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我身边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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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 地铁里的旅程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有一个人让我注视的感觉。

天黑后研一如既往地跑去酒吧喝酒的时候,我打开laptop,放DVD看。

俄文原声,听不懂。日文字幕,看不懂。那小子没得说错,我果然是彻头彻尾的不懂。

气死了,Alt+F4,关掉。

最宝贵的东西,最宝贵的东西……弄坏了,就只能是垃圾。

翻出背包里的书稿来看,那份让渡协议夹在其中,既是讽刺又是安慰。

可毕竟,他还是留下了东西给我,而且,不会像研的DVD一样,脆弱得连车子轮胎都经受不起。

我应该为此庆幸吗?

把七七八八的杂物收进背包,出门在外的人,一只旅行包就是整个世界,我还变本加厉,去哪里、干什么都要驮着它,弄得好像里面装着稀世珍宝,如果不是在这种基本上只有穷鬼出没的便宜旅社,恐怕早就引贼觊觎了。

轻而易举找到那个半醉的混血小子,他的面前果然已经摞起了大大小小的杯子瓶子。

“喂喂喂,导游,你明天爬不爬得起来?”

这里的人多半是夜里喝酒白天睡觉,可我是观光客,当然要白天出去,所以必然得阻止临时导游猛灌啤酒的恶劣行径。

我拍着吧台叫嚣,惹来此人烦躁的一记白眼。

酒保同情地侧目以视之。北川研的神经一经酒精浸泡,就会失去平日思考问题的水准,我已领教过一次,却仍死不悔改地往枪口上撞。

我打量了一下他放在腿上的背包,抓住带子一把拽出,转身就走。

此举甚为奏效,我才走到酒吧门口,研就怒气冲冲地追了上来,反应不慢,看来醉得还不是很厉害。

“你这女人真是有毛病啊!住在海边的是不是?管这么宽!”

“唷,腿脚挺利索的嘛。”我故作惊讶地松开手,让他轻松夺包,“还以为不省人事了,太低估你的酒量是我不对,对不住,你回去再喝吧,不过小心背包喔,要是像我刚认识你时那个烂泥样似的,十个也不够丢!”

他哼一声,背包甩上肩头,喝酒的兴头被我一扫而空,满脸无趣地往外走。

旅社附近有一座桥,可惜下面并没有河水,只有川流不息的人群。这种桥没有独特的名字,统称“天桥”。

天桥,如果真的能通天也就罢了,是谁想出来这种称呼的呢?

半夜时分在下面的超市买了啤酒和热咖啡,爬上距离地面十几米的高度畅饮,在这个路灯照不到的小小世界,风也因此大了许多。研手肘撑着栏杆,抓住易拉罐的杯口部分,任它晃啊晃啊,一副要掉下去的样子。

“抓稳点,掉下去砸着人我们可来不及逃。”我不由得皱眉,他出神的表情和力道越见松弛的手指让我有一把夺过易拉罐的冲动。

研没有回答,依然维持那张神游的脸,只是把罐子移到我面前摇了摇,听声音里面差不多已经被喝空了,薄薄一个铁皮罐子,连站都站不稳,掉下去也砸不死人。

“你喝那么快做什么,喝得太猛还是会醉的。”我继续皱眉,手里咖啡没动几口,却冷得彻彻底底,让人顿失食欲。

“就当喝可乐。”研撇撇嘴角,“反正也没多高的度数。”

“这不是度数不度数的问题,而是在这种冷天里,它真的很难喝。如果美味,哪怕一百度我也干了。”我抽出他手里的罐子,把最后一点点倒进嘴里,然后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

研淡淡一笑,“说的是。还是可乐好,以后不甜的,不喝。”

“社会学家分析,如今这代人是喝着可乐长大的,可乐代表的理念就是好喝、爽快,从不强调营养价值,十分符合、并象征着新新人类只图享乐的精神主义。”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你居然会背唐诗?”我大为诧异,“而、而且还是《将进酒》?”

