绺子里离县城少说也得有五六十里,天眼乌的时候,接灵子走到了一个渡口。这里离县城还有十来里,接灵子见渡口旁边有船,对个儿有茅屋,就想过了河借宿一夜明早再走。接灵子喊过船家,刚在船上坐稳,就见船家将草帽摘下,露出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来。接灵子一看,当时就愣在那儿了,这个人竟然是绺子里的二掌柜。就听二掌柜嘿嘿一笑:“接灵子,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出现吗?”接灵子摇了摇头,二掌柜说:“我是奉了大掌柜的命令,专程在这儿等着你哩。”二掌柜的说着,从后腰里掏出一支王八盒子来。接灵子的冷汗就下来了,就问二掌柜想干什么,二掌柜的得意地一笑:“不干什么,就是想送你去西天。”接灵子就问二掌柜的,大掌柜的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二掌柜的说:“我不知道,要想知道情由,等他到了阴曹地府后你们俩再理论去。”接灵子还想分辩,二掌柜的枪就响了。不久,绺子里就流传着接灵子去买药,遇着单搓(单干)的棒子手(单个打劫的土匪)了。小夫人闻听接灵子死了,哭得是死去活来。半年后,小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老北风心里这个乐啊,抱在怀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没事儿的时候,老北风就抱着儿子当着大伙儿面说:“没成想,我老北风还有后了。”有了儿子后,老北风接着又实施了他的第二步计划。
儿子的满月的第二天晚上,老北风对小夫人说:“他娘,咱们俩也是几年的夫妻了,如今你又给我生了儿子,按理说我应当高抬你一眼,和你好好地过日子,可来喝满月酒的铁板术告诉我你有克夫之相,如果我们还过下去的话,不久,我便有血光之灾,生命之忧,弟兄们也会跟着倒霉。我想过了,我们还是分开吧!至于儿子,我会给他请个奶娘来的。等儿子长大了,再让他回乡去看你。”小夫人差点儿昏倒在地,流着泪说:“当家的,我并没有作对不起你的事,你就轻信了一个相面先生的话忍心让你的儿子没了娘吗?”老北风诡秘地一笑:“我可没说过你作过对不起我的事儿啊。你也知道,我身为胡匪,最忌讳的就是命相不合了。我知道你是孩子他娘,瓜儿离不开秧,可我也不能因为你断送了绺子里几百号弟兄的前程啊!”尽管小夫人泪眼婆娑,哭得昏天暗地,可最终还是在二掌柜的护送下回到了阔别数年的老家。老北风休了小夫人,不久给儿子请了一个奶娘,心里这才平静下来。
这一年秋天,鬼子对抗日的老北风绺子实行了围剿。由于敌我力量悬殊,老北风绺子被打花达(打散)了,老北风率队突围,再一次身受重伤,眼看就不行了。这天,老北风正在昏迷之中,忽听有人在他耳边说话,睁眼一看,出外抓药的二掌柜坐在炕沿边上。就听二掌柜:“大哥,我给您带两个人来。”说着指了指地当间站着的两个人。老北风仔细一看,这两个人竟是小夫人和接灵子!见老北风醒过来了,这两人走过来就哭了。老北风迷惑不解指着接灵子看着二掌柜的,二掌柜的说:“大哥,我没按您的吩咐杀了接灵子。大哥,接灵子他是冤枉的,他和小夫人之间是清白的。大哥,有些事情我也对不住您啊!”见老北风越发的迷惑,二掌柜的就叙述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二掌柜的也早就暗地里喜欢上了小夫人,那一回就趁老北风去县城的工夫潜进了小夫人的房间,可恰恰在这时,接灵子陪着小夫人进来了。二掌柜见没地方躲,就钻进了小夫人的床底下。接灵子和小夫人聊着天,两个人比亲姐弟还要近便,小夫人在纳鞋底,一不小心被针将手指头扎出血了,接灵子是为小夫人往伤口外挤污血的。姐弟二人的谈话早被躲在床下的二掌柜听了个一清二楚。几天后他就接到了老北风让他在渡口处死接灵子的命令。他知道接灵子冤枉,就打了一响空枪,将接灵子给放了。他让接灵子去了小夫人的家里落脚等信儿。后来,小夫人被休也是通过他送走的。这次,他见老北风只有出没有进的气,知道他挺不过去了,就将小夫人和接灵子给接来了。
听罢二掌柜的叙说,老北风老泪纵横。他本以为是借接灵子的种给自己留条根,没想到竟然冤枉了这两个最亲近的人。就见他一只手拉着小夫人,一只手拉着接灵子,只说了句“夫人,接灵子,我对不住你们……”就咽了气。
4.拜把兄弟
民国的时候,秀水山下有个猎手叫拴柱,他的妻子冰花温柔贤慧,是个百里挑一人见人爱的美人儿。
