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在你面前我无须隐瞒,这次出家不单单是为了感情上的事。来这里之前,我曾在家里躺了三天三夜,想了许多往事。我在部队,本可以不上前线,最后却去了,本可以提干,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却因离开了老部队,最终化为乌有。回到家,我有浑身的力气,可又无用武之地。工厂机关,我们农村人生来就没有这个命,在家务农我又心有不甘。人生的路为什么这样狭窄,生活为什么这样艰难,我问天问地问自己,可又始终得不到答案。”情绪低落的顾明波绝望地低下头去,凄然地低语道:“假如连和尚也做不了,或许世上是真的没有我立足之地,我只好去跳海了。”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然你如此坚决,想做佛家弟子,那我只好帮你。不过我没有权力决定,我带你去见我师父,看他能不能留下你。”
老和尚听了大海的介绍,又打量了一番顾明波,最后才婉言拒绝道:“对不起,这里寺小,不再收人了。但看在你是我徒弟的老乡,我就帮你一回。等一下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可以去佛顶山慧济寺找那里的住持,他是我的师弟,也许会留下你。”
“谢谢师父关照。”顾明波连忙双手合十,弯腰表示感谢。
师父为什么不留下顾明波,大海感到耐闷,他知道师父说寺小不再收人是借口搪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难道是因为同乡,师父不想让他和顾明波一道留在寺里?
“师父,你为什么不留下他?”送走顾明波后,大海不解地问。
师父若有所思地说:“师徒在一起是要看缘分的,他眼露赤光,尘缘未尽,贸然出家,害了他,也会连累本寺的。”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介绍他去佛顶山?”
“那里寺大法大,也许会镇住他。”
顾明波心想,人在落难时真是倒霉,喝凉水也会塞牙。原以为只要想出家一定是件很容易的事,没想到事情不是这样简单。他不是傻子,大海的师父说寺小不收人,分明是在拒绝他。偌大的一个天童寺,香火旺盛,不收他不会少一个,收了他也不会多一个。好在老和尚没将事情做绝,给他留下了一个希望,让他去普陀山。
这也好,既然出家,那么路也就越远越好,省得家里来人把他找回去。同时他也在想,万一佛顶山的住持也像大海的师父一样不留他,他该怎么办?凝望着天边如血的彩霞,他暗暗决定,自己决不再回来。世上既然已没有他生存的空间,他又何必苟且偷生。那里的大海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他只有魂随潮夕,潮落潮涨,日出日落,做野鬼了。
县委礼堂,会议刚结束,郑天佑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口,就被戎太祖的秘书叫住。
“郑书记,戎书记在办公室等着,叫你去一下。”
郑天佑本想问什么事,但想到秘书不可能会知道,也就将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到了办公室,戎太祖果然端坐在那里,显然早有准备。
“戎书记,你找我?”他坐下后,立即就问。
“是的,今天在会上,也许你已知道,上面对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复退军人的现状很关心。要求将他们适当安排在企事业单位工作,优秀的可充实到基层组织担任领导。我知道,你们公社有一个叫顾明波的,他曾去过前线,立过功,我想问一下,他现在情况如何?”
郑天佑微愣了一下,迟疑地说:“这个人我了解,他失踪了。”
“我也听说这件事了,今天找你来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回去后,深入了解一下情况,看能不能找到他。”
“听说他已出家当了和尚。”
“在什么地方?”
“这倒不知道,只是听人家说的。”
“没证实,就不要瞎传,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名声问题,也关系到我县的形象问题。一旦误传为是由于我们没有把优抚工作做好,导致打过仗立过功的复员军人无法生活,被逼出家当了和尚,这影响可就大了。”
郑天佑频频点头,暗自佩服戎太祖不愧是领导,考虑问题细致周到,不像他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果上边怪罪下来,首先追究责任的将会是他。
“我们一定照戎书记的指示办,回去后立即派人去一些寺院了解情况,争取找到他。”他连忙表示态度。
“我正是这个意思。”戎太祖满意地说。
“如果他真的当了和尚,怎么办?”