他耸耸肩,“仅此一句而已,室友的口头禅。”

风从桥下吹上来,从不远处的高架桥上吹下来,从马路上经过的车辆带起的尘土中冲过来,时不时撩乱头发,一开始我还用手扒拉一下刘海,几次下来就懒得去整理了。

紧一紧围巾,我突然发现一件事,“这么大冷的天,你怎么光着脖子啊?”

研下意识将手放在喉咙处,不露痕迹地拢了拢敞向两边的衣领。

我抓着围巾末端,一圈儿一圈儿解下来,“喏,给你。放心,我包里还有备用的。”

他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没有伸手接过。我索性歹徒似的将一米多长的围巾往他脖子上一勒,“黑白格子的图案,男女通用,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别不识抬举。”

他倒也没有挣扎,任凭我摆布完之后,顺手扯了一下略微有些紧的结,“谢谢。”

还是那种平平常常的口气,谦和的礼貌显得略微有些冷淡。碰触到我的目光时,研很自然地半垂下眼帘,不知道他浓密的睫毛是不是为了遮挡住对我的防备和猜疑呢?

难道无意中触动了什么会勾起往事回忆的机关?扪心自问一句,我挑着眉稍稍压低视线,“不客气,下午的事,该我说对不起。”

“什么?”

“你的DVD。”

“意外而已。”

他答得倒挺平淡,丝毫没有流露出眷恋和怒意,我想起包里刚买的《Solaris》,“那张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吧?”

“没什么,无聊时的消遣。”

唉,习惯了习惯了,明明是想关心一下,却被冷冷地拒之千里之外。做人要识趣,不能穷追不舍,刨根问底。这个道理鄙人早就明白,可是为什么,我就是对他的过去这么感兴趣呢?

次日行程还是以游荡为主,这回变成了坐地铁——不是为了去什么地方,而是专门领略这片地下风光,只是绕得我头晕。

“你该不会是想卖了我吧。”地面上我都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更别说地下。

“找到买主再说。”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为什么喜欢地铁这么复杂的东西?”我是路痴,所以向来对一通到底的乡间小道有巨大的好感。

“东京地铁再复杂也复杂不过纽约。”研站在月台上,我歪着头,发现他有一个看起来很倔强的侧面。

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他的手机响了,我于是闭嘴,耐心地等他接听完毕,同时在脑子里思索自己刚才到底想说什么的来着?怎么给铃声一搅和就全忘光了。

他三言两语就讲完,说的还是英语,大意是过不久就回去,没什么好担心的。

列车呼啦啦地进站,乘客鱼贯入内。

“女朋友?”因为位子不多,我坐着,他站着,说话得仰起头,弄得脖子很不爽。

他头也不低,忙着给眼睛找一个东西盯,“美国的同学。”

我撇撇嘴,“我想也是,你这种人不太可能去喜欢别人吧。”这话挺耳熟,说起来好像也颇顺口呢。

“人都是要死的,喜欢有什么用。”

车开动了,窗外的广告牌先是拉伸,然后变成无边无际的黑暗,车厢里的人除了找位子和落脚点,还得同时给视线找个安放处,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傻。我目光的巢穴就是研的脸,“这么说好像死了爱人似的!”

他冷笑一声,“是又怎么样,我喜欢的人已经烧成灰了。”

从上车开始他就一直没正眼看过我,如果我们的脸是彼此的靶子,目光是子弹,那我的还干干净净,而他的已经千疮百孔。

车开过一站又一站,车厢里的人时多时少,他拉着扶手随车身颠簸,我们始终保持一段像陌生人一样的距离。

地下确实是个不错的世界,有得吃,有得玩,还暖和,我开始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回到地面上去。在车里,晃着晃着就有了睡意,一觉醒来物是人非,只有研就在不远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抓着扶手,好像时间才过去了几分钟。

车厢比较空的时候他会坐在一两个座位开外,拉上茸茸边的帽子,不知道是睡觉还是听音乐——那副耳机似乎从来就没被他摘下过,和背包一样,绝不离肩。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有一个人让我注视的感觉。

研当然知道我在看他,不过对此,他始终采取置若罔闻的态度,要下车要拐弯都不打招呼,俨然对我的跟踪技术很有信心。

“我说,你打算像这样在地下转一整天?日本的名胜古迹就是这些钢轨铁龙吗?”