那一年,拴柱用马驮着一年积攒下来的人参貂皮鹿茸皮货什么的去长春变卖,买主是个老头,看中了拴柱的货物后就和拴柱唠起了家常,当他得知拴柱今年二十五岁了,因为家里穷,还没有娶亲时,就乐了:“小伙子,咱们做一个公平交易,你看怎么样?”拴柱正想问个究竟,老头儿指了指柜台后边的一个姑娘说:“小伙子,只要你愿意拿这批货物交换,这姑娘就归你了。”拴柱一看,这姑娘长得那个俊劲就甭提了,心想,要是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姑娘作妻子,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呀!于是,就答应了老头儿,将姑娘领回了家。
新婚之夜,姑娘告诉拴柱,她叫冰花,是老头花钱从关内买来准备给他重病的儿子“冲喜”的,还没到家,他儿子就死了。拴柱自幼就没了爹娘,尝遍了人间的疾苦,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冰花跟他过上好日子。
这天下午,天上刮着暴雪,拴柱赶着雪爬犁往家赶,猎狗突然躁叫着不走了,拴柱抬眼往前一看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个汉子正在雪地上徒手和一只恶狼搏斗呢!
就见大青狼身子一窜,就将两只前爪搭在汉子的双肩之上。拴柱知道,只要那个人一回头,这只恶狼就会将汉子的脖子咬断。拴柱知道,自己再不出手,这人非成这只恶狼的口中食不可,想到这儿,一火铳就将这只恶狼的头部射穿。拴柱近前一看,汉子已经昏迷了过去。拴柱不及细想,将汉子抱在了雪爬犁上,回到家后,将汉子抱上炕,吩咐冰花熬了碗姜汤。一口姜汤落肚,汉子苏醒过来。
汉子告诉拴柱,他叫叶东山,是从关内来长白山寻营生的。拴柱是个热肠子,就对叶东山说:“兄弟,你有的是力气,要想在关东寻营生也不难,如果你不嫌弃,干脆,就住在我们家,跟着我一块干吧!”叶东山一听,扑腾就给拴柱跪下了。拴柱见叶东山是条诚实的汉子,就说:“兄弟,我自幼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不如这样,我们结为兄弟算了。”叶东山大喜过望,两个人结了兄弟。拴柱为兄,叶东山为弟。不知为什么,拴柱发现,叶东山的眼里飘忽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档子事儿……
这天傍晚,拴柱回到家里,他意外地发现,冰花不见了。刚开始,拴柱心想,这冰花一定是找叶东山洽谈变卖皮货的事儿去了。自从叶东山来后,他们的皮货就一直由叶东山和那些关内来的客商洽谈,因此,也就没放在心上,可天都黑下来了,冰花还没回来,一连数日,拴柱也没见着叶东山和冰花的影子。拴柱知道,冰花被叶东山给拐走了!拴柱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他发誓,要是见到叶东山,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天晚上,拴柱打猎归来,被镇上的老媒婆迟寡妇给拦住了。迟寡妇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拴柱问迟寡妇找他有什么事,迟寡妇笑吟吟地说她想给他找房媳妇,拴柱心里说这老婆子巴成是没生意了想从我这儿讹俩钱儿花,就说:“您瞧我这穷家薄业的,哪儿会有女人肯嫁给我?”哪知迟寡妇一反常态说:“兄弟,见你人品好,哪儿家的闺女跟了你不会吃苦受罪。我有一个表姑,她有个打小儿要来的闺女,今年二十三,就是因为心高才担搁到现在。那姑娘模样俊,心灵手巧,文文静静的,你要是乐意,我去给你说说,我保证不要你一个大子儿,我就想交兄弟你这个人儿。”拴柱心说,这迟寡妇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又一想,也罢,就让她给跑跑,看她是不是真心,于是就说:“那我得先谢谢您了。只要我日后有了钱,就亏不了您。您哪,把这笔帐先记着。”
本来,拴柱以为迟寡妇只不过是说说算了,他一个穷光蛋,要啥没啥,交他干啥?哪知三天后,迟寡妇竟找上门来了,一进门就告诉他,她已经和姑娘说好了,一文钱彩礼钱都不用过,如果他乐意,挑个日子就过门。拴柱一听,这回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直到将姑娘给娶进门来了,拴柱这才相信这件事是真。新婚之夜,拴柱迫不及待地挑开新娘的红盖头,不由得又惊又喜,新娘子果真是个美貌端秀的姑娘。
