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银杏下的幽灵(上)
记忆中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从头到尾都是那么淡泊。
懂事起,看见那个人能够奇妙地将水变成冰再变回水,神奇得如同漫画里的魔术师。
“我要学,我也要学!”他拽着那个人的衣摆嚷嚷。
那个人亦对他淡淡地微笑着,“哦,你确定吗?”
“嗯!”身高不足他腰际的小孩用力地点着头。
那个人的笑容深了一些,“好,我教你。不过,很艰苦,还是要学吗?”
“要!”答得异常响亮的小屁孩,完全没意识到以后自己所陷入的是怎样一种水深火热的状况,等到明白过来,却是已经逃也逃不掉了。
怎么会这样,那个人的微笑明明比月光还要皎洁,如今回想起来却只剩毛骨悚然……
啦滴滴滴滴,啦滴滴滴滴,啦滴滴滴滴——
闹钟的声音啊。厉冰彦迷迷糊糊地想,正欲伸手去按,突然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某一次赖床——
当闹钟连续作响而他打算按掉继续睡时,根本没料到闹钟的按钮上粘了一颗大图钉,结果惨烈地嚎叫一声跳了起来。
至于那颗大图钉,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
他们的老师阻止他们赖床的方法总是千变万化,一次也不会重复。
只要赖床,哪怕仅仅怀有一颗赖床的心……立刻现世报。
有时候真怀疑那个人哪能神机妙算到如此地步?
从噩梦般的回忆中完全清醒过来的厉冰彦小心翼翼地按掉了闹钟。虽然现在已经不会再出现粘在按钮上的图钉,床上定时爆炸的鞭炮……可是他赖床的习惯早已经彻底戒掉了。
“我怎么会梦见老师……难道我开始想他了?”
厉冰彦脱掉睡衣,把崭新的校服从衣柜里取出来,然后向浴室走去。
清晨一遍冷水澡是厉冰彦从小养成的习惯。
据说由于意外,他母亲在外出返家的路上就生下了厉冰彦,而当时正好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风雪,母子俩被困在一间四面通风的毡房里,直到一天后才被过路的人发现并送进了医院。奇迹般地母子俩都平安脱险,只不过从那以后,厉冰彦的体温却比同龄的孩子都低很多,就好像是受了那场暴风雪影响似的。这样特殊的体质,导致厉冰彦完全不怕冷,在冬天就算温度降到零下,他也只穿一件很薄的衣服就足够了。
如果没遇到老师,估计他也就是个对自己完全怀有不解的普通人罢了,而那些沉睡在身体里的潜能,永远也不会苏醒。
他张开五指,莲蓬头喷出的水流打在手掌上,可等水流再飞溅出去时却已经变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冰珠。
不过这些能力,随他们的誓言一起,永远都不能暴露在世人面前。老师的理由是——不管什么样的超能力,都没有资格去破坏自然本有的平衡。超能力只是借于自然,最终是要还于自然的。如果这其中一个环节出了纰漏,报应就会降临。
厉冰彦系上校服领带,穿上外套,下楼。
进学校以前,他一直和老师生活在一起,不管是理论上的课程,还是腿脚上的功夫,以及其他事情,都是老师教会他的。换言之,在来市立第一高之前,他根本没正式上过一天的学。
学校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厉冰彦没有做任何设想,因为他并不感兴趣。
市立第一高的入学资格是母亲的新男朋友,也就是他未来的继父办妥的。他本不想去,但连老师也认为他应该感受一下学校的群体生活,才说得他勉强同意。没有想到的是师兄艾柏竟然也一起进校——艾柏是那种见到课本就会昏过去的人,小时候逃幼稚园的学、打架、骂街无所不能,如果不是遇到老师的话,他现今绝对已经成长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小混混了。
不过,厉冰彦发觉自己忽略了艾柏有一个名流爷爷的家庭背景,可大家一起光屁股长大,谁去在乎对方的家人是干什么的呀。
啃着自制三明治,他出门上学。母亲离家前请了钟点工人为他做饭洗衣,不过这些事情,他更习惯自己做,原因无它,跟老师住一起时天天都过这样的日子。老师本人是从来不做家务的,艾柏更不行——即使他肯做,然而以这个人天生具有的强大破坏力来看,什么东西到他手里一定不会完好,所以,厉冰彦放弃了为自己争取自由的机会。
厉冰彦在校门口,正好碰上衣衫不整的艾柏被学校门口负责礼仪打分的女生拦了外面。
“我明明穿着衣服,为什么不让我进?”
“你那能叫衣服吗?领带呢?校徽呢?扣子怎么不对称地扣好?”
正说话的那个女孩眉头皱得像过期海蜇皮一样。厉冰彦吃吃地笑着经过艾柏身边,“我先进去了,拜拜!”
“我校徽忘带了——喂,冰彦,给我站住!”艾柏上蹿下跳地挥手,“校徽借一下!”
厉冰彦把校徽取下来放进口袋,“有本事就来拿吧。”说完,他幸灾乐祸地转身就走。
“岂有此理!”艾柏抬起腿打算蛮冲,那女孩死死地瞪着他,手中的笔作势要往记录本上落下。
“算了,让他进去吧,没有校徽光看校服也知道是我们学校的啊。”对面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头一偏,示意艾柏进去。
“对啊,我明明就是里面的学生,为什么不放我进去?”艾柏踏进大门内,朝马尾辫女生致谢,“多谢多谢,你是哪个班的?”
“三班。”马尾辫女生笑了笑,“你叫艾柏,对吧?和刚才那位一起,现在是全校知名度最高的新生呢。”
“对了,厉!冰!彦——你小子给我站住!”艾柏拔腿追去。
两个女生盯着他的背影,叹气。
“艾副市长的孙子,怎么会这么邋遢啊?”女生那张像海蜇皮的脸又恢复了平滑如豆腐的状态。马尾辫笑嘻嘻地说:“不过这么看起来还是挺帅的,这就是底子好吧。”
“怎么会,我觉得厉冰彦比他好多了!他那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冷冷气质,像贵公子一样,太高傲了……”女生陶醉了一秒,“就是不知道他是属于成绩特别好呢,还是后台特别硬呢——最好是后者。”
正发花痴,一辆银灰色跑车在校门口停下,混血的美少年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朝里面摆手,“嫂子再见。”
两个女孩儿都不约而同地眨巴起眼睛来。
“不要说了,这个才是极品!”
“再大一些绝对会被星探发掘去拍广告。”
“不,我觉得他是那种长不大的美少年,多水的一张娃娃脸啊。”
宋自乐走到校门口忽然想起来,“哦呀,我忘了戴校徽!嫂子!嫂子——”可惜银灰跑车已经远去了。
“没关系的,进去吧!”女孩儿们继续不约而同地打招呼。
“你们真是好人!”宋自乐用力地擦了一下干爽的眼眶,“美女,拜拜!”
“哇~”一想到有了这样三个极品做学弟,女孩子们的心活了起来。
“你太不够意思了,我要和你决斗!”艾柏望见厉冰彦的背影,远远的就是一招背后偷袭。
厉冰彦用书包打掉艾柏从花坛里捡来的土块,继续啃三明治,“奉陪!”
艾柏已经摆开架势,突然又犹豫起来,缩头缩脑地望了望四周。
厉冰彦明白他的心情。老师说过,如果师兄弟之间私斗就不给他们好果子吃。看来就像自己戒掉赖床的习惯一样,艾柏对私斗这回事也很有心理阴影。
尽管他们都明白老师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厉冰彦突然对艾柏起了英雄惜英雄之意,能在那样的老师手下活到今天,不容易啊!他把剩下的三明治递过去,“讲和。”
“和就和!”艾柏十分赞同,接过来就是一大口,几乎把半个三明治全灭,“还有吗?”