“不喜欢可以不要跟。”他看起来真是巴不得我还他清静。

“算了,名胜古迹哪有你好看。”我耸耸肩,开着玩笑认命,“四月来还可以去上野公园看樱花,可惜现在是隆冬。”

“当下季节的确没几个观光客,你是发什么神经,选在这时候跑来?”

“你又是发什么神经,豪华酒店不住跑去滚大通铺?”我乐呵呵地反问。

“问你自己不就知道了。”他没好气地别开目光。

哦,对哦,我差点忘了,我也是“有钱人”呢。

“哈,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就别一副传道授业解惑的架势了。”

研朝着我迷茫的样子撇撇嘴角,噎得我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搬出青年旅社吧,既然有住饭店的能力。”空气中产生气流,越来越强烈,车快要进站了,他不无嘲讽地看我一眼,“这是为你好。”

“你住海里的?管得更宽。”我提高声调,“是烦我老跟着你吧!”

“这么有自知之明就老实住酒店去,或者买张机票回去。”

“就是要烦你,你奈我何!”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由衷佩服北川研良好的素养,换作其他人,被纠缠到这种地步,老早拍屁股走人了。

我知道他很不爽,但是出于99%的责任和1%的同情,他还是选择了忍让。

车厢里的人不太多,我们出行时已经避开了上班族来去的高峰期。

“你刚才说,你喜欢的人已经烧成灰了?”晃动有序的节奏和暖和膨胀的空气都能让人昏昏欲睡,大概是出于提神醒脑的目的,我不带任何挑衅意味地发问。

沉默了一秒,他开口:“你何不到G大去打听一番?”

“这么说来基本上是家喻户晓喽?”我发现他虽然闭着眼睛神志却相当清醒,外表不设防其实警惕性比谁都高。

“茶余饭后的大八卦,感兴趣吗?”他哼一声,带出这句话。

“你想说”老实讲,从他不友好的态度,我看出自己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马蜂窝,要补救也来得及,只是得仰仗口才的好坏了。

可惜我从来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型,一句“你想说?”无意中把矛盾又抛还给了研,果然气得他火冒三丈,压抑着“刷”地把头转过去。

“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充分发挥八卦狂的本色,“个性是不是很温和?”

他被我问得避无可避,索性把怀里Ipod的音量开到最大,然后阖眼作置若罔闻状。

好吧,逃避,一起逃避。我苦笑一下,摸出自己的MP3,连摁几下都是黑屏,居然碰上电量不足,唉,人一倒霉,诸事不顺。

尽管无济于事,我还是习惯性地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然后头往边上一歪。倒也奇怪,我在人来人往的公众场合从没睡着过,这次却破天荒地打起盹。

醒过来时不知道睡了多久,因为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加上时间观念淡薄,只能凭手脚的麻痹和冰冷程度来勉强判断,估计睡了挺久。

我一边在心里哎唷一边艰难地活动脖子和四肢,不动没感觉,稍微动弹一下又跟千万只蚂蚁啃似的,唉这比喻谁想出来的,太贴切了。

等了好一会儿我才把注意力转移到眼皮底下,黑白格子图案——昨天送给研的围巾,怎么在我身上?

