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逼近真情这点特殊风格外,实事求是这个态度又引出第二个特色来。《红楼梦》底篇章结构。因拘束于事实,因而能够一洗前人底窠臼,不顾读者底偏见嗜好。凡中国自来底小说,大都是俳优文学,所以只知道讨看客底欢喜。我们底民众向来以团圆为美的,悲剧因此不能发达,无论哪种戏剧小说,莫不以大团圆为全篇精彩之处,否则就将讨读者底厌,柬之高阁了。若《红楼梦》作者则不然;他自发牢骚,自感身世,自忏情孽,于是不能自己的发为文章,他底动机根本和那些俸优文士已不同了,并且他底材料全是实事,不能任意颠倒改造的,于是不得已要打破窠臼得罪读者了。作者当时或是不自觉的也未可知,不过这总是《红楼梦》底一种胜利功绩。
《红楼梦》底不落窠臼,和得罪读者是二而一的;因为窠臼是习俗所乐道的,你既打破它,读者自然地就不乐意了。譬如社会上都喜欢大小团圆,于是千篇一律的发为文章,这就是窠臼;你偏要描写一段严重的悲剧,弄到不欢而散,就是打破窠日,也就是开罪读者。所以《红楼梦》在我们文艺界中很有革命的精神。他所以能有这样的精神,却不定是有意与社会挑战。是由于凭依事实,出于势之不得不然,因为窠臼并非事实所有,事实是千变万化,哪里有一个固定的形式呢?既要落入窠臼,就必须要颠倒事实;但他却非要按迹寻踪实录其事不可,那么得罪人又何可免的。我以为《红楼梦》作者底第一大本领,只是肯说老实话,只是做一面公平的镜子。这个看去如何容易,却实在是龚正的难能。看去如何平淡。《红楼梦》却成为我们中国过去文艺界中第一部奇书。我困此有一种普通的感想,觉得社会上目为激烈的都是些老实人,和平派都是些大滑头啊。
在这一点上,有友人对我说过:“《红楼梦》底最大特色,足敢于得罪人底心理。”《红楼梦》开罪于一般读者底地方很多,最大的却有两点。社会上最喜欢有相反的对照。戏台上有一个红面孔,必跟着个黑面孔来陪他,所谓“一脸之红荣于华衮,一鼻之白严于斧钺”。在小说上必有一个忠臣,一个奸臣;一个风流儒稚的美公子,一个十不全的傻大爷;如此等等,不可胜计。我小时候昕人讲小说,必很急切地问道:“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觉得这是小说中最重要、并且最精彩的一点。礼会上一般人底读书程度,正还和那时候的我差不许多。雪芹先生于是很很的对他们开一下顽笑。《红楼梦》底人物,我已说过都是平凡的。这一点就大拂人之所好,幸亏高鹗续了四十回,勉强把宝玉抬高了些,但依然不能满读者底意。高鹗一方面做雪芹底罪人,一方面读者社会还不当他是功臣。依那些读者先生底心思,最好宝玉中年封王拜相,晚年拔宅飞升。(我从前看见一部很不堪的续书,就是这样做的。)雪芹当年如肯照这样做去,那他们就欢欣鼓舞不可名状,再不劳续作者底神力了!无奈他却偏偏不肯,宝玉亦慧、亦痴、亦淫、亦情,但千句归一句,总不是社会上所赞美的正人。他们已经皱眉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了。十二钗都有才有貌,但却没有一个是三从四德的女子;并且此短彼长,竟无从下一个满意的比较褒贬。读者对于这种地方,实在觉得很麻烦、不自在,后来究竟忍耐不住,到底做一个九品人表去过过瘾方才罢休。
但作者开罪社会心理之处,还有比这个大的。《红楼梦》是一部极严重的悲剧,书虽没有做完,但这是无可疑的,不但宁荣两府之由盛而衰,十二钗之由荣而悴,能使读者为之伧然雪涕而已。若细玩宝玉底身世际遇,《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问题小说。试想以如此的天才,后来竟弄到潦倒半生,一无成就,责任应该谁去负呢?天才原是可遇不可求的,即偶然有了亦被环境压迫毁灭。到穷愁落魄,结果还或者出了家。即以雪芹本人而论,虽有八十回的《红楼梦》可以不朽,但全书并未完成穷愁而死,在文化上真是莫大的损失。不幸中之大幸,他总算还做了八十回书,流传又如此之广,但他底家世名讳,直等最近才考出来。从前我们只知道有曹雪芹,至多再晓得是曹寅底儿子(其实是曹寅底孙子),以外便茫然了。即现在我们虽略多知道一点,但依然是可怜得很。这曹雪芹先生年表,正不大好做哩。