“你这衰仔——”厉冰彦无语问苍天,不过市立第一高似乎有餐厅供应早餐,因为校规明文规定:从二年级起所有的学生都要实行住宿制封闭管理。
两头家伙在餐厅买了一堆面包、三明治、餐糕、鸡茸粥……数量多到连卖东西的师傅都目瞪口呆的程度。因为时间来不及的关系,两人在第一遍预习铃中怀里抱得满满地往教室赶,成为学校上课前的一道奇景。
老师还没有来,两个人就在教室里明目张胆地吃早餐。
铃声响第二遍时,教室门开了,艾柏一边把夹肉三明治往嘴里整个儿地塞,一边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老师,就那么一眼,他立刻把嚼到一半的肉饼狂喷了出来。旁边的厉冰彦正仰着脖子把奶浆袋插在喉咙里灌,眼角的余光瞥到来者,也是一口白花花的牛奶漫天喷洒。
难道是进来的老师长相太恐怖吗?非也。
该怎么说呢——若不是亲眼所见,的确很难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不是英气逼人,不是俊美无比,那人的眉、眼、鼻、唇,简直就是全世界最美的组合,除了好看、舒服,似乎就没有其他恰当的形容词。这与外貌无关,但凡会给人这种不知所措感觉的人,自身总有着非常独特的经历,从而造就了与众不同的气质——独一无二、深沉凝练。在接触这种人的时候,人们首先注意的总是他们给自己的冲击感,其次才是外型容貌这些已经显得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人懒懒地扫了一眼咳得昏天黑地的艾柏和呛得死去活来的厉冰彦,似乎一切尽在他预料之中,“去水龙头那里洗干净,还有,把桌子和地面也清理了。”
令全班人惊讶的是,给人感觉狂傲无比的艾柏和厉冰彦这对组合,为了一块红烧肉能反目为仇的敢死队,竟然非常顺从地奔出去执行那人的命令,似乎这人对他们下命令是天经地义的事。
两人奔出去后,来人在黑板上慢慢地写下两个字:嘉睿。字迹漂亮刚劲得叫人发呆。然后他放下粉笔,转身,“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希~望大家互相照顾,共处愉快。”
全班静悄悄。
“自习吧。”他连最起码的自我介绍和点名都免了,手一挥就走出教室。
艾柏和厉冰彦在水龙头前惊心动魄地洗奶油渍。两个人的表情都可以用“不胜惶恐”来形容,可是谁也没说话。
终于,艾柏忍不住先爆发了。
“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会突然出现啊?想吓死人呀——”
他的爆炸引发厉冰彦的连锁反应,他扑过来揪着艾柏的头发死命摇,“我怎么会知道?你问我我问谁?谁来告诉我为——什——么——”他早上还在感怀自己想念老师了,现在人从天而降了,他却反而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艾柏再度与厉冰彦抱在一起,“噩梦啊~”
艾柏突然捧着厉冰彦的脸,满脸惊恐,“我、我、我其实昨天梦见了老师,可我真的没想到那是预示啊!如果知道我就不会来了!啊啊啊啊啊——神啊!为什么门口那两个女生不坚持把我拦下,为什么要让我送死啊?”
厉冰彦颤声问:“你……你也梦见了?”
艾柏痛哭流涕地点头。
“你们俩干吗啊,一大清早的就在这里鬼哭狼嚎?”宋自乐趴在窗口,单手托腮乐叽叽地望着他们。
“小屁孩!要你管!”厉冰彦激动地甩出一句。
“什么!我不是小屁孩——”
宋自乐刚要破窗而出,一个有点懒懒、又有点冷冷的声音飘过来:“乖徒弟,看见我至于那么激动吗?”
仿佛恶鬼的爪子从背后放在了肩上,不,比那更恐怖,艾柏和厉冰彦的全身都凉透了。
“这就是你们两个傻蛋的老师啊!”宋自乐换了一只手继续撑着下巴,饶有兴致,“不是吧,明明很温和,你们两个小流氓怎么能说自己的老师是恶鬼呢?”
厉冰彦颤抖了一下,拼命冲宋自乐双手交叉作闭嘴的手势,可惜宋自乐像是存心没看见地报复他。
“而且还说如果把跟老师住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形容成噩梦的话,这辈子都不要再睡觉了。”
一阵凉风起,艾柏的左肩和厉冰彦的右肩分别搭上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说:“我真高兴你们对我的评价是这样的呀。”
艾柏翻脸比翻书还快,“老师,昨天我梦见你了,你好吗?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优雅,简直像我的同龄人!老师,你是我的偶像,我崇拜你!”说完,闭着眼睛作小鸟依人状,往身后的胸膛一靠。
那么肉麻的话对于厉冰彦来说就有一点难度,不过拍马屁虽不济,装孙子他和艾柏比起来却毫不逊色,“老师,我错了,不该在别人面前诋毁你的形象,不过那是因为我发现每次一说你坏话你就会出现的缘故!事情的真相就是我太想念你了所以才出言不逊——老师!”说完,他双膝跪地,搂抱住老师的腰。
宋自乐大开眼界,惊得嘴巴也合不拢,“马屁居然可以这么拍!孙子居然可以这么装!”
嘉睿完全不介意,淡淡笑容风华无限,“所以今天开始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我会继续教导你们,直到你们的学业结束。”
“我们太高兴了……”
“真是好就一个字,求之不得啊……”
艾柏和厉冰彦的声音浸透了哭腔。宋自乐兴致勃勃地想:“这就叫心口不一吗?”
上午的课,艾柏和厉冰彦都奇迹般地乖乖坐在教室里。只不过,一个犯了英语课还拿着数学课本的低级错误,另一个在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干脆抱头冲出了教室。两头先前还不共戴天的猛兽现在已经惺惺相惜了。
“各位午安!大家好吗?”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响,宋自乐就准时出现在六班的门口,“一起去餐厅?”
六班的老师还站在讲台上纵横捭阖翠奂国两千多年的历史,突然被人打断,窝了一肚子火,“这位同学没看见我们还在上课吗?”
“这位老师没有听见下课铃已经打了吗?”宋自乐奇怪地反问。
“我还没讲完!”
“餐厅很快就会水泄不通了,老师你应该早点放人去买午饭。”
老师一回头,满教室的人都眼冒幽幽绿光,煞是吓人,“……下,下课吧。”
刷!几张桌子椅子被带得原地摇晃,主人已不知去向。女同学比较斯文,但也早就把钱包捏在了手上蓄势待发。
满教室的人都跑空了,却不见艾柏和厉冰彦动弹一下。宋自乐颠过来,“我刚才去看了一下,今天餐厅的菜谱很不错捏~你们怎么还不行动?”
厉冰彦腾地站了起来,“艾柏,我们还是到学校外面去吃午饭比较保险!”
“没错!”艾柏也腾地站起来,桌子仰面倒下,灰尘飞扬。
“你们就那么怕遇到自己的老师啊?这里是学校,怎么也有校规的约束吧,他不会乱来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厉冰彦陷入沉思,“有理,老师说过大庭广众之下不许动武,只要我们待在人多的地方就不用担心了!”
“对嘛,所以你们单独呆在这里才危险。”宋自乐语音刚落,艾柏和厉冰彦如脱缰野狗,双双射出教室。
市立第一高的学校餐厅风格类似快餐店,只不过服务态度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十八个窗口滚动作业,每个学生点菜的时间限制不超过十秒钟。在这样的名门高校,时间就是金钱!你多占用了别人点菜的时间,就会被排在后面的人唾弃、踢屁股,被卖菜的叔叔阿姨用油晃晃的锅铲指着脑门教训、鄙视。而且你点完菜端着餐盘还不能吃,因为要立即投入下一轮的战斗——抢位子。
这基本上是每个从一年级慢慢读过来的学生所熟知的定律,可惜艾柏他们不知道。
“哇,这么多人,看来不用怕了。”艾柏兴高采烈地站在大堂中央,附近正狼吞虎咽的学生们百忙之中抽空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厉冰彦则数着哪个窗口人比较少,他突然发现大堂另一头有两个窗口根本没人排队,而且那窗对应的座位区也是空空如也。
宋自乐看着厉冰彦喜出望外地奔向空旷无人区,急忙阻止:“哎——那是教师专用通道!”