新娘子名叫红妹,没有一丝一毫的娇柔,跟着拴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几年后,又给拴柱生了一儿一女,拴柱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可拴柱在高兴之余百思不得其解,人家红妹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干嘛一分彩礼钱都不要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呢?红妹说,养母说过,她命硬,嫁过去弄不好克男人,得找个命硬点儿的男人过日子,有人要就不错了,哪儿敢要什么彩礼呀!拴柱这才释然了。
这一天,拴柱打猎归来,忽听背后有人喊他,听声音有些耳熟,回头一看,一位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人正冲他笑吟吟地抱拳呢!拴柱一看,这人竟是与他有夺妻之恨的仇人叶东山!拴柱顾不得街面上的行人,一把抓住叶东山的长衫的前襟吼道:“叶东山,你还有脸回来见我。我来问你,你把冰花拐到哪儿去了?”叶东山说:“大哥,你听我解释,这街上人多耳杂,咱们不如进去喝口酒,我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拴柱把心头的火气压了又压:“叶东山,事已至此,咱们无话可说。我不想听你跟我编什么由子来搪塞我。我本来一刀就把你劈成两半,可谁让咱一个头磕在地上了呢!打今儿起,咱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消。”拴柱说罢掉头走了。望着拴柱的背影,叶东山轻轻叹息了一声,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这一年开春儿,日本人来了。这一天,拴柱打猎回来,见家里头冷冷清清,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刚才,他看见了一群日本士兵路过他们的村子怪笑着去了镇里,会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推门一看,一个可怕的场景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双儿女倒在血泊之中,妻子红妹赤身露体躺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一见拴柱进来,只吃力地说,他爹,是日本人干的,然后就断了气。
第二天一大早,拴柱正为妻子和儿女办丧事的时候,打外头正来几个汉子,领头的竟是叶东山。叶东山什么也没说,看了看拴柱,扔下一包现大洋,朝死者鞠了三个躬,然后就领人走了。拴柱心里直纳闷,这叶东山这么多年在哪儿混的,前呼后拥的好像有什么来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镇公所方向枪声大作,拴柱心里想,又是日本人在胡作非为。枪声响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这才停了下来。第二天一早,街面上卖豆腐的王老汉告诉他,昨晚上在镇公所驻扎的日本人被山上来的绺子给包了饺子,连官带兵死了有六七十个。拴柱心想,怪不得昨晚上枪打得这么欢,敢情是秀水山上的绺子下来人了。山上的绺子就是胡匪,拴柱早就听说绺子里的大当家的报号“老殿臣”,是个让日本人闻风丧胆的主儿,只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心想,有朝一日,一定得好好答谢一下人家老殿臣。
不久,拴柱又听说,日本人为了报复老殿臣,出动了好几百号人引诱老殿臣出山,据说,秀水山下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老殿臣的绺子被日本人给打花达(打散)了,老殿臣现在也是生死不明。拴柱在心里不由为老殿臣深深捏一把汗。老殿臣虽是胡匪,却深明大义,侠肝义胆,这样的人真让人钦佩呀!
