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已打定主意,一旦佛顶山寺院不收,他就投海自尽,因此顾明波去投奔佛顶山时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心情出奇的平静。当他一路乘车坐船辗转来到慧济寺,将大海师父的条子呈上住持时,住持没丝毫犹豫,便爽朗地说:“既然是师兄介绍来的,那你就留下吧。”
世上的事就这样奇怪,想想容易的事,做起来也许十分艰难,看起来复杂的事,却往往简单。从此,几乎已绝望的顾明波被住持收留,拜他为师,在佛顶山出家做了和尚。
那时,顾明波并不知道,国家并没忘记那些为祖国流血牺牲过的功臣,就在他出家后不久,开始安排他们的工作。顾明波也并不知道,自己救了的杭东辉原来是高干子弟,已出任甬城团地委领导,为了报答他,特地去海港公社寺后大队找过他。如果他不出走,无疑将会有一个好的政治前途。可是,这一切他都不知道。阴差阳错,他又一次跟能改变他命运的大好机遇擦肩而过。
他多厄的人生令人禁不住扼腕叹息,感慨万千。
住持为顾明波赐法名为聪福,这里的人们本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自己也几乎快要遗忘了。
那天打柴回来的路上见到郑天佑和戴妍,以前一直来不能明白的事在那时统统迎刃而解,他终于明白在他之前两人也许早已暗渡陈仓,勾搭成奸。他被安排在仓库,他被戴妍抛弃,他被辞退,这一切无疑都是两人策划好的阴谋。如果不是郑天佑老婆遭遇车祸死去,使他们再也不愿等待不愿偷偷摸摸,想结合在一起暴露出来,或许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还在心里感激着郑天佑的帮助与仗义,这是多么大的悲哀!
出家人的心无所谓恩怨情仇,悲欢离合,可那会儿他的心颤抖着,充满仇恨的怒火,他真想抽出柴刀扑上前去剁碎了他们。是他们做贼心虚落荒而逃化解了这场危机,如果他们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刺激他,这场悲剧也许早已上演落幕。
他深切地感到当初自己的选择是多么可笑,他应该清楚作为善良正经的姑娘是不会那么无耻来横刀夺爱的,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会主动向他示爱的,而他居然被功利投机的虚情假意蒙住了双眼,冷落和拒绝了另一个姑娘。
想到她,他心里一阵绞痛。不是为了失去她的爱,只是为了自己的无耻。他和戴妍暗送秋波的一切,她一定瞅在眼里,痛在心里。她可是抛却一切顾虑主动来乡下看他的,最后的结局却是他爱上了他人,可想而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那时她的心一定在滴血。
他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不知不觉中早已将她忘记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她姓什么叫什么了。此生,他已无法向那个受到他伤害的姑娘弥补这些,唯一可做的就是在菩萨面前为她祈求幸福平安。
以前,他总以为出家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无所事事,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们睡得迟,起得早,人家已就寝或在睡梦中时,他们就得起来做佛课。每天都是素菜淡饭。他思考过为什么要这样,后来才渐渐明白,出家人是聪明的,他们用心良苦,这是用时间和饮食来转移控制淡泊自己的性情、欲念,使他们无法有足够的机会与精力去胡思乱想,以维护佛教的神圣与庄严。
出家后,除了做佛课,除了下山办事,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挑水砍柴,劳动的强度完全超过了部队的军事训练。除了这里,他已无去处,尽管心有不甘,他也只得默默地忍受着。
这天,顾明波打柴回来,见山门外徘徊着一位二十七八岁左右年纪的女子,他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下。刚才他在寺外晒柴时就已发现她神色异常,仿佛有满腹的心事。
“请问师父,这里要人吗?”见顾明波注视她,女子忙迎上前来,怯怯地问。
“不知道。”
“如果要出家,该找谁?”
“住持。”
“我要出家,你带我去好吗?”