“坐过站了吧?”我基本上已经滑出了座位的一半,姿势十分不雅,可是鉴于酸麻难当的滋味,不敢贸贸然一下子坐直,只好状若垂死,一点一点艰难挣扎。

“没有要去的地方,也就无所谓哪站下车了。”研的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了下来——这家伙可是连睡觉时都没摘过。我突然发现自己耳朵眼儿里也是空空如也,明明就是戴着它睡着的啊!一急之下伸手去摸,忘了某种因姿势歪斜而造成的制约,顿时右手饱尝电击滋味,当下“哎唷唷唷”惨叫起来。

不过也亏得这么一折腾,好像不那么麻了。我扒下围巾,突然发现上面有一部分湿答答的,“哇!北川研!你不会拿我昂贵的羊毛围巾擦鼻涕吧?太过分啦!”

他不置可否地白我一眼,顿了好一会儿才扔过来一句:“明明是你自己擦的。”

我一怔,“你当我三岁?这条围巾我昨天才送给你!”

“所以刚才拿给你盖,谁知道你抓着擦啊擦啊,眼泪鼻涕全在上面。”

我将信将疑,翻来覆去地检视一番,不做声了。

“梦到什么了,哭得淅沥哗啦。”大概是对我刚才追根究底的反击,研的问题里有一丝凉飕飕的意味。

“不知道,要么是我根本没做梦,要么就是忘了,总之完全想不起来。”我很老实地回答。

“嘁,不愿意说就算了,唉。”

我呵呵笑了笑,“你肯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就告诉你我梦到什么喽。”

“你还真是死缠烂打。”他不屑地皱皱眉,起身出车厢。

“职业习惯。”我不以为然地跟在他身后。

“记者?”他没回头,兀自穿梭在人流中。

“写小说。”

“唷!”研停步,极快地转头扫了我一眼,“这么一说,感觉还真像。”

“哪方面?”

“喜怒无常的神经质啊。”

我哈哈一笑,加紧步伐来到他身侧,“按这个标准你貌似比我更像!”

“我是研究小说的,研究你懂吗?”

“怎么不懂,准老学究一名。”

已经在地下穿行了大半天,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心满意足地钻上地面觅食。

“对了,你还在读书吧?”等菜的时候百无聊赖,我只好继续做包打听,“那我岂不是比你年长?”

“别高兴太早,我是研究生,不是读大学。”研虽然是心不在焉,可也没因此让我占到口头上的便宜,这家伙真精。

“噢,学什么专业?”无所谓,你精我也不傻,故作漫不经心状地套话乃鄙人强项。

“俄文。”

“那也算是你的母语吧?”记得他说过,母亲是俄罗斯人,“可是学俄国文学为什么要去芝加哥?申请莫斯科的大学不是更合适?”

“芝大给了奖学金,这个解释合理吗?”正值晚餐时间,店里客人很多,老板和侍者都忙不过来,加之我们坐在比较偏的位置,被怠慢是理所当然。大概研也觉得无聊,所以回答我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时,竟然显得颇有耐心。

“合理,非常合理。”简直是太合理的答案了,就因为如此符合逻辑,反而让我措手不及,“你家好像是开银行的吧?”

“开银行才会粘惹铜臭,斤斤计较。好好的,谁愿意跟钱过不去,脑袋又没给车轮碾过。”他毫不掩饰地打着呵欠,疲态毕露。

嚯嚯,最好是让他累得虚脱,困到迷糊,晃回去倒头就睡,才不致于又跑到酒吧里买醉。

“别睡啊,睡着了我会偷你的包。”

“想偷就试试吧。”慵懒的回答,仿佛阵阵轻微电流窜进脑袋,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困得不行,唉,看来谁先睡着还不一定呢……

乌冬面端上来时我先前旺盛的食欲已经烟消云散。眼皮直打架,脑袋里万只小鼓在噼里啪啦敲得倍儿欢实,勉强扒拉几口,味同嚼蜡,“饿得睡不着”真是句屁话,原来人困的时候,压根就不知道饿了。