这天晚上,拴柱迷迷糊糊刚刚睡去,忽听有人轻轻拍打窗棂,窗外有人说:“我是老殿臣的手下老疙瘩。老哥,快快开门,我们大当家的有事找您。”拴柱将门打开,一人精瘦的小伙子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哭着给拴柱跪下了:“老哥,我们大当家的中了日本人的枪子儿,伤势恶化,怕是熬不过今夜。他说在临终之前有话要跟您说。快走,晚了就来不急了。”拴柱心里直纳闷,这老殿臣怎么会跟他一个打猎的认识?于是就问老疙瘩他们大当家的找他干什么,老疙瘩说:“老哥,我们大当家的现在阴阳界上,等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拴柱见老疙瘩着急忙慌的样儿,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就随老疙瘩去了。
天亮的时候,拴柱跟着老疙瘩来到秀水山后的一个极为隐蔽的山洞里,山洞里的干草上躲着一个形容枯槁的汉子。拴柱仔细一看,躺倒在干草上的汉子哪儿是什么老殿臣,而是他仇恨已久的拜把兄弟叶东山。原来,他就是秀水山上的胡匪绺子头儿老殿臣。叶东山说:“我中了小鬼子的枪子儿,现在已经有了进去的气而没有出去的气了,在临死之前,我有些憋在肚子里多年的话得向您说个明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哥,您就再听兄弟这一回吧!”拴柱想起他们结拜时的情景,悲从中来,一把抓住叶东山的手:“兄弟,有啥话你就说吧!”叶东山喘息着说:“大哥,您一定还在记恨着我,现在,我不得不告诉您,冰花是我失散了的妻子呀!我是为了找她,才不远千里找到长白山下的。”拴柱当时就惊得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叶东山因为家穷,撇下新婚不久的妻子冰花下了煤窑,当他揣着工钱回来后却发现冰花不见了。经过明察暗访,叶东山知道冰花是被一个叫滚地雷的人贩子在集市上用拍花药给拐走了。半年后,叶东山找到并制服了滚地雷,滚地雷告诉他,冰花已经卖给长春的一个老头了,叶东山顺藤摸瓜找到了长春,老头告诉他,冰花转卖了拴柱。于是,叶东山又找拴柱。那天恰逢暴雪,遇上了饿狼,被拴柱给救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救他的猎手就是他要找的拴柱。老头说的果然没错,冰花就在拴柱那儿,而且,已经做了拴柱的妻子。冰花也认出了千里寻她的丈夫,夫妻俩暗地里相拥而哭。叶东山感念拴柱的人品,不好意思当时就把话儿挑破,于是就在拴柱打猎走后,带着冰花走了。没想到半路上冰花就患了急病死在了客栈里,临终前拉着叶东山的手,一定要给拴柱解释清楚。就这样,叶东山又悄悄回到了长白山,花银子买通了媒婆,给拴柱说了房媳妇。后来,日本人来了,他就拉杆子当了胡匪,报号老殿臣。当日本人把红妹和两个孩子残忍地杀害过后,他再也不能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就领着弟兄们把镇公所的日本人尽数消灭。没想到遭到日本人的报复,绺子被打散,他也深受重伤,自知不久于人世,就委托得力的手下老疙瘩把拴柱叫来,了却他多年的心愿……
叶东山把话刚刚说完,头一歪,就咽了气。拴柱这才恍然大悟,扑在叶东山的身上,嚎啕大哭:“兄弟,我对不住你呀……”
5.打银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