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们所到之地,到处能见到将士们被冻疮之症搅得苦不堪言。
我们入账时天已完全黑下来,除了巡哨值守的兵士外,各营帐内都是挠痒吸气声。看见财叔和我进去,将士们也不躲避,个个抱着臭脚丫呲牙咧嘴,更有甚者已经将皮肤抓破,溃烂流脓,哀号连连,其状甚惨,营帐内虽是冬天,却也恶臭难忍。
财叔眉头紧锁,看得认真仔细,从戍时看到子时只看了两个营。又命我拿了纸和笔,将将士们的病情一一详细记录,直到丑时将近,才和我返回营帐中歇息。
我和财叔共住一个营帐,和衣而卧睡得本就不踏实,刚过卯时,财叔又起身了。
我这两日连续奔波,身子便有些发热。可是见财叔一夜不眠大早上还要前往其他营帐继续巡诊。便咬了牙在帐外支起一口大锅,用三七、红花、赤芍、鸡血藤等各取适量,用水煎熬后,取其汤液,分派给各营将士们擦洗手脚。
财叔见我做得有板有眼,且用药得当,对我更加刮目相看,但凡遇到冻疮溃烂流脓严重的将士,都会邀我前去察看,竟有当我是良师益友之意。
用了整整三天,我和财叔才将各营各帐都走遍了。然,患冻疮的将士实在太多,没有那么多三七、红花等药物,财叔便将我单独留在大营中与其他郎中先行治疗皮肤溃烂的将士,他领着杜良贤的手谕返回寒城找大将军求救。
冬天天冷,将士们手脚上溃烂的皮肤用药之后愈合较快,然治标不治本,一场场大雪压下来,更多的将士们患上了冻疮之症。
财叔往返两三次寒城,便将寒城内所有药铺的三七、红花等药材耗用干净。玄华接到杜良贤的奏请后,放弃兴师动众地找我,派人就近前往陀城和周边县城府衙调集草药。
然远水解不了近渴,送来的草药有限,竟是杯水车薪。
再无药材可调,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看着将士们挠手挠脚,深受搔痒之苦,财叔日夜眉头紧锁,不几日,原本两鬓染霜的头发竟全白了。
二月初,财叔终于病倒了。我替他煎了药,将帐中炭盆烧得旺旺的才出帐去看望将士们。
虽说没有药材可用,但我能同将士们聊聊天,听听他们的疾苦,也能帮他们补补衣裳,而且,在我的监督下,将士们歇下来时都会将鞋袜放在炭火旁烤干,还按照我教的法子,用手将双脚搓得通红。
虽说这般行事不能治疗冻疮,但也可以防止再患上新的冻疮。且我性子随和,与将士们有说有笑,他们十有八九都会遵照我的法子去做。
我和财叔已来到大营十余日,因着每日里为了给将士们治疗奔波劳顿,各营将士们看见我们都很亲切,尤其看见我个头小衣着单薄,还有兵士给我送衣裳。
我心中极为感动,天寒地冻,我和财叔整日奔波虽辛苦,却不用露天训练,只是累些,冻却是冻不着的,难为他们竟想得到我。
二月初八午膳时,来给我和财叔送饭的小兵竟端来一碗绿油油的青菜。
寒城位于后唐最北面,气候寒冷干燥,别说大冬天吃青菜,即便是夏季,也多以辣椒、萝卜、土豆下饭。
这一碗绿油油的青菜,端得无比珍贵,只怕连总兵杜良贤大人都难见到。
财叔咳嗽不止,皱眉问:“这些青菜从何而来?”
小兵答:“昨日大将军派人给大营运送粮食,里面有两筐新鲜蔬菜,杜总兵说财叔年纪大了,蓝焰小兄弟身子又单薄,最近在营中奔波忙碌吃不好口角都生疮了,且财叔这几日病总不见好,吃得更是少,杜总兵便让做了这些青菜给你们送来。”
财叔和我对视一眼,感激道:“多谢杜大人垂爱!”
小兵笑道:“财叔和蓝焰兄弟是咱们的大恩人,要说谢,倒是我们该说。不过几棵青菜,我们这些粗人在营中习惯了,就着干辣椒也能下饭,只是委屈了二位在这里陪我们受苦。”
我忙接口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哪里是几棵青菜的事?杜大人和诸位兄弟的情谊贵比千金,让我和财叔如何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小兵道:“财叔已然累病了,但蓝焰兄弟身子骨这般单薄,却仍咬着牙给大伙儿看病,这大营中到处都脱了鞋袜的臭脚丫味儿,难为蓝焰兄弟每日里亲自给我们这些粗人煮汤泡脚,还手把手地教我们搓脚,只把女子般水葱样儿的小手都搓粗了、熏坏了,兄弟们看了着实心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一说我才想起自己的双手确实是一双柔嫩纤细的女子之手。即便在营中这半月的辛苦奔波,手上磨出不少茧子,却依然不难看出它的白皙和小巧。
财叔呵呵笑道:“蓝焰侠肝义胆,岂会心疼他的这双手?咳咳,想当初为了给大将军治病,他还……”
“咳咳!”我重重地咳嗽两声,打断了财叔的话,“大哥谢谢你了,我和财叔吃完饭便过去给你们换药!”