可是,厉冰彦已经趴在窗口点餐了。窗口后的阿姨正要拒绝,只听一个淡淡的声音说:“没关系,卖给他。”
阿姨一见来人立刻眉开眼笑,“是嘉老师啊,我刚在想你怎么还不来。”
嘉睿抬起左手放在僵直的厉冰彦头顶,声音轻而温和:“随便要,想吃什么都可以。”
尾随其后的宋自乐和艾柏眨巴眨巴眼睛,宋自乐开口:“……嘉老师真是慈爱!”
艾柏以手背抹额头,“这一定是幻觉!”
站在几米开外端了餐盘等着桌子空出来的学生们,全都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一桌。
三个兔崽子凭什么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师区,吃着丰富美味的教师餐,对面还坐着赏心悦目的班主任?!
只觉背后有万箭穿心的艾柏和厉冰彦,埋头苦吃,席间只有宋自乐喋喋不休:“嘉老师,你教哪门课?”
“生物学。”
“也教一班吗?”
“是啊。”
“Really?我回去查课表!我一定会预习的!”
艾柏只觉得手心的汗越来越多,“我吃完了。”厉冰彦一惊,忙不迭地也站起来,“我也是。”
“坐下,不许浪费粮食。”嘉睿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地命令道。
两个人立刻坐回原位一头扎入盘中吭哧吭哧地把残余米饭扫荡入嘴,囫囵啃过的鸡骨头再捡起来撕得一丝肉都不剩。
“我吃完了。”
“我也是。”
嘉睿这才悠哉地开口:“放学呆在教室里,找你们有事说——嘴擦干净。”
艾柏和厉冰彦动作一致地拉着袖口干净利落地往嘴上一抹。
真是少有的奇景!宋自乐看得过瘾极了。
学校给一年级新生只安排了晨练,晚上暂且还没有出操。所以下午5:40最后一遍铃声打过后,除了留下的值日生,新生便在前辈们羡慕的目光中拎着书包回家了。
教室里,艾柏和厉冰彦正襟危坐,等待老师出现。当然,两人发自内心地希望做值日的学生不要那么快打扫完离开。
但事与愿违,四个值日生很快扫完地擦完窗户倒完垃圾,诧异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后,把钥匙放在讲台上,“喂,你们俩,走的时候记得关门关窗啊。”
艾柏立刻有一种把他们扣押下当人质的冲动,“别走……”
四个值日生走出去,其中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他俩怎么了啊?”
“被嘉老师留下来的,犯了什么错误吧。”
“真是活宝二人组,军训时还没闹够啊。”
……
艾柏瞥了厉冰彦一眼,后者正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要不要猜猜看老师找我们干吗?”
“还用问,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厉冰彦心里犯嘀咕:没有暴露啊——在三百多学生被悉数赶回寝室,确定无人发现的情况下,他们才敢施展各自的异能力的,更何况在那种危急时刻,难道要他们见死不救吗?
“不好意思,来迟了。”
修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口,“等很久啦?请你们吃冰淇淋,拿去。”
“这个冰淇淋该不会粘在舌头上拿不下来吧?”厉冰彦毛骨悚然,他可没忘了老师那个把水变冰冰化水的能力,由此推断,两个冰淇淋的出处十分可疑。
“桔子之家买的,怎么了?”嘉睿抿着淡淡的笑容,“谁要草莓味?”
艾柏战战兢兢地吃了一勺,抿在嘴里半天,慢慢咽下去,好像没什么问题。旁边紧握着杯子的厉冰彦见状,才胆战心惊地舔了口。
“我说,”嘉睿突然开口——艾柏和厉冰彦不约而同地一震,勺子还叼在嘴里呢,身体已经齐刷刷地跪下去,“啊啊啊啊……老师,我们错了!”
两个人开始大呼小叫、争先恐后、比谁磕头磕得快。这番景象如此难得,以致于路过六班门口,正打算叫上他们一起回家的宋自乐见状,一个闪身躲在窗户下面,用赛过八卦周刊记者的灵敏动作掏出了700万像素的可拍照手机——捕捉镜头。
“坐好。”
一声令下的同时,嘉睿劈手夺过两人手里的冰淇淋避免浪费。
“你们觉得我这个老师,当得怎~么~样~啊?”嘉睿慢悠悠地边发问边用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勺子继续挖冰淇淋往嘴里送。
“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
“青年才俊、举世无双!”
“和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们耳濡目染,深受熏陶!”
“终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窗外的宋自乐忙着把手机调到录音功能,说什么也要将这段铁证公诸于世。
嘉睿依旧是带着冷冷淡淡的笑容听完,“是吗,那太好了。不过,为什么我教导得如此出色的徒弟,却在三阳山的军训里搞得鸡飞狗跳?我真是有面子极了。”
厉冰彦和艾柏羞愧地低下了头,“……就知道会被训。”
嘉睿脸色略微和缓,“知道就好。还有外面那个,给我进来。”
艾柏一愣,宋自乐已经嘻嘻哈哈地出现在窗口,翻身爬入,落地不忘拍马屁:“不愧是嘉老师,猛!嘉老师,你还收不收弟子,算我一个!”
嘉睿眉毛都不抬一下,表情风平浪静,“要是让我发现他们两个有异能力的事情传出去,我一定会让你悔不当初的。”
厉冰彦终于明白过来,虽然他们成功地在三百多人面前隐藏了真相,但还是被宋自乐知晓内幕——可他显然也是个问题儿,或者说同道中人,给他发现难道会有什么影响吗?
“放心,我又不是狗崽队。”宋自乐大义凛然地把手机藏进书包。
“不过老师,您老人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艾柏和厉冰彦神不知鬼不觉从地上爬起,围到嘉睿旁边去,一个捶肩一个捏腿地忙活开。
“我来这里当然是——”嘉睿理所当然懒洋洋地刚开口,突然顿住,话锋一转,“与你何干?管到我头上来了!”
“没关系最好!没关系最好!”艾柏点头如鸡啄米,厉冰彦也附和着一个劲地捣蒜。
嘉睿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钩住两个弟子的衣领,声音温和悠长:“再在陌生人面前表演卖弄……的话……”察觉到某种危机来临的宋自乐突然消失在两人的视野里,再定睛时他已身在门外。
安静的走廊上,只听连声巨响,艾柏和厉冰彦连滚带爬地窜出教室,刚站直身体,两个书包迎面从教室里飞出,打得他俩直挺挺地摔进了台阶下面的花坛里。
“——我剁了你们两个不肖子……把尸骨埋到那棵大树底下去当花肥。”
凌晨12:20,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植物都陷入了黑暗中,唯独一棵金色的大树依然醒目。那棵千年银杏,原本是校园里最为华美的一道风景线,如今却成了人人敬而远之的对象,即使在阳光充足的白天,也没有人敢靠近。
“啊,哎呀,不要推,不要推啦!”
几个二年级的女生原本在宿舍里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其中一个心血来潮,突然提议去那棵树下捡几片银杏叶。毕竟有三四人同行可以互相壮胆,几个女孩有恃无恐,穿着睡衣和拖鞋,就径直来到学校花坛附近。
然而到了近前,几个人的勇气仿佛一下子消磨殆尽,踌躇占据了意志的全部。她们推推搡搡,谁也不肯再上前一步。
“那树真的吊死过人的……”
“怕什么,不就是棵树而已,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好不好!”
“说得容易,你怎么不去?”
“……去就去。”
一个穿白底红点睡衣的女生离开团队,独自朝花坛中心走去。
其他三人紧张地望着她。
渐渐地,“白底红点”开始觉得自己这样很傻。
——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白底红点”弯下腰,抓了几片扇形的金色叶子在手里,一边吹掉上面的泥土,一边转身,炫耀地晃了晃。
其他三人松了口气,正打算回宿舍去接着玩。这时,一阵风微微扬起,“白底红点”发出一声尖叫,那些散落在草坪上的金色树叶突然像蝴蝶,不对,也许树叶飘落的时候会像一只翩翩的蝴蝶,但此刻它们却像吸血的蝙蝠,哗啦啦地迅速贴附到她的身上去了。
“白底红点”一边哭叫着一边拍打身上的树叶,跌跌撞撞地往同伴们站立的方向冲过来,连拖鞋跑丢了也无暇顾及。另外三人吓得面如土色,丢下她转身狂逃,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直到冲进宿舍楼,跑在最后的穿嫩绿睡衣的女生突然停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精疲力竭还是觉得不妥,她犹豫着回过头去看。
身后一片平静,宿舍楼昏暗的灯光如旧,偶尔有不识趣的蛾子撞上去,刚才瞬间发生的激烈犹如梦境,一片黑云似乎正悄然向她接近——“嫩绿睡衣”猛地低头,原来那不过是她自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而已。
“嫩绿睡衣”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几乎失去血色的一张脸就在面前,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啊!”
