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楼梦》是感叹自己身世的,雪芹为人是很孤傲自负的,看他底一生历史和书中宝玉底性格,便可知道;并且还穷愁潦倒了一生。所以在本书引子里说道: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当此日……以致今目,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已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石兄,你这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其中想必有个翻过斤头来的。也未可知。”(以上引文,皆见《红接梦》第一第二两回)
从这些话看来,可以说是明白极了。石头自怨一段,把雪芹怀才不遇的悲愤,完全写出。第二回贾雨村论宝玉一段,亦是自负。书中凡贬宝玉只是牢骚话头,不可认为实话。如第三回《西江月》一词,似骂似赞,痛快之极。一则曰,“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二则曰,“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世人诽谤可以不顾,正足见雪芹特立独行,翛然物外。无能不肖,虽是近于骂,而第一无双,则竟是赞。凡书中说宝玉处,莫不如此,足见雪芹自命之高,感愤之深,所以《红楼梦》一节,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名《石头记》,自然以宝玉为主体,所以一切叙述情事,皆只是画工底后衬,戏台上底背景,并不占最重要的位置。世人读《红楼梦》记得一个大观园,真是“买椟还珠”啊!
(2)《红楼梦》是情场忏悔而作的。雪芹底原意或者是要叫宝玉出家的,不过总在穷途潦倒之后,与高鹗续作稍有点不同。这层意思,也很明显,可以从《红楼梦》一名《情僧录》看出。所以原书上说:
“知我之负罪固多。”
“更于书中间用梦幻等字,都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空空道人遂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见第一回)
警幻说:“……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
“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均见第五回)
书中类此等甚多,此处不过举几个例子来证实这层揣想罢了。
照高鹗补的四十回看,宝玉亦是因情场忏悔而出家的。宝玉之走,即由于黛玉之死,这是极平常的套话。依我悬想,宝玉底出家,虽是忏悔情孽,却不仅由于失意、忏悔底原故,我想或由于往日欢情悉已变灭,穷愁孤苦,不可自聊,所以到年近半百,才出了家。书中甄士隐,智通寺老僧·皆是宝玉底影子。这些虽大半是我底空想。但在书中也不无暗示。十二钗曲名《红楼梦》,现即以之名《石头记》。《红楼梦曲》《引子》上说:“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飞鸟各投林》曲末尾说:“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自茫茫大地翼干净。”(第五回)秦氏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第十三回)从此等地方看来,似十二钗底结局,皆为宝玉所及见的。所以开宗明义第一回就说:“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又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既曰曾历过梦幻,则现在是梦醒了;既曰当日所有,则此日无有又可知。总之,宝玉出家既在中年以后,又非专为一人一事而如此的。颉刚以为甄士隐是贾宝玉底晚年影子,这层设想,我极相信。宝玉底末路尽在下边所引这几句话写出: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一二年,越发穷了,……士隐……急忿怨庸,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第一回)
从这里看去,宝玉出家除情悔以外,还有生活上底逼迫,做这件事情底动机。雪芹底晚年,亦是穷得不堪的,更可以拿来做说明了。如敦诚赠诗。有“环堵蓬蒿屯”之句,有“举家食粥酒常赊”之句,虽文人之笔不免浮夸,然说举家食粥,则雪芹之穷亦可知。在本书上说宝玉后来落于穷困也屡见:
蓬牖,茅缘,绳床,瓦灶。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见第一回)
贫穷难耐凄凉。(见第三回《西江月》宝玉赞)
高鹦以为宝玉仿佛成了仙佛去了;但雪芹心中底宝玉,每每是他自己底影子,是极飘零憔悴的苦况的。必如此,红楼方成一梦,而文字方极其摇荡感慨之致。