“就是做了和尚也要把他找回来,我们不能让一个功臣沦落到去做和尚,这会伤了父老乡亲的心。”
回海港公社的路上,郑天佑想,戎太祖虽一向勤政为民,但区区一个顾明波不可能让他如此重视,亲自出面找他谈话,一定是受了他老首长儿子的拜托与怂恿。一想到是这么回事,原来令他五体投地佩服与尊重的戎太祖的形象跟着黯然下来。
如今改革开放的形势这么迫切,任务这么繁重,他不把精力放到这些正事上去,却要求下属不惜财力物力派人去寻找像顾明波这样一个没出息的懦弱的可怜虫,还把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美其曰是关心退伍军人,同时还把这件平常之事提拔到如此高度来吓唬他,这分明是假公济私,主次不分。如果换一个人,郑天佑也许不会这么想,可那个人偏偏是他妻子原来的未婚夫顾明波,他的心里就不平衡了。
顾明波有没有出家,除了大海,恐怕只有他和戴妍两人最清楚了。婚礼过后,他们曾去外地旅游,到过普陀山。从佛顶山回来的路上,意外地遇见过顾明波。
那时,顾明波挑着柴停在天灯下面的三岔路边休息,而他和戴妍从慧济寺出来,也刚巧来到那儿。
在见到他和戴妍的一刹那,郑天佑发现,顾明波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愕与仇恨。
郑天佑的心口怦怦直跳,担心他放下柴担,抽出砍刀拦住他和戴妍的去路,让他们给他一个交代。他比谁都清楚,一旦动起手来,他可不是他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强作笑容,讪讪地想向他表示友好,可是他并不领情,很快就将目光移了开去。趁这机会,他连忙拉着戴妍疾步而过,逃也似地追上前面的人群,再也不敢单独落在后面。
郑天佑立即感觉出来,原来兴高采烈的戴妍的情绪从此低落下来。
“他真的当了和尚。”一路上,戴妍一直这样在念叨。
“没出息,一个大男人,居然会来当和尚。”
“这都是我害的。”戴妍的人性还没完全泯灭。看到自己从前的伙伴、同学、情人,剃了光头,穿着袈裟,脚踏草鞋,出家当了和尚,她的良心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深深的谴责。她想,当时如果不让郑天佑把他的工作炒了鱿鱼,给他留下一线生活的希望,一点前程的念想,他绝不致于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他家虽苦,但干爹干娘平时对他疼爱有加,长这么大,并没上山砍过多少柴,下地干过多少农活,可如今做了和尚,命运已够悲惨了,却还要上山打柴。看着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看着两捆沉甸甸的柴担,戴妍的眼眶不禁湿润了,他似乎做了和尚也并不轻松,分明是在受苦受难。
“我说过,你们村庄旺女不旺男,他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不,你我是有责任的,推脱不了这个干系。”
见戴妍神神叨叨,歉疚不安,郑天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怪不得今天来这里,我眼皮直跳,原来是这个丧门星在这里。”
“天佑,我不许你这样说他。”戴妍正色警告郑天佑,“他已沦落到遁入空门,你还想怎样?为我俩未出世的孩子,你积点德吧,再也不要做赶尽杀绝的事,不要说诅咒恶毒的话了。”
刚才两人在菩萨面前许下心愿,希冀菩萨保佑戴妍早日怀孕,喜得贵子,以了郑天佑无儿子的心病。菩萨本惩恶扬善,眼睛是雪亮的,戴妍怕郑天佑的胡言乱语会冲撞菩萨遭报应。
这次之所以选择来普陀山,而没去杭州西湖,正是她的主意。一来她想烧些香给郑天佑死去的老婆,以前她对不起她偷了她的老公,恳求她的宽恕请她安息,二来就是希望送子娘娘让她早怀贵子,三来祈求菩萨助郑天佑一臂之力,官越做越大。
“好,听你的,以后我一定积德行善。”戴妍说的不无道理,郑天佑很快应承下来,“只是你也应该听我一句话,以后不许想他。”
戴妍听话地点了点头。
但郑天佑知道,戴妍并没从心里真正忘掉顾明波,从普陀山回来,好几次从睡梦中惊叫出声,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只是怔怔地发呆,始终不肯说实话,他知道,她一定梦见了顾明波。
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何况是掌握着自己政治命运的县委书记,郑天佑心里虽颇有微词,但他对戎太祖的指示绝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决定回去后立即行动,由武装部组织牵头落实人员,赶紧去县内各寺院踏访寻找顾明波。为了向戎太祖表示决心,适当的时候可扩大范围去外县市,但无论如何折腾,绝不能让他们去普陀山,真的将顾明波带回丹象县。
最近,戴妍好不容易平息对顾明波的思念与歉疚,高兴起来,他可不想再让顾明波出现扰乱他们的生活。他知道,一旦找到顾明波,按照戎太祖的意思,分明要委以重任。顾明波为了报复他,也许会设计勾引戴妍,一旦戴妍把握不住他的诱惑被他得逞,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王八的绿帽子无疑就要临到他戴了,这可是他大大不甘心的事。
他已计划妥当,一旦派出去的人员回来汇报没有顾明波的音讯,他就做回好人,让公社拨些款子给顾家,让他们把茅草屋拆掉改建瓦房。戎太祖知道后一定会夸他办事有魄力,有始有终,对人民充满热爱,戴妍知道后,也一定会为他的这一善举感到高兴。而他只不过说几句话,签几个字就能使攸关方都心满意足,他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