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恩的心:奶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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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爷爷

誗爷爷的吟唱誗

小时候我不喜欢爷爷。因为爷爷是个老封建,重男轻女。

我是我父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我出生的时候,爷爷肯定很失望,因为他渴望抱孙子,而不是抱孙女。我出生几年后,我母亲虽然又生过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但他们都没有长到一岁就夭折了。眼看我都要到上学年龄了,家里还只有我这一根独苗,爷爷很着急,张罗着让我伯父把他的三儿子过继给我父母,好让我家能续上香火。于是,我有了一个哥哥。又过了一年,我母亲终于又生了一个男孩,这就是我的弟弟。

弟弟的降生让爷爷乐开了花。爷爷亲自给我弟弟取名“朝美”,小名“铁桥”———希望他又结实又健康,长命百岁。

爷爷的重男轻女不只表现在对孙儿孙女的两重态度上。对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更是泾渭分明。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很少上姑姑家去,而我和奶奶去姑姑家的次数特别多。童年走亲戚好像永远都是去姑姑家,而且每一次去都是为了祝福她的孩子。姑姑好像总是在生孩子。事实也如此,姑姑生了八个孩子,有五个年龄都比我小。生一个孩子要举行的仪式有三朝、满月、周岁,难怪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和奶奶总是拎着红鸡蛋往姑姑家跑。

在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奶奶和爷爷的两张床靠房间东头,相向摆着。中间留出的空隙正好对着屋顶的亮瓦。乡下的土砖屋建得很高大,单靠一个窗子采光不够,于是在屋顶上留出窗格大小的位置,铺上玻璃瓦,以便采光。有月亮的晚上,床前铺满明月的清辉。每天清晨,微茫的曙色也会很早就透过亮瓦,落在床前的地面上。

当屋顶的亮瓦透出朦胧的光的时候,爷爷响亮的声音就从苎麻蚊帐里飘出来,在房间里回荡: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总无心……”

或者:

“小刘海呀,在茅棚哪,别了娘亲哪;掮扦担往山林哪,去走呀一程呀哪……”

奶奶听得烦,试图打断他:“又吼,又吼,每天吼你个头啊……”我也附和着奶奶,还故意把手指头塞进耳朵里:“别唱了别唱了,难听死了……”

爷爷不回答,也并不停止嘴里的吟唱,只是声音稍低了点儿。

如此这般的,爷爷每天早上要唱上半小时,才会起床。

爷爷不只早上吟唱,白天也爱唠叨。看到我们歪坐在凳子上,便说:“行不乱步,坐不摇身。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看到奶奶炒的菜辣椒放得多,在铁锅里爆得嗞嗞响,便说:“食宜清淡,味薄神魂自安。去肥浓,节酸咸……”

奶奶又烦他,大声说:“你吃得就吃,吃不得拉倒!”

爷爷并不生气,而是轻言细语跟她说:“话莫高声。大话跟细话 渊意思是声音大小冤 其实是一样的。”

奶奶是火暴脾气。爷爷正相反,像温吞水。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只听得奶奶终日咋咋呼呼,从未见过爷爷发脾气。爷爷一辈子不吸烟不喝酒,不跟他人争执。每日除了劳动,就是翻看一些用黄草纸写的线装本子。后来破四旧,那些本子被大堂兄悉数翻出来,一把火烧了。爷爷没有东西可看,但每日清晨的吟唱却没有断过。

后来我上大学,慢慢地知道了爷爷早上吟唱的是从前的蒙学课本。叶三字经曳 叶五字鉴略曳 叶幼学琼林曳 叶增广贤文曳……还有一些是花鼓戏的选段,听说爷爷从前很爱唱戏,曾整本整本地抄过老戏文。

我很后悔自己曾用手指堵住耳朵,没有认真听爷爷吟唱。但一些音符还是飘入了我的记忆里,后来我在根本没有见过 叶增广贤文曳 的情况下,能整本背诵 叶增广贤文曳,就得益于爷爷那些吟声缭绕的早晨。

在对爷爷的记忆里,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耿耿于怀。十三岁那年,我考上了高中。高中在离村十多里的镇上,之前我从未去过,不知道路该怎么走。父亲长年不在家,当然不能送我去学校。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也没想过要送我去上学。还好我机灵,头一天跟村里同时考上高中的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走。大概因为想着第二天要上高中了,心里很激动,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反而睡过头了。等我起床的时候,同村的同学早已经走了。当我背着母亲用碎花布拼镶成的书包,站在初升的太阳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爷爷叫住我,对我说:“别去读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不如在家里跟你娘学裁缝呢。”正是爷爷的这句话给了我巨大的推动力。我心里说:我偏要去!于是,我迎着初升的太阳坚定地朝山外走去。感谢我那些聪明的同学,他们在每个岔路口用粉笔画了箭头。于是,我沿着那些箭头,找到了我的高中。