(3)《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除掉上边所说感慨身世忏悔情孽这两点以外,书中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十二钗了。在这一方面,《水浒》和《红楼梦》有相同的目的。大家都知道,《水浒》作者要描写出他心目中一百零八个好汉来。但《红楼梦》作者底意思。亦复如此,他亦想把他念念不忘的十二钗,充分在书中表现出来。这层意思虽很浅显,而自来读《红楼梦》的人都忽略了,闹出许多可惜的误会。为什么知道雪芹是要为十二钗作传呢?这亦是从他自己底话得来的,我引几条如下:
“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
“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已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
“萁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
“……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均见第一回)
这竟是极清楚的话,无须我再添什么了。既认定雪芹意思是要使闰阁昭传;那么,有许多“红学家”简直是作者底罪人了。他们每每说,这里边底女子没有一个好的。其实这未免深文周纳。就是在第六十六回柳湘莲说:
“你们东府里除了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但这说的是宁国府,也并没有说大观园里的人个个不干净啊。
还有一种很流行的观念,他们以为《红楼梦》是一部变相的《春秋经》,以为处处都有褒贬。最普通的信念,是右黛而左钗。因此凡他们以为是宝钗一党的人——如袭人凤姐王夫人之类——作者都痛恨不置的。作者和他们一唱一和,真是好看煞人。但雪芹先生恐怕不肯承认罢。
我先以原文证此说之谬,然后再推求他们所以致谬底原因。作者在《红楼梦曲》《引子》上说:
“悲金博玉的红棱梦。”
是曲既为十二钗而作,则金是钗玉是黛,很无可疑的。悲悼犹我们说惋惜,既日惋惜,当然与痛哭有些不同罢。这是雪芹不肯痛骂宝钗的一个铁证。且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若宝钗稀糟,黛玉又岂有身分之可言。与事实既不符,与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做不可呢?雪芹仿佛会先知的,所以他自己先声明一下,对于上述两种误会,作一个正式的抗辩。他在第一回里说:
“况且那野史中,或汕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
第一句话是驳第一派的,第二句话是驳第二派的,试想雪芹若不是个疯子,他怎会自己骂自己呢?依第一派,大观园里没有一个好人,这明明是“汕谤君相贬人妻女”了。依第二派说,宝黛好事被人离阻,这又明明是“假捏出男女二人,一小人拨乱其间”了。
这两派底谬处已断定了。现在分析致谬底原因:第一派所以如此,因为他们解释《红楼梦》底本事弄错了。《红楼梦》是按自己底事体情理做的,他们却以为《红楼梦》是说的人家底事情。《红楼梦》有自传的性质,以前人说的很少。(有却也是有的,不过大家都不相信注意。如江顺怡做的《读红楼梦杂记》。就说《红楼梦》所记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他们未读《红楼梦》以前,先有一部《金瓶梅》做底子。《金瓶梅》跟《红楼梦》虽有关联,两书立意不同,拿读《金瓶梅》底眼光来读《红楼梦》,难免发生错误。既以为是人家底事情,贬斥汕谤,自然是或有的;但若知道这是他自己底事情,即便有这类的事,亦很应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啊。(《红楼梦》于秦氏多微词,即是为此。)
第二派底致谬底原因有两层:(1)他们最初是上了高鹗续作底当了。第一个说后四十回是高君补的,是清人张问陶(字船山,见于他底诗跟诗注。在我曾祖曲园先生《小浮梅闲话》曾引过他;但那时候不大有人注意到)。他们那时候,自然相信《红楼梦》是百二十回的。从后四十回看宝钗袭人凤姐都是极阴毒并且讨厌的;读者既不能分别读去,当然要发生嫌恶宝钗一派人底情感。其实后四十回与《红楼梦》作者很不相干,单读八十同本的《红楼梦》,我敢断言右黛左钗底感情,决不会这样热烈的。(2)既然向失意者——黛玉——表同情,既然对于“钗党”有先入的恶感;这颜色眼镜已经戴上了,如何再能发见作者底态度。感情这类状态,从主观上投射到客观方面,是很容易的。自己这般说,不知不觉的擅定作者也这般说。于是凡他所喜欢的人,作者定是要褒的;他所痛恨的,作者定是要贬的,这并非作者之意,不过读者底偏见罢了。
作者做书底三层意思,我这几段芜杂的文字里已大致表现清楚了。作者底真态度虽不能备知,却也可以窥测一部分,那些陈袭的误会也解释了许多。在下篇更要转入另外一面,就是从这种态度发生的文章风格如何的问题。
俞平伯:红楼梦底风格