把筷子胡乱往面条里一插,碗一推,我环抱双臂大大咧咧地趴在桌上,连研的话都没听见就一头扎进了梦乡,不过,也许是他根本就没开口说话。睡着的感觉就像在一条船上,船舷四围波光荡漾,涛声平静而深远,似乎在催人入眠,又似乎要将人唤回现实。

还是一觉无梦。自始至终,我虽然感觉身在船舱,悠悠晃荡,却一直不忘提醒自己正趴在面店的桌上。

手掌突然有了针扎的感觉,连着无名指和小指,唉,熟悉的酸麻感啊!都是睡相惹的祸。从小就这样,夏天睡凉席,早晨起来脸上会有席子的杠印;冬天睡软绵绵的大枕头,早晨醒了会发现脖子肩膀扭不过来,耳朵呈折叠状,痛得叽哇乱叫,也造就了起码赖床十分钟的习惯——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

“醒了就别装睡,老板快打烊了。”

对面传来淡淡的命令,我一脸扭曲地抬起下巴,惺忪睡眼对上北川研那张俊脸,他撑着下巴的手还捏了一只小瓷花杯,这个造型颇有杂志封面人物的派头。

“唉,我一定被你给催眠了。”沮丧地搓着脸,我打量空空如也的店,以及面前热气腾腾的乌冬面。鱼板青葱天妇罗,新鲜得好似刚刚端上来一样,腊月寒冬,一碗面要冷掉只是发个呆的工夫,难道我才睡几分钟?可是,客人都走净了,墙上挂钟也分明显示着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钟头。

我静悄悄抬眼朝研望去,那家伙澄澈的眼睛正注视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一副摆明了在走神的架势,有一口没一口地浅啜清酒。观察完毕,我收回目光,拉过瓷碗,也不搅拌一下就大口吞吃。

人间最美妙的滋味莫过于“睡足饭饱”,当困倦饥饿都被一扫而空,满足感——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满足感就会充溢心尖。

“吃得真香啊。”

我连汤汁也没放过,将空碗放下时,研淡淡地说。

“你又喝酒啊。”我学这家伙的语气,“酒真有这么好吗?前不久不是才说过,不甜的,不喝?”

“清酒是甜的。”他淡笑。

“哦?”

研把小瓶放在桌上推过来,我抿了抿,感觉上了他的当。这晶莹透亮的液体虽然不像二锅头那么冲,可也着实跟甜扯不上什么关系,他味觉出问题了吧。

“怎样?”研接过我递还的酒瓶。

“嗯,还真是有一点甜。”几乎没怎么迟疑,我极其自然地撒了个谎。

这家伙竟然笑了,“哦,原来清酒真是甜的。”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哈?你玩我呢!”

“我反正是感觉不出来。”他发现瓶里的酒已经倒完,遂伸手叫来店里老板,虽然听不懂,但看样子似乎是要结账。

我赶紧插了一句:“多少钱?这次我请你。”边说边掏钱包。

研懒懒散散地把细长的手指插进发丝间抓了抓,“这才几个小钱?想谢我不如请喝酒好了。”

“不请,你喝醉了会打人。”

“那要看你说什么话了。”

“这算是威胁吧?”我让他付了钱,意味着接受请客喝酒的提议,“如果要喝就回旅社,万一醉倒外面,我可拖不动你。”

回到旅社的廉价酒吧已经10点多钟,因为来得迟,位子早给人占光了。我买了酒递给研,开始在背包里扒拉起来,旅程的仓促,导致行李简单得过分,除了两件衣物、沈陌的书和手稿、一本普希金诗集、一部手提电脑外,就只剩小舅舅前日给的那一叠协议了,迅速作出价值衡量后,我当机立断把后者铺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席地而坐,背包搁在大腿上,充当简易桌子。