“嫩绿睡衣”惨叫一声,然后才发现那是室友“白底红点”。
“你、你没事吧?”
“没有啊……”“白底红点”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巴,那些土显示出她刚摔过一跤的事实,“我被露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
“那些叶子怎么回事?”
“哎,我故意叫两嗓子吓吓你们的,看你们多有出息!好了,不要大惊小怪的,让管理员听见就惨了。”“白底红点”把几片树叶放到“嫩绿睡衣”手里,揽着她的肩膀上楼。
楼道里15瓦的节能灯泡忽然闪跳了几下,一明一灭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一片吸附在“白底红点”颈子上的物体——又像树叶,又像飞蛾。它正慢慢地透过皮肤,最终渗了进去。
周末,学校为那些在三阳山的军训中不幸殉职的教师和教官,特意安排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全体师生都必须着装肃穆地出席。
而对于能够在火灭之后进入房子里,把受难人员身体——即使只是尸体搬出,并看护了整整一夜的一年级新生艾柏和厉冰彦,以及在通讯设备全部失灵时下山求助的宋自乐,学校给予了慎重的嘉奖。此外,当地的媒体也洋洋洒洒地大篇幅追踪报道了许久,只是采访都被三个人敏捷地以各种托词躲掉了。对此,媒体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几个未成年男孩仍无法调整心态回忆并面对这一残酷的事实而已。
这次事件除了媒体外当然也惊动到了警方,但是经过严密调查,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够证明是人为,所以即使有着重重疑点和巧合,最后也只能够不甘心地判定为“意外事故”,让它沦为一桩悬案。
市立第一高校军训过程中驻留三阳山的十一名老师、十一名教官共计二十二人,全部遇难;而学生中则只有一年级四名新生遇害——虽然始终无法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就寝的时间里集体去到已经关闭的食堂内。有人推测他们也许是想偷偷找个地方抽烟,结果却因为吸入了过量的煤气不省人事,然后就在昏迷中不幸罹难了。
令警方困惑不解的还有一件事,按照房子被毁程度看来,那些大火应该并非自然熄灭,而是中途被强行扑灭的。但光凭消防栓还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控制火势,当天又没有降雨,此外房顶被毁得更是蹊跷——几乎是连根拔起,怎么会这样?
许多学生都目睹了猛烈燃烧的食堂,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当时有同学叫他们赶紧躲到屋子里去避难不要出来,他们吓得要死,立刻照办了。后来有人指出那两个人便是一年级六班的艾柏和厉冰彦。
这两个男孩子竟然胆识过人到这种程度?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简直超出了受过专业训练的职业特工。面对警方的召唤,艾柏和厉冰彦不能像对待媒体那样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次,幸亏之前他们和宋自乐编了一套词,勉强应付过去,不过两个人都心有余悸,非常后悔当时使用了异能力而导致现在的麻烦。
“如果穿帮的话师父会把我们拍成印度飞饼的。”
“印度飞饼是甩出来的,凉拌黄瓜才是拍出来的。”
两个人立刻联想到一条硬挺的黄瓜置于砧板上,一柄菜刀横着砸下去,啪!皮开肉绽。美味的一道菜有可能就是他们俩的下场,而且拿菜刀的人还是嘉睿老师,光想想就毛骨悚然。
厉冰彦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他们为什么不问你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跑到市区叫人的?”
宋自乐哈哈哈:“白痴,因为我说我到附近的高速公路上拦了一辆车然后搭着到市区的!”
三阳山的确有条直通市区的高速公路。
两个人目瞪口呆,“他们也信?”
“为什么不信?当时天黑黑我心慌慌,既没看清楚车牌号又没看清楚司机的脸,只知道是一辆货车,货车多的是,他们还真一辆辆查去啊!”
“你真狠,弄个无名英雄出来当替罪羊。”艾柏嫉妒得连造了如此明显的病句也没察觉到。
只有黑白两色的葬礼上,艾柏小声对坐在旁边的厉冰彦说:“看来市立第一高今年的分数线又要降了,真是流年不利。”
“流年不利的是我们!”厉冰彦咬牙切齿,“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对我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倒霉!”
“你又怎么了?”艾柏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了摸师弟的额头。
厉冰彦拍掉了他的手,“我说,这应该是很重要的集会吧?”
“那是当然。”
“全校不能有人缺席吧?”
“你废话嘛!”
“那么,”厉冰彦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的班主任在哪里?”
“是啊,老师一上午连影子都没看到。”艾柏早就发现了,只是没往复杂处想,“也许他有别的事呢。”
“我想不出来他缺席的理由!病假?和他相处十几年你几时见他生过病?事假?他无牵无挂,无家属无朋友,能有什么事?”
“那你的意思是?”
“……从昨天到现在,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想过老师出现在这所学校的原因?”厉冰彦由衷地佩服起师兄的大脑构造,“你真觉得他是闲得无聊才跑来当生物老师的吗?”
“所以我才问你‘你的意思’!”从不思考、只凭直觉是艾柏的一贯风格。他当然不认为嘉睿是无聊才来的,但具体原因——他则懒得去追究了。
“这所学校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点都想不到,枉活16年的苍白人生。
艾柏远目,?望天空,“等发生了再说吧。”言毕,他跷起二郎腿,整个身体顺着椅背滑下去半截,一副即将沉入梦乡的架势。
厉冰彦一边翻白眼一边对着主席台开始沉思,“旁人面前禁止展现异能”的戒律,就意味着他们在别人遇到任何危急情况时都必须袖手旁观,甚至当自己濒危时,如果有旁人在场,都不能动用异能力自救呢。
老师到底在顾忌什么……如果是担心普通人发现他们与众不同的实力后会感到好奇或恐慌,那么在拥有异能力的同类面前,总不该再缩手缩脚了吧?可看起来,嘉睿的意思好像是不许他们师徒三人之外的任何一个知道这件事才对。
旁边艾柏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生生打断了厉冰彦的思路。一起在老师身边混了十年之久的他深知师兄是属于那种哪怕像蝙蝠一样倒吊着也能睡着的人,何况现在还有把椅子支撑。
可现在是举行葬礼,不是每周例行公事的班会唉。这么嚣张,会被校长杀一儆百,而且从刚才起就已经有人往这边张望了。
翻翻眼皮,厉冰彦效仿艾柏,上半身自椅子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滑下去半截,淹没在平齐的人头方阵中,开始闭目养神。
“请所有在场人士起立,为罹难者默哀三分钟。”
校长发言完毕,折起发言稿来宣布道。
哗啦啦的起立声中,厉冰彦狠狠踩了艾柏的脚背一下,还碾了碾。
排列着数千人的广场陷入一片连呼吸都能听到的安静之中,虽然有人忍不住偷偷东张西望心不在焉,但始终没人敢出声——四周太安静,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暴露自己成为焦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艾柏站在旁边歪着头,继续睡。
厉冰彦在内心读秒打发这三分钟,读到2分17秒的时候,一个沉闷的声音突然撞进脑海,稍纵即逝。与其说是声音,还不如说是声波,嗡的一下,像一股气浪,震得人很不舒服。他立刻警惕起来,因为同样的感觉,曾经在军训事故发生的前一夜里侵袭过他。
顾不得还在默哀中,厉冰彦一脚踏上椅子举目四望,想要趁那种感觉还未消逝前,找出它的源头。站在椅子上的他鹤立鸡群,不过好在所有人包括老师在内都低着头,所以一时半会竟然没人发现他的放肆举动。
要从几千个人里找出异样实属不易,何况那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具体影像,但凭着直觉,他还是很巧地撞见60米开外,正方形队列的左上角,一个女生正转过头来,不偏不倚地和他目光相对。
只不过短短一秒,那女生就迅速低下头去,只留下千篇一律的后脑勺给他。
队伍是按照年级、班级的顺序排列的,厉冰彦在大脑里迅速推算,一眼瞥过来,那个位置,大概是……二年级的……三班!
