大营直奔寒城。
还是将我安置在缘来客栈,只是掌柜的和小二早已不再是熟人,广善不解释,我亦不多问。
离开前广善才告诉我马车备好了,无论何时出发,小二都会牵于我。又交给我三百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子,他便径自返回大营去了。
暗自在心底对自己呐喊:“安青颜?不,蓝颜儿!你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