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三儿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更让他意想不到。一转眼,钟三儿在王家做了大半年的豆腐,王家的上上下下都对他非常客气。王大麻子对下人交待过,钟三爷对他有恩,什么事儿都得让着他点儿。冬天的一个晚上,钟三儿正在屋子里抽闷烟,王大麻子端着水烟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两个人又山南海北聊了一会儿,王大麻子嘿嘿一笑问:“钟三儿,晚上一个人睡觉就不觉得冷清的慌?”钟三儿脸儿一红,说:“东家,这么多年了,大半辈子了,我也习惯了。要说不冷清那是假的,可这个都是命。我能和东家您比吗?您有财有势,三房四妾,我钟三儿要不是托您的福,这会儿还不在我那座寒窰里头挨冻哪!”王麻子吐了口水烟说:“钟三儿,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你看后厨的马寡妇怎么样?如果你乐意,我就从中给你们给捏合在一块儿。另外,我还把后跨院的东厢房腾出来给你们当新房。”马寡妇也就三十四五岁,模样俊秀,人也泼辣,男人在十年前让胡子给害死了。男人死了后,马寡妇没法,就到王家当了厨娘;每回见了钟三儿的面儿,张口钟三儿哥闭口钟三儿哥的,对他可有礼貌了。按理说,钟三儿应当高兴,可钟三儿一听却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王麻子不解其意,就问钟三儿为什么不同意,钟三儿说:“人家马寡妇才三十多岁,我都快五十的人了,再者说,马寡妇的男人活着的时候和我是磕头的,我要是娶了她,于情于理也不通呀!”其实,钟三儿也希望自己能有房女人,特别是一个漂亮女人,娶房女人对钟三儿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梦想,要是换了别人,钟三儿或许就答应了,可王三麻子给他介绍的偏偏是磕头兄弟的媳妇。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朋友妻不可夺。虽说兄弟死了,他也不能趁人之危呀!王三麻子诡秘地一笑:“要是人家女方乐意呢?”钟三儿这才不言语了。
这天晚上,王三麻子带来了一桌好酒好菜非要和钟三儿喝两盅不可。两个人喝了大半夜。王三麻子今天不知拿的是什么酒,劲儿特大,钟三儿喝了两碗瞌睡虫就上来了。等到钟三儿后半夜醒过来的时候,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钻进了人家马寡妇那热乎乎暖融融的被窝里。活了大半辈子,钟三儿连个女人的边儿都没挨过,一见马寡妇那雪白丰润的胴体在烛光下泛着耀眼的白光的时候,紧张得赶忙将眼睛给闭上了。钟三儿刚想往外爬,被马寡妇一把就给拽住了。就见马寡妇温情脉脉地说:“三哥,你是不是嫌弃我?我早知三哥的为人,这才答应东家的成全。现在,满街上的人都知道咱俩成了亲,你要是半道儿跑了,一来冷了东家的心,二来也毁了我的名声呀!”马寡妇的嘴儿巧儿,钟三儿心说马寡妇对自己这般有情有义,自己也甭不识抬举了,再加上大半辈子头一遭见着这般秀美的女人,钟三儿的血劲儿就上来了,搂着马寡妇亲了又亲。
现在,钟三儿钱有了,老婆有了,每天没事儿的时候,他就琢磨着,这人真他妈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我钟瘸子也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有酒喝,有钱花,有老婆侍候,日子真是赛神仙呀!可钟三儿是个聪明人,他总觉得这里头有些蹊跷,谁不知道王三麻子是个出了名的抠门子,对他自己的本家兄弟收的租子少一颗粮食都不行,为什么对他一个穷街坊这么好?如果说当初因为是自己从水里把王三麻子救出来的话,可对王三麻子有恩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那一年胡子来来“掐灯花”(晚上抢有钱的大户人家),长工董二阎王拼着死命将年仅十三岁的王三麻子从胡子眼皮底下救出来,可现在董二阎王老得都走不动道了,也没见王三麻子过去看他一眼。这里边肯定有文章。钟三儿决定问个究竟。
这天晚上,钟三儿买了一瓶好酒,让老婆炒了几个好菜,将王三麻子给请来了。酒喝得差不多了,钟三儿就问:“东家,我今儿请您来喝酒,一来是感谢您这几年对我的照应,您瞧,老婆有了,钱也够花了,要不是您,我哪儿有今天?”还没等王三麻子开口说话,钟三儿又把酒给倒满了:“这二来嘛,钟三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东家见谅。”王三麻子嘿嘿一笑,就说咱们哥们谁跟谁,有啥话尽管说。钟三儿就说:“东家,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儿,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王三麻子就是一愣:“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小时候你救过我的命呢!”