“默哀结束!”
和着哗啦啦的抬头声跳下椅子,厉冰彦掸了掸上面的脚印,面色自若地坐回去。
艾柏还站在那里,头微微低垂,现在鹤立鸡群的轮到他,不过艾柏的运气显然没师弟好,因此理所当然地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葬礼在中午12点整结束,在师长的呼喝声中一群群学生作鸟兽散,各自觅食,有人在奔跑中被艾柏伸出来的腿绊到,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睡得云里雾里的艾柏却依然保持着行动的敏捷性,凭借本能抓住那人的手腕,刷一下甩了出去——至此,他还以为这是厉冰彦无聊至极玩的偷袭。
不过很快艾柏就发现不对了,这人的体重要轻许多,而且反应也很迟钝,居然真的被他直直摔飞……睁眼一看,几个女生围成一个圈,一部分目瞪口呆地看着圈子中央,另一部分惊恐地侧过脸来望着他。
厉冰彦坐在旁边,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下手太狠了吧!人家只是个弱女子喂。”
“程薇?程薇……你没事吧?”几个女生开始大呼小叫,艾柏在厉冰彦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过去检视,几秒钟后回头向师弟求援:“喂!你懂不懂急救?”
“我怎么可能会懂那个东西。”话虽这么说,厉冰彦还是凑上前。原因很简单,艾柏不是普通人,他的蛮力很可能把一个壮汉摔出脑震荡——何况对方是弱不禁风的花季女孩,“我不开玩笑,还是赶紧叫救护车吧。”
“怎么了?”某个老师挤进这个小圈子,没等艾柏开口说话,一个女生指着他尖叫:“程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就把程薇摔出去了!”
“我不是故意的啦!”艾柏冲她一声吼,对方立刻泪眼婆娑地躲到老师身后。
“你什么态度!”老师惊异地瞪着艾柏,“伤了女同学还这么嚣张——你是哪个班的,负责老师是谁?”
“……”艾柏立刻哑口无言,恐惧的神色浮上眼底:力大无穷——也算异能力的一种吧?而且还是对无辜的普通人施展!天啊地啊,要是让嘉睿知道,绝对会活剐了他然后埋到树下做花肥的。
“这下可不是印度飞饼的程度,”在这天人交战的危急时刻,厉冰彦还落井下石地凑到艾柏耳边低声抛出这么一句话,怎么听怎么刺耳,“你死定了。”
艾柏突然转身扼住厉冰彦的脖子,“我先杀了你!”
“怎么了、怎么了?”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兴奋无比地加入这场混乱,“哇!有人昏倒喽!”
方才斥责艾柏的女老师当场呆在那里——一个比艾柏还要态度不端正的学生,面对昏迷的学姐非但没有表示关心,反而露出了开心得好像过节一样的表情。
试问这种事情除了宋自乐之外还有哪个混蛋干得出。
宋自乐端详了一秒钟,迅速掏出手机——但没有拨打救护车的电话,而是调到拍照功能,左一张、右一张地摁起快门来。
校医赶到现场时,就只看见这么一幅场景:一个男生正掐着另一个男生的脖子死命扼,还有一个男生拿着手机调整拍摄角度。背景是一个女老师和一干女同学,神色都无比惊惧。
“安心吧,她没受什么伤。”五十开外的校医收起听诊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当然,除了厉冰彦和宋自乐——这两人一个皱着眉头,另一个则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失望,“What?竟然没事!”
“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为了苗条不吃早餐喏!”
“原来是饿晕的,好险!”艾柏摸着胸口,沉浸在劫后重生的如释重负中,片刻后他凶悍地向那两人发动突袭,以报刚才的落井下石之仇。
“道个歉就算了吧,下次不要这么鲁莽!”女老师训斥艾柏,后者根本就没听见,一心追杀躲闪中的宋自乐:“你拍照干什么?是不是想向嘉睿老师告状?”
“那当然啦,我是多么想观摩他把你做成花肥的全过程啊!”宋自乐挥舞着手机在几张床和柜子之间来回闪避,嬉笑如常。
“唔……”床上的女孩在一声呻吟后转醒,眼神茫然地对准这幅打闹的场景。
厉冰彦一把抓住经过身边的艾柏,摁着他的头向对方一鞠躬,“对不起,刚才实属意外,有什么不适状况大可随时到一年级六班来找他要医药费!就这样,先告辞了!”
紧跟其后消失的是宋自乐,只见他一把抓起书包甩到肩上,笑哈哈地追出去,“你们俩等等我啊!”
在与医务室拉开一段谈话安全距离后,厉冰彦回头看了一眼二楼那间有红色十字的屋子,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她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只是饿晕过去。”
“干吗,”艾柏眯起眼睛,“她没事就等于我没事,你不爽啊!”
“冰彦没说错,是很古怪。”宋自乐把照片调出来边看边嘀咕,“以艾柏这种掀飞房顶的力道,那个女孩应该是即使不死也要断几根肋骨,那才正常嘛!”
“如果对方只是个女中学生,而且还没吃早饭,饿得饥肠辘辘,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仍然毫发无伤?我第一次毫无准备地被你推出去时,可是把一张床都砸烂了。”
往事总是不堪回首,可这些特别丢脸的记忆总给厉冰彦留下深刻的印象。
“除非她是妖怪。”宋自乐兴致勃勃地大声宣布。
“这所学校真的很不对劲,搞不好军训的那次事故只是开场白,问题根本就没有解决。”
“那敢情好!”宋自乐仰望天空,笑眯眯地投入自编自导的幻想。
艾柏弯起手指,对准两人后脑勺弹出去,“那又怎样,老师不让我们插手管任何事。”
宋自乐捂着后脑勺,还是那副乐呵呵的表情,“这么说来,学校的宿舍会和军训的食堂一样爆炸吗?”
厉冰彦捂着后脑勺,眉毛皱得死紧,“……比军训更严重,学校里可是有上千学生——而且你这混蛋干吗打那么重,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力气大得像怪物,妈妈的,疼死我也!”
“废话,不疼我打你作甚,不如舔你了。”艾柏终于报了仇,心情如日中天。
下午5:40分,最后一遍铃声响起,标志着这天的校园生活告一段落。学生们该回家的回家,住校的则返回宿舍准备晚习课的物品。
这是一个红色的黄昏,和许许多多个夜晚降临前的景色完全一样。
圣贤街119号,大门两旁一对石狮,房子高两层,石墙白顶,谈不上气派,但十分有气度。院子里栽着几棵白玉兰树,里外透着祥和宁静。
宋自乐杵在自家大门前两对狮子中间,双手叉腰,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警惕地瞪着门口,愣是没再往前迈半步。
僵持了两分钟,他蹑手蹑脚地摸到后门,瞅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利落地翻身爬上二楼的露台。
沙夜把床单被套枕巾全部拆下来扔进洗衣筐,正打算把新的一套换上,冷不防一双手臂自后面环住她的腰际,缩紧。
不用看也知道是老公,他那力道、气息,全都独一无二。沙夜手下不停地继续套枕套,边笑着说:“自乐放学时间过咯。”
“他那么大人了,自己认识路。”宋天奇搂着老婆的腰,“你以后早上也不用起那么早,又做饭又送他上学。”
沙夜拍了拍老公的手背,“我是说自乐可能随时会回来。”
“他进门的动静我还听得见。”宋天奇心不在焉地答。
沙夜装好枕套,转身搂着老公的脖子亲了一口,“对了,前几天收到拜帖,好像是今天家里会来客人吧?”