说完,我忙夹了一筷子青菜到财叔碗里,心里直抱怨这小老头儿怎地该说话时话恁少,不该说话时偏偏乱说话。
财叔却乐呵呵地受了,吃得极为开心,倒忘记自己方才想要说什么,也忘记了自己还在病中。
待吃过饭之后,我让财叔平躺下来,问:“财叔?寒城可有辣椒、生姜、萝卜和白菜么?”
财叔笑道:“岂能没有这些?寒城因气候寒冷干燥,许多蔬菜都种不活,但萝卜白菜这些蔬菜却多得很。只因这些蔬菜收成多,耐放,不易腐败变质,故寒城的百姓们一年四季都以辣椒、萝卜、土豆和大白菜为主。到了冬天,百姓们为了能吃上一口新鲜蔬菜,多会在秋季收了大量蔬菜之后便挖一两口地窖储存,最常见的便是储存萝卜、土豆和大白菜。连我们这营中,也专门有储存蔬菜的菜窖呢!”
我喜出望外,“那辣椒和生姜该当如何储存呢?难道冬日里,也能吃到新鲜的辣椒和生姜么?”
“生姜倒是可以和萝卜土豆一同储存,但辣椒不行,辣椒易腐烂,因此多会穿成一串晒干,或者晒干后碾碎成辣椒面食用,生姜亦是如此。晒干后的辣椒和生姜味道不减,平日做饭时不仅仅可作为调料,亦可以当做干菜下饭……”才说到这里,财叔眼睛一亮,问:“蓝焰?你是想……”
“嗯!”我重重点头,“财叔,你我都知冬日将士们练兵之后,因着未能及时更换鞋袜,导致气血不畅,脚上才会生出冻疮,手上亦是如此。若是每日饮酒暖暖身子,倒是可以避免。然,军中岂能饮酒?故将士们虽冷,却也只得干熬着。咱们用田七和红花无非也就是令将士们手脚处的气血通畅,那样冻疮自然好了。但军中条件艰苦,尚比不得普通百姓家中,又岂能要求他们每日里注重保暖?要不了多久,冻疮还会复发,且更加来势汹汹,咱们只是治标不治本,终不是长久之计。再说田七红花之类的药物昂贵,大批量给将士们用来长期治疗冻疮不可能,朝廷也不会多立此项名目。因此,我想,咱们是不是能找些廉价易寻的东西来给大伙儿治疗冻疮?比如辣椒、生姜、萝卜和白菜等,这些原也是促进气血通畅的菜蔬,若是我们将这些菜蔬熬制成泥分发给大伙儿外敷,是不是也能起到活血化瘀的功效?如果此法可行的话,即便将士们的冻疮之疾会反复发作,因能就地取材,倒比用药物治疗来得方便。”
财叔喜道:“不仅仅是熬制成菜泥,还可每日一早一晚熬好辣椒水和生姜水给将士们服用,这般下来,便能预防冻疮的再生。另外,蓝焰?咱们还可以到附近村庄的百姓家里低价收购一些辣椒杆、茄子杆、生姜枝等,这类菜蔬根茎平日百姓都是堆在屋后当柴烧,还有很多人直接丢掉了。不用时自然想不到这些,但咱们眼下不是正缺这些么?咱们可以收购回来熬成汤汁,每日让将士们洗手泡脚,也定能防治冻疮。”
既有了方法,且又能就地取材,我将此事禀明杜良贤,杜总兵第二日便亲点十名兵士带着了十辆马车跟随我去周边村庄收购辣椒杆之类。
人逢喜事精神爽,财叔的病已然好了大半,定要随我同行。我威逼利诱,只说他身子不方便,跟着我们反倒拖累我们的速度和行程,他见此去不必分辨草药,只是普通百姓都认得的辣椒杆、茄子杆之类的寻常物件,百姓们也不至于会故意抬价不给,便嘱咐我一路小心由着我去了。
距离寒城二十里之内有三四个小村庄,当日我随玄正从西蜀国来寒城时,便留意到其中有个叫黑山坳的村庄距离寒城大营最近。于是,我便带着这十名兵士去了黑山坳。
寒城周边的百姓往年深受邻国流寇的欺压,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幸得玄正戍守边关之后大肆剿杀流寇,曾一度,寒城一带再无匪盗流寇出现,百姓这才过上了安稳太平的日子。听闻我们是替军中将士收购辣椒杆之物治病的,黑山坳的村民哪里肯要银子,家家户户都出动将房前屋后堆积如山的辣椒杆、茄子杆和生姜枝堆上我们的马车。
兵士们兴高采烈地装载,有两名兵士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咱们大将军的威望就是高,何时听闻过百姓心甘情愿将自家物品馈赠给戍边大军的?头几年安大将军在时,经常强抢百姓的粮食财物,那时候出来一趟,老百姓看见咱们都像看见土匪强盗一般,搞得咱们脸上都无光,出来时和强盗一样需要黑布蒙面。眼下却是老百姓兴高采烈送来的,还不收银子,咱们进出都跟着沾光,可见新登基的永和帝是一代圣君。”
“皇上当然是一代圣君,只是现下新来的定国大将军便不好说了。”
“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