上篇所说有些偏于考证的。这篇全是从文学的眼光来读《红楼梦》。原来批评文学底眼光是很容易有偏好的,所以甲是乙非了无标准。俗语所谓“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就是这类情景底写照了。我在这里想竭力避免那些可能排去的偏见私好,至于排不干净的主观色彩,只好请读者原谅了。
在现今我们中国文艺界中,《红楼梦》仍为第一等的作品,实际上的确如此。在高鹗续书那时候,已脍炙人口二十余年了。自刻本通行以后。《红楼梦》已成为极有势力的民间文学,差不多人人都看,并且人人都喜欢谈,所以京师竹枝词有“开口不谈《红楼梦》。此公缺典定糊涂”之语,可见《红楼梦》行世后,人心颠倒之深。(此语见清同治年间,梦痴学人所著的《梦痴说梦》所引。)即我们研究《红楼梦》底嗜好,也未始不是在那种空气中间养成的。
《红楼梦》底风格。我觉得较无论哪一种旧小说都要高些。所以风格高上底缘故,正因《红楼梦》作者底态度与他书作者态度有些不同。
从作者自传这个观念,对于《红楼梦》风格底批评有很大的影响。书中底人物事情都有蓝本,所以《红楼梦》作者底最大手段是写生。世人往往把创造看作空中楼阁,而把写实看作模拟,却不晓得想像中底空中楼阁,也有过去经验作蓝本,若真离弃一切的经验,心灵便无从活动了。虚构和写实都靠着经验,不过中间的那些上下文底排列,有些不同罢了。写生既较逼近于事实,所以从这手段做成的作品所留下的印象感想,亦较为明活深切。
《红楼梦》作者底手段是写生。他自己在第一回,说得明明白白:
“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寻踪,不敢稍加穿凿,致失其真。”
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实录其事。
我们看,凡《红楼梦》中底人物都是极平凡的并且有许多极污下不堪的。人多以为这是《红楼梦》作者故意骂人,所以如此;却不知道作者底态度只是一面镜子,到了面前便须眉毕露无可逃避了,妍媸虽必从镜子里看出,但所以妍所以媸的原故,镜子却不能负责。以我底偏好,觉得《红楼梦》作者第一本领,是善写人情。细细看去,凡写书中人没有一个不适如其分际,没有一个过火的;写事写景亦然。我说:“好一面公平的镜子啊!”
我还觉得《红楼梦》所表现的人格,其弱点较为显露。作者对于十二钗,是爱而知其恶的。所以如秦氏底淫乱,凤姐底权诈,探春底凉薄,迎春底柔懦,妙玉底矫情,皆不讳言之。即钗黛是他底真意中入了;但钗则写其城府深严,黛则写其口尖量小,其实都不能算全才。全才原是理想中有的,作者是面镜子如何会照得出全才呢?这正是作者极老实处,却也是极聪明处,妙解人情看去似乎极难,说老实话又似极容易,其实真是一件事底两面。《红楼梦》在这一点上,旧小说中能出他的只有《水浒》。《水浒》中有百零八个好汉,却没有一个全才。这两位作者,大概在这里很有同心了。
《红楼梦》中人格都是平凡这句话,我晓得必要引起多少读者底疑猜,因为他们心目中至少有一个人是超平凡的。谁呢?就是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依我们从前浑沦吞枣的读法,宝玉底人格确近乎超人的。我们试想一个纨绔公子,放荡奢侈无所不至的,幼年失学,长大忽然中举了。这便是个奇迹,颇含着些神秘性的了。何况一中举便出了家,并且以后就不知所终了,这真是不可思议。但所以生这类印象,我们都被高先生所误,因为我们太读惯了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引起不自觉的错误来。若断然只读八十回,便另有一个平凡的宝玉,印在我们心上。
依雪芹写法,宝玉底弱点亦很多的。他既做书自忏,决不会像现在人自己替自己登广告啊。所以他在第一回里,既屡次明说。在第三回《西江月》又自骂一起,什么“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这怕也是超人底形景吗?是决不然的。至于统观八十回所留给我们,宝玉底人格,可以约略举一点。他天分极高,却因为环境关系,以致失学而被摧残。他底两性底情和欲,都是极热烈的,所以警幻很大胆的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一扫从来迂腐可厌的鬼话。他是极富于文学上的趣味,哲学上的玄想,所以人家说他是痴子;其实宝玉并非痴慧参半,痴是慧底外相·慧即是痴底骨子。在这一点作者颇有些自诩,不过总依然不离乎人情底范围。
依我们底推测,宝玉大约是终于出家;但他底出家,恐不专因忏情,并且还有生计底影响,在上边已说过了,出家原是很平凡的,不过像续作里所描写的,却颇有些超越气象,况且做和尚和成仙成佛,颇有些不同。照高君续作看来,宝玉结果是成了仙佛,却并不是做和尚。所以贾政刚写到宝玉的事,宝玉就在雪影里面光头赤脑披了大红斗篷,向他下拜,后来僧道夹之而去,霎时不见踪迹(事见第百二十回),试问世界上有这种和尚么?后来皇帝还封了文妙真人,简直是肉体飞升了。神仙佛祖是超人,和尚是人,这个区别无人不清楚的。雪芹不过叫宝玉出家,所以是平凡的。高鹗叫宝玉出世,所以是超越的。《红楼梦》中人格是平凡的这个印象,非先有分别的眼光读原书不可。否则没有不迷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