“一个熟识的朋友而已,不必太拘泥。”
“那也要开始做饭了。”沙夜点了点老公的鼻尖。她的个子很高,因为习武的缘故,完全摆脱了女性弱不禁风的感觉,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就缺乏女人的美。天生黑缎子一样的发质,流苏般地披泻肩头,再配上那酷似埃及古代皇后的冷艳眉眼,这是一张无论何时何地都轮廓深刻得叫人过目难忘的脸庞。
宋天奇思索一下,点点头放开了她,“好。”他个性沉稳内敛,一向话语极少,总是深思熟虑了才开口。大概拜个性所赐,宋天奇的长相也给人冷酷刻板的感觉,一张脸终日都缺乏表情变化,而那高大的身材让即使在模特儿中都鹤立鸡群的沙夜也显得娇瘦。这样的男人,往哪里一站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沙夜想了想,抬手抚了一下他的脸颊,“那,帮我系围裙吧。”
“嗯。”宋天奇抿着唇,淡淡一笑。
两人刚要转身,一件物什带着呼呼风声冲宋天奇的后脑勺呼啸而至。他一把抓住,定睛一看是个书包,夫妻俩无语地对望一眼,齐齐看向窗户,在他们等待的目光中,宋自乐吭哧吭哧地爬了进来。
“哟,大哥大嫂好!”宋自乐一条腿横跨在窗台上,笑眯眯地打招呼。
“为何不走门?”宋天奇的目光摆明了告诉弟弟对他这个行为有多么不理解。
“哦,那个啊。”宋自乐跨过窗台,“我不是怕碰见芳雍嘛!”
“你怕他做什么?”宋天奇更是一头雾水,芳雍既非史前巨兽又不要取他小命,话说回来每次好友造访自乐都是这个德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与自己私交甚笃的朋友怎么跟弟弟就是磁场不合。
“我、我怕他……怕他提那些陈年旧事!”宋自乐从大哥手里一把夺过书包扔到刚换上干净床单的床上,可爱的脸蛋上露出深深的酒窝,“大嫂帮我换床单啦,Thank you!我好乃你啊,来,啵一个……”
“等等等等——等!”宋天奇一手捂住弟弟凑过来的嘴一手挡在老婆面前,“什么陈年旧事?”
沙夜善意提醒:“有次芳雍先生来,在自乐房间的一地薯片杂志堆里发现流光鞭的事。”
哪知道宋天奇完全不像记起来的样子,而是大惊:“有这种事?!”
沙夜茫然点头,她这是听自乐在侃自己的童年趣事时偶然聊起的,难道……天奇对此并不知情?
宋天奇捂着脸,“我的天……流光鞭那样的神兵利器,你怎么把它放在房间里?还、还、还和薯片杂志放一起!你从哪里弄来的?”
宋自乐勉为其难地回答:“兵器库里咯,我哪知道那是武器,我看它蛮结实的,拿来玩翻花绳正好,最后玩厌了就随手丢在床底下了。”
宋天奇完全无语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七岁吧。”宋自乐摸着嘴唇,“谁让那时候你喜欢把我当小姑娘养,可是一般的绳子又不经玩……”
宋天奇已经可以想象到芳雍那吃惊的样子了。芳雍厌恶兵器,不喜刀枪剑戟,唯独对流光鞭情有独钟——那是一件非常美的东西。因为美,所以它不是单纯的利器,如同名字一样,鞭子挥出去的时候,像天边流过的光矢,充满惊艳感,最奇特的还是鞭子本身具备的灵性:它并不像其他武器那样不论拿在谁的手中,都能伤人。在某些特定的人手中,它只是一件真正无害的艺术品。
芳雍最大的遗憾就是虽然得到了它,却没有用它的机会。所以,把它转赠给了好友宋天奇,但是觉得自己和流光鞭缺乏缘分的宋天奇,又遗憾地将它封在了自家武馆的武器库里,没再碰触过。
“我真是对不起他……”宋天奇喃喃了一句,但宋自乐完全没听见,他正忙着跟沙夜说话:“嫂子,今天吃什么?我帮你拿围裙,我帮你择菜……”
下午6:30,高年级出去解决民生大计的学生陆续返回到教室开始晚习课前的准备。
下午6:35,各班班主任先后到达自己班级的教室,沸腾的学生立刻安静下来,只有笔尖写字和翻书的声音不时从每个角落响起。
下午6:41,就在所有人差不多都进入了学习状态的时候,一片漆黑突然降临,每个人眼前因为还没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而产生了光影的幻觉。
“怎么回事啊——”
“停电啦!”
“正算到一半呢,有没搞错!”
有的教室里正进行英语听力考试,录音机里的正宗洋腔戛然而止。
备课或批改试卷的班主任站起来,一边喊着“安静!”一边拉开门,走出去看个究竟。
整个学校都是黑咕隆咚,一点亮光也看不到。
“已经去找修理科的人了,等一等!”老师走进教室。学生们沉浸在彼此看不见的新鲜感中,有人离开座位偷偷捉弄别人一下再迅速跑回来。
“嗷!”
“谁捅我?”
此起彼伏的叫声里没有怒气,倒是兴奋十足。
原以为不过是几分钟的停电,过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有恢复的迹象。老师们站在走廊上不耐烦地等待最新情报。
“不行,到处都找不到修理科的人!”
“去工机房看了电表,一时修不好!”物理老师是个壮年男子,爬上楼梯摇头。
无计可施的老师们返回教室,各自宣布晚习课结束。学生中响起一片欢呼声,没几分钟就跑了个干净。
老师们摸黑回到办公室,拿着手电筒大致收拾了一下,互相道别后,背包回家。
晚上7:30,整个校园完全安静下来。
阴暗的走廊尽头远远传来一大串钥匙互相碰撞的叮当声,时不时夹上一两声悠扬的口哨。一个修长的背影不紧不慢地在走廊里走动,食指上钩一个铁环,许多钥匙挂在上面晃来荡去。
月亮也出来了。
嘉睿停在走廊一扇窗前,瞥一眼楼下那棵巨大的千年银杏,远远望去,枝繁叶茂、冠盖如云,在月光下镀上一层银色的铅华。
如此美景——
在嘉睿眼里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嗯,真正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按照古籍记载的日历法推算,今天是阴辰七月半,地狱府门大开的闹鬼日,要是让学生在这个地方留到亥时,我可就麻烦了。”
走到距离银杏树十余尺的地方,嘉睿悠闲地站定,抱臂、仰头。四周并没有风,可是小扇子一样的叶片却在颤动,彼此擦拭,发出簌簌的响声,就像许多人在吹口哨,声音尖利,怀有敌意。
翠奂国在两千年来的历史中,曾经历了无数次的大小战争,所以这里的每寸土地上,都浸透了祖先们的鲜血。无数段由杀戮组成的历史在同一个舞台上演,所有曾经的演员最终都化为一?黄土或尘滓,一层叠一层,在时光中沉淀、累积起来。
每个活生生的人,都无法逃避融入这片大地,成为其一部分的命运。
往生、西去、驾鹤、百年、仙逝、蹬腿、翘辫子、挂了……各种说法,文雅也好庸俗也好,显示的事实就那么一个:这个人将永远无法在这尘世中再现。
人死后,清者上天堂,浊者下地狱,徘徊阴阳者都是无法判定其罪孽的冤魂。在古历法中,每年七月十四入夜至十五凌晨,也就是亥时到子时这段时间里,这些徘徊的冤魂可以从特定通道重返人界,一偿夙愿。
有些魂魄的愿望不过是看看家人;可有些则没那么善良,比如即将出现在市立第一高里的这一批。但地狱之神不会因为它们目的不同就给予区别对待,正如阳间的主宰者不会依靠活着的人对这个世界贡献多少来衡量奖惩。
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有人来维护秩序,让一切不至于那么混乱。