“这……”顾明波略显为难。
“师父,请你一定要帮帮我,我……已走投无路。”
顾明波这才发现她风尘仆仆,一脸悲伤。她的可怜楚楚,她的充满希冀但掩饰不住无助忧郁的眼神,不禁使他想起了当初自己的绝望,他几乎没丝毫犹豫,就爽朗地答应道:“好的,你随我来吧。”
这几天,住持去了定海,寺里的一切都由法定师父打理。
法定师父的辈份比住持要高,平时住持就十分敬重她,况且这次要求出家的是女子,顾明波连想也没多想一下,就将她直接带到了法定师父跟前。
“聪福,有事吗?”法定师父好奇地望了望一身汗水的顾明波,又望了望胆怯地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子。
“她说要出家。”
“为什么要出家?”法定师父问。
“我……”仿佛见到了亲人,那女子未说先哭,许久才哽咽着说:“师父,我的命好苦啊……”
原来,那女子先后嫁过三个男人,可是,三任丈夫都死于非命。一个死于车祸,一个从工地高空中跌下来摔死,一个触电身亡,最长的不到一年,短的则刚度完蜜月没几天,老家的人谈她色变,视她为丧门星,都说她是白虎下凡,她无法再在故乡生活,所以来普陀山想出家为尼。她自己也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的命不好连累了丈夫,她想从此以后吃素念佛,为被她克死的几任丈夫的亡灵超度,以赎自己的罪孽。说到伤心处,她泣不成声。
法定师父不动声色地听着,不知道内心在想些什么,当她哭诉完毕,满怀希望地望着她时,她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来台风。”
“什么?”
那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你没有说实话,名字不可能取得这样稀奇古怪。”法定师父不信任地盯了一眼女子,“出家人首先要诚实,不能妄言撒谎。”
“不,师父,我没有骗你,真的叫来台风。我家本姓来,生我那天刚好来了台风,刮的好大,于是家里人就随口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世上居然还有这样蹊跷的事,顾明波差点笑出声来,不由得偷偷地打量了她一番。他发现她长得很美,就像林黛玉,有一种古典的风韵。越看越像,他暗暗称奇,觉得不但人像,命运也这般不幸,正应了那句红颜自古多薄命。只是有一点不像,林黛玉病恹恹的弱不禁风,而她尽管一脸倦容悲伤,但仍掩饰不了她健康的肌体充溢着的那种动人的活力。顾明波一边听着,一边想着,来台风悲惨的命运使他深感同情,他简直不敢想象,眼前的她原来比他的命运不知要悲惨不幸多少倍。
“你有证明吗?”法定师父将信将疑。
“没有。”来台风一脸茫然。
法定师父慢条斯理地说:“你的遭遇令人同情,但我们这里不需要人,你请回吧。”
“不,师父,我已无处可去,你一定要可怜我,收下我,我愿做牛做马服侍你。”来台风噗地跪在地上,双眼泪流不止,痛楚地望着冷漠无情的法定师父。
“阿弥陀佛,请你节哀,你可以去其它寺院问一问,看他们要不要人。”
“师父,不瞒你说,这一路过来,我见一个寺院问一个,他们都不收我。”来台风想到自己被冷遇的情景更是悲痛不已,“大慈大悲的师父,我真的已是走投无路。”
“我已说过,我们这里不需要人。”法定师父仍不为所动,冷冷地一口拒绝。
“师父,我看她怪可怜的,收下她吧。”顾明波也不怕法定师父怪他多嘴,悄悄地说:“你可以收她为徒。”
“送客。”法定师父似乎铁石心肠,严厉地瞪了顾明波一眼。
顾明波想去搀扶来台风,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忽地又停了下来。毕竟他是和尚,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敢放肆,只是同情地劝说道:“你起来吧,普陀山有好多寺院庵堂,总会有收留你的地方。”
法定师父已下了逐客令,来台风只得站起身来,随顾明波失望地走出寺去。
此时,太阳已落山,寺里已没有游客。
顾明波送来台风到门口,体贴地说:“你快下山去吧,天很快就要黑了,不然你一个人下山会感到害怕的。”
来台风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只得无可奈何地提着包,抹着眼泪,伤心地踽踽踏上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