誗爷爷的牛誗

爷爷养了一头牛。是黑色的牛牯。高大,温驯。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

牛是属于生产队的,只是分给爷爷养而已。牛已经不年轻了。但不年轻的牛同样要干活,就像爷爷,七十多岁的人,依然要自己上山打柴,地里刨食。

爷爷很爱护他的老牛。每天清晨,爷爷背着草筐去为牛割新鲜的草。冬天,草枯了,牛只能吃干稻草。爷爷觉得牛光吃稻草还不行,就会偶尔为牛添一把夏秋晒干的红薯藤。但红薯藤是给猪吃的。奶奶还指望着把猪养肥了,完成国家指派的任务,再换几个钱买油买盐。所以,为了一把干红薯藤,奶奶和爷爷常常会起争执。因为那时候家家的自留地特别少,红薯藤也是很稀缺的。

爷爷毕竟上了年纪,队里不再安排他干犁田耙田的力气活。每到农忙时节,也是队里的牛出力的时候。使牛的都是队里五大三粗的壮汉。爷爷知道自己的黑牛老了,不能像青壮的牛牯那样出力了,因此,每天早上壮汉来牵牛的时候,爷爷就嘱咐壮汉:“你不要打牛,它不懒,它会尽力,你好好使它,不要把犁插得太深了,它背不动的……”壮汉们嫌爷爷唠叨,更不能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老替牛说话。他们把爷爷推开,严正地警告他:“这是队里的牛。牛天生就是干活的!”

犁田是有讲究的。一个善良的或者正常的农民犁田,把铁犁插入田中正常的深度,被耕作过的田本来就泥质稀软,牛背的负担也不会太重。但也有一些人故意把铁犁往深处插,当铁犁插进从未被耕作过的土层的时候,牛背的负担就有千钧重了。

村里有一个石匠,为人极其残忍,可是他偏偏爱使爷爷养的黑牛牯。每逢石匠来牵牛,牛温驯地低着头,跟随石匠去了,爷爷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会打它的!会打它的!”爷爷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爷爷追出去,反复叮嘱石匠,以几乎哀求的口气跟石匠说:“你别打它。它老了。干了一辈子了……”石匠哈哈笑,扬起手上的竹枝条,“啪!”抽在牛背上,抽得牛全身颤抖。

在田里,石匠紧紧按着犁头,牛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爷爷站在田埂上,提醒石匠:“你把犁头抬起来一点!”石匠不听,故意压得更低。牛躬起背,拼命往前走,但实在不堪负累,一个趔趄,牛栽倒在水田里。

“起来!快起来!你这个懒家伙!”石匠一只手紧抓牛绹,几乎把牛鼻子都要扯下来了,另一只手握住竹枝疯狂挥动,“嗖嗖嗖”抽在牛身上。爷爷连鞋子也没来得及脱,跳进水田,扑到牛的背上,紧紧地护着他的牛。

石匠骂骂咧咧地走了。爷爷抱着牛,老泪纵横。

早上牛被牵出门,一干活就是一整天。中午农人回家休息,牛依然被拴在田野里。夏天中午酷热,有些善良的人会把牛拴在树荫下或者水沟边,但大多数人从来不为牛着想,队长收工的哨声一吹,他们恨不得立即飞回家,因此,许多人只是随手把牛拴在犁上。头顶是火球一般的太阳,脚下是晒得滚烫的水田,牛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待上一个中午,非中暑不可。所以,每天中午,爷爷早早地吃了午饭,就到空旷的田野里去,把那些牛牵到树荫下,牵到小溪边,让牛吃上几口青草,在树荫下打个盹。

爷爷的黑牛终于老得不能再干活了。快过年的时候,队长来牵老牛。老牛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它微低着头,大大的眼睛里尽是泪水。爷爷用粗糙的手摸摸老牛的头,说声:“去吧。”队长把老牛牵走了。那天黄昏,家家户户从生产队分到了一些牛肉和牛的杂碎。牛头煮在生产队的大锅里,下了红薯粉条和白菜,全队的人一起吃。大家吃得很热闹很兴奋,就像过节。

爷爷也去了。他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

爷爷再没有养过牛。

誗爷爷的路誗

我们的村子很小,很偏僻。用当地的土话说,我们村叫“坎上”———可见其地理环境。

到处都高低不平,到处是坎坎坷坷。各家的房子躲在山坳里,立在山坡上,蜿蜒的小路像村庄的血脉,把各家各户连接起来。小路是随意挖出来的,没有很好地修整过。一场大雨过后,某处路基就可能塌了,冬天下雪,斜坡上被冰冻住,这时候若有谁走上去,说不定会一跤摔进沟渠中、峡谷里。