钟三儿将酒盅里的酒一口干了,笑着说:“东家,我看事情不这么简单吧!不怕惹您生气,董二阎王还对您有救命之恩呢!您一定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我钟三儿虽说是个大老粗,可我得知道这盐打哪儿咸,醋从哪儿酸。就这么稀里糊涂享受着东家对我的好,不是我钟三儿的性格。如果您要是不说,打明儿起,我还回我的老窝儿去。”钟三儿这么一说,王三麻子的脸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最后吞吞吐吐地说:“三哥,你就别逼我了。我要是说了,脑袋就没了。”王三麻子这么一说,钟三儿越发糊涂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为什么王三麻子将这事儿说出来脑袋就没了?我钟三儿一个穷棒子,哪有那么大的力度让有财有势的东家掉脑袋?于是说:“东家,您越是这样卖关子,我的心里就不安稳。如果您说的这件事儿是真的,有我钟三儿在,你还怕什么?”王三麻子皱了一下眉头,说出一番话来……
那一年夏天,王三麻子和一个贴身伙计从县城里办完事儿回来,走到驾掌寺的时候就被一伙胡子给绑了票。当时,王三麻子本以为不是小命儿没了,就是家里的现洋被勒索光了,没想到蒙着脸儿的胡子头嘿嘿一笑,对他说:“王老爷,我之所以把你给绑来,不是图你的钱,是要你来替我办一件事儿。如果你要言而无信,你来看!”胡子头抬手就是一枪,跟着他的伙计脑袋就开了花。王三麻子当时就吓尿了裤子,当场表态,无论什么条件他都答应。胡子头这才说:“别害怕,我有个干爹叫钟三儿,是你们屯子里卖豆腐的,我当了胡子,他那个人是个犟脾气,我入了这道儿,不好见他,这才请你来帮着我照看他。我干爹大半辈子,也没混上媳妇,没吃上几顿饱饭,你回去后把我他接到你们的院子里给你们做豆腐,这样他不起疑心,另外再想方设法给他说上一房媳妇。你要是答应了,我立马放你回去,你要是不照办,你的脑袋不但随时开花,你的家人财产我已不会放过。”王三麻子立马答应了,胡子头就把他给放回来了。钟三儿心里直纳闷,我啥时候又成了别人的干爹,就问王三麻子这个人长啥模样,他们的绺子(胡子驻地)在哪儿,王三麻子说,那人蒙着脸儿,根本就看不清容貌,他被绑和被送回来,都被黑布缠着眼。打那儿以后,再也没见着他。
王三麻子走后,钟三儿怎么想也没有想起那个胡子头是谁来。又过了有十来年,钟三儿和老婆正在王三麻子给他们新盖的院子里晒太阳,打外头进来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当兵的。钟三儿合计,我又没犯什么法,当兵的进来做什么?这当口儿,忽听大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位四十来岁身材不高留着八字胡的穿着长袍剃着光头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这人大概就是这伙当兵的头,钟三儿正想上前理论个儿明白,中年人竟然扑通跪在他脚下了:“老疙瘩来看您来了!”钟三儿忙将中年人挽扶起来,依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中年人这才告诉他说:“您忘了,二十年前的冬天,您在屯子外卖豆腐回来,有一伙胡子追一个光着上身的穷小子?当时您见我冷,将身上的皮坎肩给我披在了身上。”钟三儿这才想起,二十年前是有这档子事。那天他卖豆腐回来,见对面跑来一个光着上身的小伙子。钟三儿见小伙子冷得直哆嗦,就将皮坎肩穿在了他身上。小伙子走了后,后边来了一伙骑马的胡子问他看见一个光着上身的年轻人没有,钟三儿指了另一条叉道说朝那儿跑了。胡子追了半天没追着,回来后就打残了他的一条腿,没想到小伙子现在竟成了人来看他了。一旁的军官介绍说:“老爷子,您还不知道吧,这就是让小日本闻风丧胆的张大帅呀!”
什么,他就是张大帅?谁不知道张大帅呀?小日本闹的那么欢,可在张大帅在那儿,硬是屁都不敢放。见钟三儿将信将疑地打量他,中年人说,他叫张作霜,小名张老疙瘩,二十年前还只是个医马的小崽儿(小土匪),有一回和绺子里的同伙赌钱,输光了全部积蓄,同伙们就让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没办法,张作霜只好光着上身逃了出来,被钟三儿给救了。后来张作霜起局拜把子,最后做到了东北王。可他一直没有忘记救他一命的钟三儿,在当了绺子里的大当家的后,他就想方设法想报答钟三儿,可又怕钟三知道他当胡子不受他的恩惠,就把和钟三儿一个屯的王三麻子给绑了去,让王三麻子照应他。钟三儿问他,我怎么成了你的干爹时,这位东北王摸了摸光脑壳,哈哈大笑说:“我要不说您是我干爹,他妈拉个巴子的,他王三麻子能那么尽心尽力吗?我老张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可仁义礼智信这几个字儿还是懂得的。”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心地大笑起来…
后来,钟三儿被张大帅接进了沈阳城。再后来,张大帅在皇姑屯遇难埋在了锦县驿马坊,钟三儿还在那儿守了好几年坟呢!