高鹗使宝玉中举,做仙做佛,是大违作者底原意的,但他始终是很谨慎的人,不想在《红楼梦》上造孽的。他总竭力揣摩作者底意思,然后再补作那四十回。我们已很感激他这番能尊重作者底苦心。文章本来表现人底个性,有许多违反错误是不能免的。若有人轻视高作,何妨自己来续一下,就知道深浅了。高鹗既不肯做雪芹底罪人,就难免跟着雪芹开罪社会了,所以大家读高鹗续作底四十回大半是要皱眉的。但是这种皱眉,不足表明高君底才短,正是表明他底不可及处。他敢使黛玉平白地死去,使宝玉娶宝钗,使宁荣抄家,使宝玉做了和尚,这些都是好人之所恶。虽不是高鹗自己底意思,是他迎合雪芹底意思做的,但能够如此,已颇难得。至于以后续做的人,更不可胜计,大半是要把黛玉从坟堆里拖出来,叫她去嫁宝玉。这种办法,无论其情理有无,总是另有一种神力才能如此。必要这样才算有收梢,才算大团圆,真使我们不好说话了。
现在我们从各方面证明原本只八十回,并且连回目亦只这八十是真的,这是完全依据事实,毫不杂感情上的好恶。但许多人颇赞成我们底论断,却因为只读八十回便可把那些讨人厌的东西一齐扫去,他们不消再用神力把黛玉还魂,只很顺当的便使宝黛成婚了。他们这样利用我们底发见,来成就他们的团圆迷,来糟蹋《红楼梦》底价值,我们却要严重的抗议了。依作者底原意做下去。其悲惨凄凉必过于高作,其开罪世人亦必过之。在《红喽梦》上面,不能再让你们来过团圆瘾!
我们又知道《红楼梦》全书中之题材是十二钗,是一部忏悔情孽的书。从这里所发生的文章风格,差不多和哪一部旧小说都大大不同,可以说《红楼梦》底个性所在。是怎样的风格呢?大概说来,是“怨而不怒”。前人能见到此者,有江顺怡君。他在《读红楼梦杂记》上面说:
……正如白发宫人涕泣而谈天宝,不知者徒艳兵纷华靡丽,有心人视之皆缕缕血痕也。
他又从反面说《红楼梦》不是谤书:
《红楼》所记皆闺房儿女之语,……何所谓毁?何所谓谤?这两节话说得淋漓尽致,尽足说明《红楼梦》这一种怨而不怒的态度。
我怎能说《红楼梦》在这点上,和那种旧小说都不相同呢?我们试举几部《红楼梦》以外,极有价值的小说一看。我们常和《红楼梦》并称的是《水浒》、《儒林外史》。《水浒》一书是愤慨当时政治腐败而作的,所以奖盗贼贬官军。看署名施耐庵那篇自序:愤激之情,已溢于词表。“《水浒》是一部怒书”,前人亦已说过(见张潮底《幽梦影》上卷)。《儒林外史》底作者虽愤激之情稍减于耐庵,但牢骚则或过之。看他描写儒林人物,大半皆深刻不为留余地,至于村老儿唱戏的,却一唱三叹之而不止。对于当日科场士大夫,作者定是深恶痛疾无可奈何了,然后才发为文章的。《懦林外史》底苗裔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广陵潮》、《留东外史》之类。就我所读过的而论:《留东外史》底作者,简直是个东洋流氓,是借这部书为自己大欧法螺的,这类黑幕小说底开山祖师可以不必深论。《广陵潮》一书全是村妇熳骂口吻,反觉《儒林外史》中人物,犹有读书人底气象。作者描写的天才是很好的,但何必如此尘秽笔墨呢?前《红楼梦》而负盛名的有《金瓶梅》,这明是一部谤书,确是有所为而作的,与《红楼梦》更不可相提并论了。
以此看来,怨而不怒的书,以前的小说界上仅有一部《红楼梦》。怎样的名贵啊!古语说得好:“物希为贵”;但《红接梦》正不以希有然后可贵。换青之,即不希有亦依然有可贵的地方。刻薄嫚骂的文字,极易落笔,极易博一般读者底欢迎,但终究不能感动透过人底内心。刚读的时候,觉得痛快淋漓为之拍案叫绝;但翻过两三遍后,便索然意尽了无余味,再细细审玩一番,已成嚼蜡的滋味了。这因为作者当时感情浮动,握笔作文,发泄者多,含蓄者少,可以悦俗目,不可以当赏鉴。缠绵悱恻的文风恰与之相反,初看时觉似淡淡的,没有什么绝伦超群的地方,再看几遍渐渐有些意思了,越看得熟,便所得的趣味亦愈深永。所谓百读不厌的文章,大都有真挚的情感,深隐地含蓄着,非与作者有同心的人不能知其妙处所在,作者亦只预备藏之名山,或竟覆了酱缸,不深求世人底知遇。他并不是有所珍惜隐秘,只是世上一般浅人自己忽略了。