这次他喝得很慢,也很少,倒是我,一杯酒飞快见底。

“原来你也挺能喝啊。”他斜睨着我手中的杯子。

“不是夸口,长这么大我还没喝醉过呢。”我朝空杯子思索,是不是再去要一杯。

“饮酒克制是好事。”他用弯起来的指关节叩敲着杯壁。

“既然知道还夜夜牛饮?!”我打消了续杯的念头,轻轻把空杯放在脚边。

“这种程度还好了,在美国的时候,有一次喝到吐血——不过是师兄事后说的,我对此完全没印象。”

“干吗那么不要命,不就是死了个爱人!”讨打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我破罐破摔地开始滔滔不绝起来,“终日死去活来地悲痛,真的只是为了悼念亡者?不幸的感觉再深刻,终究无法成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支柱,即使生命中十分之九的日子都是苦难,光是冲着那十分之一的甘甜就应该过得潇潇洒洒、人模狗样才是!”

慷慨陈辞完毕,我举杯仰脖,却喝了个空,依附在杯壁上的白色泡沫静静反射着黯淡的光线,我突然醒过神来,沮丧地抱着杯子低下头,等待旁边响起预期中的翻脸声。

半晌,研开口了,那句话很奇怪:“在说你自己吧。”

这小子,竟能察觉我的心思,竟能比我还了解自己。他那句话真像一支箭,穿过我在混乱思维下丢出的迷雾似的那通叫嚣,直至靶心。

猝不及防被射中的感觉,无异于突然掉进无边无际的汪洋,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迅速没顶。

我抓起酒杯丢给始作俑者,不由分说地胡乱喊一声:“去!买酒!”然后抱住背包把脸埋入。

生平第一次庆幸酒吧的喧闹和黑暗程度,足够拿来作为掩饰,遮挡住这个角落里的失态,让我可以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埋首大哭。

这种姿势很累,没几分钟我脖子就酸了,不得不抬起头来换气。目光触及脚边,不是亮晶晶的酒汁,而是乳白色的牛奶,很浓、很醇的感觉。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端起来放在膝盖上。猛灌一口,舌尖微烫,甜腻无比。

“甜吗?”边上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糖放太多,甜得都苦了。”我皱眉,不敢恭维地瞪他。

“不甜的,不喝。”那小子浅浅笑道。

我别过头去,发现他拿着一罐可乐,朝我举杯,作Cheers状。

没犹豫就跟他碰了杯,一饮而尽,他被碳酸气呛得打了个响亮的嗝,我伸出舌头左一下右一下地舔着唇边的白色液体。

“爽。”他啼笑皆非地挤出一个词,那表情一半是尴尬一半是真的解气,“可乐是个好东西,就算没有味觉的人喝了,也能畅快地‘ah’一声,算是发泄。”

“你没味觉吗?”我忽然想起先前在面店里喝清酒的情景,挑眉问他。

“嗯……很久了吧。”研无所谓地摇摇头,把可乐罐子一下捏扁,“刚才喝它,好像……真的有一丝甜味呢。”

“怎么弄的?”

“太久了不记得,也许跟妈妈的死有关。”他做着一件穷极无聊的事:慢吞吞地将手里变形的罐子捏回原状,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家常往事,“父母离婚分居,我自小跟母亲住在北海道,直到她死于交通事故,才被生父领回京都。”

“然后就成为大家眼中的天才少年,一帆风顺地读书至今?”我扁扁嘴,脸颊上的皮肤被刚才乱七八糟的眼泪弄得紧绷绷,只能做做鬼脸让它放松些,“你可以打我,但我还是要说,在我这个外人眼里,你实在很幸福。”

他哼一声:“我也很想闹点事当回叛逆的小孩,可惜混黑社会也好,跟未成年女孩睡觉也好,都太无聊,引不起兴趣,只好埋头读书,这件事比较简单。”

我苦笑,叹息:“这可不就是上苍的不公之处吗?”为什么父母不和的孩子要么是天才,要么是人渣。更为什么,我只能遇到使劲打击我的天才,遇不到臭味相投的人渣?