3.土匪头子的遗憾
民国的时候,在关东的白山黑水间涌现了成千上百股的土匪。在当时的辽河两岸,最著名的土匪头子就是老北风了。老北风虽说“局红管亮”(局红就是绺子兴旺,管亮就是指老北风枪法好),可他年过五十,还没有成家立业。倒不是老北风活这么大岁数没碰过女人,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土匪,保不齐哪天脑袋瓜子就没了,他不想让老婆为他提心吊胆,更不想让老婆拖累他。老北风手下有个“翻垛的”(绺子里的军师)叫徐小个子,有一天在酒桌上对老北风说:“大掌柜的,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老北风和徐小个子是当年在一块在地主家当半拉子的伙计,两个人交情莫逆,就说:“兄弟,别吞吞吐吐的跟个娘们儿似的。有啥话就说呗!”徐小个子这才说:“大掌柜的,不是我说您,您都大半辈子了,到现在还没有个一男半女的呢!我的意思是说,您得成个家了。您要是愿意,我给您张罗。”老北风听徐小个子这么一说,摸了摸脑瓜子,哈哈大笑道:“兄弟,真有你的。老哥我这些年来混来混去为个啥?以前我还真没想过这些个事儿,可前两天我老是做梦得了儿子。兄弟,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
有了老北风的令箭,徐小个子就放开胆儿专找那些条顺(身材好)盘亮(模样俊)的姑娘。还真别说,徐小个子扮成卖丝线的走街串巷在一个姓范的老财的家里发现了人家姑娘长得漂亮,晚上就领着人来“掐灯花”(晚上来抢有钱的人家),那户人家虽说有炮台,也雇了炮手,可偏赶上那天老财给老娘办寿,炮手们都喝多了,徐小个子就得了手。老财家的人还没等反应过是怎么回事儿,姑娘就被徐小个子给装在了麻袋里用马驮着带回了绺子里头。姑娘果然如花似玉,老北风一看就相中了。姑娘刚开始寻死觅活的,后来同了房,也只有认命了。可老北风毕竟大人家好几十岁,对这位小夫人那真是百依百顺。老北风想回范家去认岳父岳母,小夫人嫌他比父母还大好多岁,回家去后怕父母接受不了,就愣拦着没让回去。不过,老北风还是背着小夫人给他们家送去不少现洋作为补偿。时间过得挺快,转眼,几年时间过去了,可小夫人的肚子依旧是平平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年冬天里的一天,老北风的绺子和一伙日本鬼子在苇荡里响上了(打起来了),鬼子倒是被消灭了,可当天正赶上关东的“大炮烟”雪(东北特有的老风雪),老北风和绺子里的弟兄们“麻达山”(迷路)了。老北风中了鬼子一颗柴禾(子弹),当时天气又非常的寒冷,再加上年岁又大,就有点挺不住了。就在这当口儿,苇荡里走过一位打猎的小伙子,在小伙子的带路下,老北风和弟兄们才走出了山林。在小伙子的照顾下,老北风伤口的血总算止住了。老北风要给汉子飞虎子(钞票),被汉子给拦住了。小伙子说:“大掌柜的,你们打鬼子的事儿我全看见了,我们家的人都死在了鬼子的枪下,就我一个人在苇荡里打猎才幸免于难。我想入伙,请大掌柜的收留。”老北风见小伙子待人实成,就把小伙子给留下来了。
小伙子没有学名,因为他传快(心眼来的快),大伙儿都叫接灵子。老北风也非常喜欢他那股子聪明劲,人又特勤快老实,就让他伴在自己左右。在绺子里头,接灵子是唯一可以出入柜房(大掌柜住的房子)的人。有时候老北风外出砸窑,为防意外,就让接灵子保护着小夫人。小夫人脾气虽说不好,可对接灵子却不错。有一回小夫人当着大伙儿的面求老北风答应她认接灵子为干兄弟,老北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从此,老北风还有了个儿干小舅子。绺子里的人都对接灵子另眼相看。明摆着呢,大掌柜的小舅子,也算是“皇亲国戚”,谁敢惹呀?然而,老北风怎么也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猝不及防。
这天晚上子夜时分,老北风从县城里办完事儿回来,他见柜房后院夫人的房里还亮着灯,就悄悄地走了进去。他想敲门,可一想这外边这么冷,让夫人出来多不方便,就从院墙上跳进了院子里。他正往院子里走,忽见窗户上竟然又露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这不是接灵子吗?虽说他可以出入柜房,可这天都这般时候了,他半夜三更到这儿来干什么?老北风捅破窗纸往屋子一看,气得七窍生烟。
原来,接灵子正抚摸着小夫人的手呢!老北风当时就明白了,怪不得小夫人前些日子和他说她有喜了,原来是和接灵子这小子有一腿。这可真是养虎为患。老北风当时真想蹦开门把接灵子给一枪崩了,可一想,这事儿要是闹起来,吃亏的是他自己。堂堂一个大掌柜的,竟被自己最看重的手下给戴了顶绿帽子,这话儿要是传将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以后,他老北风可咋在世面上混?要想保全自己的名声,得将事情做得不露声色。想到这儿,老北风忍了忍怒气悄悄地出去了。
这一天,接灵子正在柜房内给老北风点烟泡,老北风说:“接灵子,我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县城里的恒昌药铺周掌柜的是我的好朋友,你马上去他的铺子里给我抓几付药来。别人去,我不放心。”接灵子点头答应了,当天就赶往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