每当下雨,爷爷就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扛着锄头往外面冲。

“这么大雨,你又干什么去?”奶奶吼他。

爷爷说:“去看看水。”

爷爷说的“看水”,就是把沟边堵塞的地方挖开,让溪水流得顺畅,不要冲垮了路基,不要冲掉了木桥,不要冲断了田埂。

雨过天晴,爷爷也不闲着,又扛着锄头出去了。奶奶说:“又管闲事去了。”爷爷管的闲事是“修路”。路面上有些地方淤了泥沙,要把它们清理掉,有些地方被冲垮了,要挑些新沙石培起来。

雪后的早晨,爷爷也总会扛着锄头出门,铲掉路上的积雪,在冰冻的斜坡上挖出台阶。

爷爷去世以后,村里修了简易公路,比以前平坦宽阔了不少。但因为没有人维护,到处坑坑洼洼。逢年过节我们回家,坐在车上就像坐在正在脱水的洗衣机里,颠簸得特别厉害。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起爷爷。如果爷爷还在世,他一定会把那些坑坑洼洼填平。可惜爷爷去世已经十多年了。

近年来,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公路村村通,水泥路通到了村上。但是今天的村已经不是我小时候的村,而是三个村合并后建立的新村。公路只通到新的村委会,而现在新的村委会离我们真正的村庄还很远。

我在省城工作,认识一些人。去年,我让村里写了份报告,说明三村合并后的现实情况,希望市政府能支持我们修建新的村路。我找了些朋友,托了些关系,计划顺利地批下来了。但计划批下来之后,面临的现实问题是资金缺口。修路的钱,国家只给一半,另一半要村民自己筹集。村里没有集体经济,家家户户都靠到外面打工维持生活,村民们到哪里去筹这笔钱呢?但村民们修路的决心很大,家家户户有钱的捐钱,没有钱的,自愿捐工。我当时正好推出自己的新书“奇迹儿童文学系列”,我把初版的八万多元版税全部捐献给了村里,又找办企业的朋友帮忙,筹措了一些资金。

如今,路修好了,乡亲们很高兴,他们认为我为家乡修路做了很大的贡献,说今年回家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欢迎我。我也很高兴,我说:“好啊,我一定回来庆祝。”

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我其实并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在修爷爷的路。”

誗爷爷的坟誗

奶奶比爷爷先过世。

奶奶过世的时候,我刚大学毕业。我从外地赶回老家奔丧。爷爷一见到我,就握住我的手,痛哭失声。因为他认为给奶奶找到的墓地是一块积水地。“埋在水里呀,一年四季冰凉冰凉,她好难过呢……”爷爷说。

家人遵照爷爷的意愿,为奶奶重新找了墓地。

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住的是一间横屋,坐东朝西,打开大门,正对着一片青山。餐桌放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爷爷吃饭的时候,抬头就能望见青山。爷爷也喜欢一边望着青山,一面吃饭。

“素妹子,我将来死了要埋到对面的山上,每天能看到家里。”爷爷跟我说。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正好怀着儿子,而且即将分娩,因此,家人没让我回去。

过年时回家给爷爷上坟,发现爷爷的坟地并不在对面的山上,而在我家后山的北坡上。

我问:“为什么没有把阿公埋在对面山上呢?阿公不是很想埋在那儿吗?”

家人解释说:“对面的山不是我们家族的,是别人的,跟别人交涉,很麻烦。又请地仙 渊看地的巫师冤 去看了,地仙说对面山上找不到好墓地,反而是后山的这块地好。”

爷爷的坟在一块平台上,站在那儿,虽然看不到自己的家,但能看得很远。

“这儿望相好,你看,你阿公睡在这里,能望得好远好远。”一个亲戚说。

但我知道,爷爷并不需要看得远,他只需要能看得到自己的家。

爷爷活到八十四岁,身体一直很好。但那年冬天,他在火塘边烤火的时候,也许是打了个盹,不小心一头栽进火塘里,烫伤了。后来火毒攻心,终于不治。

爷爷病中,他最疼爱的小孙子朝美———也就是我的弟弟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一天夜里,爷爷从睡梦醒来,对坐在床沿的小孙子说:“朝美,我怕是要走了。”

于是,爷爷真的走了。

哥哥在爷爷的坟前栽了两棵松柏树。刚栽的时候只是两棵小苗,不到一个三岁的孩子高,如今这两棵小苗已经长成了两棵高大挺拔的树,树干笔直,绿意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