几个月前,两个兔崽子徒弟的家人就是否让他们读中学,接受正规教育一事来征求嘉睿的意见,反正该教的也差不多都教完,他就随口答应下来,还心血来潮地跑到实地看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喷饭,这所学校建造校舍的地点,不偏不倚就是一个连接阴阳界的通道所在。而且设计师不知道是不是其他国家的人,不但将原有的风水格局全部破坏,还加上若干不利因素,嗯嗯,这下倒好,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只不过是相对于阴间的冤魂来说。
“建得像坟场一样,不死人才有鬼。”
嘀咕一声,嘉睿转了转手指头勾着的钥匙圈。他心里不由得庆幸管理者有点环保意识,阴差阳错间保留下了那棵栽种在“龙脉的龙头的龙眼”这种特殊位置上的千年银杏,这才使得几万条人命侥幸残喘至今。
然而什么样的镇校之宝也好,到了鬼日这一天,效用多多少少都会减弱的。
而且最近似乎受到什么磁场的影响,这一带的生机越来越稀薄,异类的气息却渐渐繁盛,到处怨灵四起,寄生妖魔的数量也在猛增中。
到底是什么造成这一现象,今天或许就是得到答案的最佳时机。
晚上九点整,亥时,位于东北角的第一个通道打开。
自古以来东北就是阴气最盛的方向,因此又俗称鬼门关。
随着夜色渐深,更多通道会逐一开启,直至子时,而在大约凌晨两点左右时,阴气会达到最盛。
整座校园霎时陷入一片鬼魅的绰影之中,嘉睿可以断定,以往任何一个鬼日,都不会有如此反常的情况出现。
会不会绝后他不敢说,但这确实是规模和气势空前的一次“返阳”。
银杏树金黄色的叶子逐渐转变成鲜艳欲滴的红色,突然纷纷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从四面八方射向站在开阔处的嘉睿。
当当当当——刀片似的叶子似乎撞上什么硬物,一一被弹开。那一瞬间,鲜红的叶片又恢复成金黄色,在漫天的黄金急雨中,一堵透明、却坚固无比的墙壁,不知何时已悄然竖起在嘉睿的四周。
他弯腰捡起一片看来再平常不过的银杏叶,手指刚靠近,就被锋利的边缘拉出一条细细的血口。嘉睿撇撇嘴角,丢掉树叶,心想这已经不是鬼魂级别的伎俩,起码也是妖的程度了。
仔细想想,用来镇压地狱众鬼的这棵银杏树,一千多年下来吸收的怨气着实不少,如果连它都腐化成了妖魔……那这间学校、这方圆百里所有生活着的人们可以说是百分之百地完蛋了。
而从通道里出来的怨魂,也不会再回到阴界去,从此留在世上,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可问题是,要让这棵树变成魔障并不简单,除非有人暗中动了手脚,而且这个人不但手段高明、能力强悍,对人类更是充满了不一般的恨意。
有这个本事,又有这个动机的,除了那家伙之外,嘉睿还真想不出其他人来。
可是销声匿迹十四年的人,会突然选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卷土重来吗?
“上帝保佑我的预感最好不要实现。”嘉睿对着纷纷扬扬下雪似的叶片开口。
“上帝从今天开始,一直放假,嘉睿。”
前方金色的树云里起了一个小小的气流漩涡,那声音就从其中发出,带着笑意。
“混账。”嗓音的熟悉程度让嘉睿掀起眼皮,不露痕迹地啐了一口。
在暗夜中轻盈地一跃而下,对方黑色风衣的衣角划起一道弧线,宛如飞鸟腾空而去时的那双翅膀。
“如果想知道前因后果,就跟我来吧。”男子伸出手指勾了勾,嘴角漾起一抹笑容,“十四年的旧可有得叙了,不是吗?”
“正合我意。”
静默之后,嘉睿冷冷回答。
晚上七点正,宋家朴实大气的宅邸中响起了钟声,声音不大,但浸透人心,古朴中沉韵十足。七下钟响完,大门打开,门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Rolls RoycePhantom,无声无息。
打开大门的宋天奇亲自迎向院外。只见两名少年立于车门边,身着上等绸缎面料、贴身裁制的唐装,一个穿雪青色,手捧锦盒;一个穿墨绿色,恭敬地打开车门。
车内的人并不比他们年长多少,按理说能乘坐Rolls Royce的人非富即贵,怎么都应该上点年纪,然而车的主人完全打破了这个定律——年轻、高雅、雍容、不可侵犯、远远凌驾世人之上的尊贵磁场令人无法忽视,更令人屏息噤声。玄色唐装的剪裁突显瘦削高挑的身材,俊秀无双的容貌间透出的,是一种对人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皆漠不在意的神色。
人未到,气势已环绕。
宋自乐站在宋天奇身后,不由得唧咕:“他怎么看起来就不会老呢?十年二十年都是这个样子。”
沙夜之前并没见过今晚造访的这位客人,只是有几次听丈夫提起深交数十载的芳雍,以及从自乐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小时候干出来让人横眉毛竖眼睛的破事,其中就有把芳雍相赠的流光鞭拿来翻花绳的部分。
宋天奇上下打量一番,笑:“几年没见,你看来精神还不错。”
他的笑已经够淡了,而芳雍那个表情更浅到根本称不上是笑容:“彼此彼此。”他的脸微微一侧,紧随其后的两名少年在宋天奇面前站定,身着墨绿色唐装的那个开口:“宋先生,宋夫人,晚上好。我是莫卡,这是弟弟贺吉,此次能和先生一道拜访两位,深感荣幸。”
宋自乐像看动物园的火鸡一样,“你们俩……是双胞胎吧?”
莫卡愣了一下,“啊?正是。”
“不是翠奂国人吧?”宋自乐凑得近到能看清他们眼睛的颜色。
“我们的祖国是芮拉奇。”
宋自乐啧啧赞叹两声,点头,小声地对沙夜耳语:“北域那带果然出美人。”沙夜笑而不语。
莫卡与贺吉无所适从地对望了一眼,略感尴尬。
芳雍瞥了宋自乐一眼,对宋天奇开口:“自乐也没怎么变,好像还比小时候更皮了。”
“也更难管了。”宋天奇对此倒是深感头痛,尤其是娶了个非常袒护自乐的老婆以后。
虽然宋天奇事先对沙夜说过饭菜一切随意,但从自乐那里听说芳雍的来头之后,沙夜还是没有怠慢。在不浪费的前提下,精心琢磨出八大盘,无一不是集合各地区美食的精粹。这里不得不提到的是,她虽然是大世家的小姐,但一直习惯吃苦,从未过一天娇惯的日子,不但身手过人,而且厨艺、女红、诗词歌赋也没有一样输给自己最擅长的武学。
莫卡和贺吉本来不愿与他们同桌进餐,觉得有失体统,愣是被宋自乐一边一个按坐在自己两旁,“这样才对称!”
宋自乐哪怕在吃饭的时候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老实规矩,刚盛了碗汤,还没开喝就讲了一句爆场的话:“芳雍哥,谈恋爱没?你什么时候也娶个像我大嫂这样贤惠的老婆?”
贺吉冷不丁突然一阵咳嗽,宋自乐把筷子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拍他的背,“慢慢喝,好喝也别一下子灌了。”
芳雍不以为意,反问:“除非你的房间保持整齐状态一个月,那我就有可能谈恋爱。”
“你就那么不爽我把你的宝贝流光鞭放在垃圾堆里的事?”宋自乐贼笑一下,“不过现在俺嫂子天天帮俺收拾房间,不要说是一个月,就是一年都能保持,哈哈——衰人,别谈恋爱了,直接结婚去吧!”
莫卡诧异地看了先生一眼,出乎意料,先生非但没有一丝恼怒的神色,反倒浮现淡淡的笑容。这可不是他熟悉的芳雍啊,出生皇室、受精英教育长大,以完美为人生唯一目标的圣贤,怎么可以被人拿结婚开玩笑?