我翻出昨天买的塔可夫斯基的DVD递过去,“这给你,被你一语成谶,我还真的看不懂。”

一,二,三,四……若干秒后,他终于伸手接了,放在盘起的腿上。

“这片子说什么的?”我随口问。

他双手噼里啪啦地搓着走形了的铁皮易拉罐,眼睛却盯着地面上的某一点,“……太空深处有个叫Solaris的地方,蕴含一股神奇的力量,能把失去的爱人送回你身旁。”

“然后呢?”

“回来的人,每晚都要再死一次,因为,本来就是幻影,不存在的东西。”

“这样啊,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片子,我果然看不懂,也不想看懂,“一次又一次经历那个人死掉的情景,我可受不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哭了,发泄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是个大活人,逝者怎能左右活人的未来。”

“呵呵,装豁达吗?”

“是!”我咬牙切齿好像在发誓,“装啊装啊的就习惯了,不是吗?”

他不置可否,转移话题:“为什么来东京?”

受不了他再噼里啪啦地蹂躏罐子,摧残我的耳膜,我一把夺过来,“如你所说,躲到陌生国度来装豁达。”

“装的痕迹太明显,倒不如放开来发泄,这不也是豁达的一种表现?”

我又傻了一次,然后愤愤地瞪他。因为我心虚,因为又被这个可恶的家伙说中痛处。

“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你。”研浅浅一笑,“唉,同样是躲,我却偏偏跑回自己的家乡藏起来,还靠这副外表冒充外国人冒充得上了瘾。”

我听得无力,“老兄,你可太厉害了。”

“总得给自己找事情做,不是到处游荡,就是拼命工作——对了,你说你是写小说的?”

“唔。”

“啊,这倒提醒我了。”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读了那么多年书,光知道抠论文,拿fellowship,一个劲攻学位……把经历写成小说?听起来还不错。”

我提醒他:“如果要写,记得用英文。”

“干吗?”

“英文我才看得懂啊。”

他瞪着我,“我为什么要让你看懂?”

我顿时语塞,哑口无言,理所当然想到沈陌用法语写作的文稿,怏怏地打开包取出来,“喂,你法文很好是不是?帮我看看这些学术评论。”

他随手翻了几页,匆匆看完第一篇,“……还不错嘛,你写的?”

“怎么可能!我要是写得出这种东西,那晚上就骂得你狗血喷头了,还会像傻瓜似的站在那儿笑?”我声音低下去,“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别弄坏了噢!”

他掀起眼皮,看我几眼,“我主修俄文,法文不算强项,在芝加哥的室友大学本科倒是学法文的。”他顿住,想了想,“好像也是个中国人!”

我眼睛一亮,“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有没有!”沈陌的书若是这么通篇法文恐怕很难在国内出版,找人来翻译比较好。

问题就在于翻译的水准高低。

研咬着笔头,在稿子背面的空白处写出了一个E-Mail,中途涂了几次,嘀咕着:“应该是这个?应该是这个!”

看得我嘴角抽搐,“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叫复。”研在那串英文字母旁边写了个汉字。“此人脑筋极好,是我们那里的访问学者,经常帮长得漂亮的女孩写作业。”他还特意加了句,“各个系的作业都能写。”

我仔细看着那个联系方式,努努嘴,“反正又是个天才是吧?就别刺激我了。”

“你在中国哪个城市?到时候去找你。”顿一顿,他慢慢加上一句,“等回学校写完MasterThesis,夏天结束的时候交了,就可以升Ph.Dprogram,除此之外没什么事情,应该会有空闲。”

我把能想到的所有联系方法都写给了他,手机、宅电、E-Mail、MSN。

“夏天结束的时候,是吧?”

“嗯。”

“带着写完的小说来?”

他没回答,只是将稿子还给了我。我随手把它装进牛皮纸袋,像那个人一开始给我的那样;研轻轻搓着嘴唇,眼光淡淡扫过我对待书稿的每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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