贺吉也觉得浑身不对劲。他和孪生哥哥入门十年,始终是排名赛中的前五位,即使这样,先生也从来没有夸过他们一句,更谈不上暖言暖语地说话,可现在他和一个普通男孩坐在一起,就好像一家人一样自然,这太奇怪了。
宋天奇当然看出这两兄弟的不适,他咳嗽一声,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踢了弟弟一脚。
宋自乐端起装了汽水的杯子,非常不爽,“来来,芳雍哥,我敬你老人家一杯。”他生下来不久家里人就发现这孩子对酒香有股蠢蠢欲动的本能反应,果然三岁时他就开始坐在酒缸里度过,被方圆百里的人传为惊谈,但宋天奇以未成年不许饮酒为由禁止他碰酒水,这点连沙夜也赞同,为此全家总动员,一瓶酒都不私藏。
芳雍抬手,“敬就免了,我不喝酒。”
“这是汽水。”
“小孩子的饮料。”
“真不给面子。”宋自乐哈哈笑着坐回去,“莫卡,贺吉,敬你俩,你俩不要学他,连汽水都不喝。”
“自乐,你安静地吃饭。”宋天奇拿着汤勺的手背上青筋直冒。
“你们都不开玩笑,这还哪像吃饭啊,不成开会了吗?”宋自乐置若罔闻,“这样吧,我来表演一段好了。你们统统含一口水在嘴里,如果有人喷了就是我赢,如果没喷我就闭嘴再也不说话了!”
宋宅的古钟连续响起八下钟声时,外面经过的人已经听不到了,原因很简单,它被另外一种声音取代了——乡村老歌伴随着欢快的班卓琴,回荡空气中。
宋自乐把两个沙发坐垫绑在前胸后背上当防弹衣,两根筷子拴在头上当天线,腰上挂了两块塑料搓衣板(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古老的东西),领子后还钩了五个晾衣架,分别挂上枕头套,手上套两个冰镇香槟的铁桶,集变形金刚、京剧武生和阿童木的精华于一身。
他刚一出场,贺吉嘴里的汽水就沿着下巴流到了衣服上,莫卡惊得筷子停在半空中。
宋天奇和沙夜大概是习以为常了,一个微微叹气,一个饶有兴致;而芳雍的定力则出乎意料的强,面对如此场面依旧面不改色,只是说了一句:“宋自乐,人如其名。”
“我们家祖宗八代的搞笑细胞大概都遗传给他了。”宋天奇掩唇低声说,“家族里从来没有哪个人能这么自娱自乐,我老婆说我跟弟弟比起来,简直连幽默感都没有。”
“表演结束,我赢了!”一曲唱毕,宋自乐把浑身行头一甩,坐到目瞪口呆的莫卡贺吉中间,一脸的严肃正经,令人充分怀疑其神经构造。
他拍拍莫卡的肩,“怎样,要不要也来秀一下自己的表演才华?”
贺吉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莫卡一身刚才那装备的景象,汽水再次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我不会唱。”莫卡摇头。
“是吗,那你会虾米?”
莫卡想了一下,淡淡开口:“我可以把这座房子在十秒钟之内夷为平地。”
宋自乐眼皮也不眨一下,“那多没意思!”他又转过去问贺吉,“你勒?”
贺吉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可以把十公里以外的一座房子送上天。”
“你们俩专门帮人搬家?”宋自乐左看看右看看,“这是很好的才能!起步价多少?”
若是普通人这样跟他们讲话,下场可想而知,但对方是老师的朋友,贺吉彬彬有礼地答:“我想,是免费的。”
芳雍打断了他们:“你们俩离开一下。”
莫卡贺吉立刻起身,半鞠躬后退出厅堂。
宋天奇亦明白意思:“自乐,去。”
“遵旨!”宋自乐颠出去,继续找那对双胞胎的麻烦。
沙夜知道芳雍今晚拜访的目的就在于接下来的谈话,于是站起来说:“你们去房间谈吧,我沏了茶送上去。”
“嗨。”
莫卡抬头,宋自乐骑在狮子背上作?望状,“贺吉呢?”
“他在车里等。”莫卡背着手,依旧直视前方,
宋自乐双腿盘着狮子头,倒挂金钩,手里一袋乐事也跟着口朝下地簌簌掉出来,一部分落到他脸上,“吃薯片……该死。”
“谢了,不用。”莫卡不失礼节地冷淡推辞。
“哦。”宋自乐把掉在脸上的捡起来放回嘴里,莫卡突然开口:“你大哥和芳雍先生是什么关系?”
宋自乐舔了一下手指头,很认真地说:“他们不搞同性恋。”莫卡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相识很久了吗?”
“大概吧,总觉得我出生前他们就认识了。”
“我从没听说你们的事。”莫卡刻板地说,“先生很少跟我们说话。”
“噢,认识归认识,他也不是经常来,而且像今天带了别人同行还是破天荒哪。”宋自乐感觉莫卡对芳雍异常地敬重,“看得出来你们在他那堆弟子中间分量不轻呀。”
莫卡哼了一声,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对先生来说从来没有重要不重要的人,只有有能力和无能力之分。”
“是啊是啊,你们俩有把房子轰飞的能力,以后开搬家公司可真不用愁,就叫兄弟搬家公司吧,虽然这名字很多人用,不过注册商标的貌似还没有。”宋自乐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自得其乐。
莫卡侧面,微抬45度角,仰视宋自乐。
“也许总有一天我会明白,为什么你这种喋喋不休又自以为是的人会让芳雍先生另眼相看。”
宋自乐思索了一下,“那简单,因为他本身就很龟毛。”
虽然不懂龟毛这个词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夸奖意思的莫卡,无奈地加深呼吸不再嗦。
宋自乐无聊地栽下石狮子,自顾自溜回房间,边走边自言自语:“芳雍给人感觉太居高临下了,跟神似的,好像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有下跪讲话的资格。”
他随手从桌子抽屉里抽出一张纸,在上面涂鸦,“同样讲话冷冷淡淡,长相清清秀秀,嘉睿老师就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一点也没有无趣的感觉——真羡慕艾柏和冰彦那两个衰蛋,我怎么想都觉得他们的老师好到家了。”
晚习课意外被取消,学生们突然多出一个晚上可以折腾,全部喜不自禁。一部分趁天早,跑到市区去看电影吃消夜,留下来的都窝在宿舍里背着管理员大闹天宫。
洪菲、邬海萌、苏曼曼和程薇属于后者。大概是前几天夜里的大冒险受了惊吓,在提议玩什么游戏时,几个人都有些犹豫。
“我买了本时尚杂志,里面有教彩妆的课程,要不咱们就给对方化妆得了!”
化妆是继逛街之后女孩子第二喜欢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苏曼曼的提议得到了洪菲和邬海萌的大力支持,只有程薇不冷不热地开口:“那你们玩吧,我没有化妆品。”
苏曼曼亲昵地挽着程薇的手,“哎呀,大家一起研究嘛,你皮肤好,五官又有特点,化上妆一定很好看,做我的模特吧,就这么定了!”
于是洪菲和邬海萌一组,苏曼曼和程薇一组,各人拿出装备,不到一分钟,大小形状的瓶瓶罐罐就堆了一桌子。
苏曼曼是个细心的女孩,她早发现这一室4个人里,只有程薇家境一般,而且父母对她要求很严,就连衣服都不许她穿得太鲜艳,更不要说是添置一些女孩子的奢侈品。洪菲和邬海萌经常互换昂贵的保养品,你用我的我试你的,此举无意中伤害了使用普通产品的程薇,尽管她竭力表现得满不在乎,尽管她经常用自己那天生的好皮肤来自我安慰,苏曼曼依然感觉到,她还是渐渐自卑起来。
苏曼曼一边轻轻地对程薇的脸部施以脂粉一边夸赞她。程薇本来就是个美少女,如果不是她经常心情阴郁而导致脸色苍白的话。苏曼曼选了热情奔放的艳红色系来帮助她提升自信。
抹上眼影和腮红后,程薇的样子已经很漂亮了,要是再涂上口红、唇彩,那简直是光彩照人,但苏曼曼开始犹豫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红色有点不祥。
“好了吗?”一直闭着眼的程薇问。
“啊,我想上厕所,你自己涂吧。”
把口红塞给程薇,苏曼曼急忙拉开门出去,装得很急的样子。
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