愤怒的文章容易发泄,哀思的呢,比较的容易含蓄,这是情调底差别不可避免的。但我并不说,发于愤怒的没有好文章,并且哀思与愤怒有时不可分的。但在比较上立论,含怒气的文字容易一览而尽,积哀思的可以渐渐引人入胜;所以风格上后者比前者要高一点。《水浒》与《红楼梦》底两作者,都是文艺上的天才,中间才性底优劣是很难说的;不过我们看《水浒》,在有许多地方觉得有些过火似的,看《红楼梦》虽不满人意的地方也有,却又较读《水浒》底不满少了些。换句话说,《红楼梦》底风格比较温厚,《水浒》则锋芒毕露了。这个区别并不在乎才性底短长,只在做书底动机底不同。
但这些抑扬的话头,或者是由于我底偏好也未可知。但从上文看来,有两件事实似乎已确定了的。(1)哀而不怒的风格,在旧小说中为《红楼梦》所独有。究竟这种风格可贵与否,却是另一问题;虽已如前段所说,但这是我底私见不敢强天下人来同我底好恶。(2)无论如何,嫚骂刻毒的文字,风格定是卑下的。《水浒》骂则有之,却没有落到嫚字。至于落入这种恶道的,决不会有真好的文章,这是我深信不疑的。我们举一个实例讲罢。《儒林外史》与《广陵潮》是一派的小说。《儒林外史》未始不骂,骂得亦未始不凶,但究竟有多少含蓄的地方,有多少穿插反映的文字,所以能不失文学底价值。《广陵潮》则几乎无人不骂,无处不骂,且无人无处不骂得淋漓尽致一泄无余,可以喷饭,可以下酒,可以消闲,却不可以当它文学来赏鉴。我们如给一未经文学训练的读者这两部小说看。第一遍时没有不大赞《广陵潮》的;因为《儒林外史》没有这样的热闹有趣,到多看几遍之后,《儒林外史》就慢慢占优越的地位了。这是我曾试验过的。
《红楼梦》只有八十回真是大不幸,因为极精彩动人的地方都在后面半部。我们要领略哀思的风格,非纵读全书不可;但现在只好寄在我们底想像上,不但是作者底不幸,读者所感到的缺憾更为深切了。我因此想到高鹗补书底动机,确是《红楼梦》底知音,未可厚非的。他亦因为前八十回全是纷华靡丽文字,恐读者误认为诲淫教奢之书,如贾瑞正照“风月宝鉴”一般;所以续了四十回以昭传作者底原意。在程高《引言》上说:“……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纪成书之幸。”可知高君补书并非如后人乱续之比,确有想弥补缺憾的意思。但高鹗虽有正当的动机,续了四十回书,而几乎处处不能使人满意。我们现在仍只得以八十回自慰,对于后半部所知只是片段而已。
(据棠棣出版社1952年9月初版《红楼梦研究》)
10月16日,毛泽东在给中共中央政治局和其他有关同志写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中说:“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附上,请一阅。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他们起初写信给《文艺报》,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他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文史哲》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红楼梦简论》。问题又回到北京,有人要求将此文在《人民日报》上转载,以期引起争论,展开批评,又被某些人以种种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给以反对,不能实现;结果成立妥协,被允许在《文艺报》转载此文。嗣后,《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又发表了这两个青年的驳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文章。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论和阻拦‘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
[附注]1954年,毛泽东亲自发动并领导了全国性的关于《红楼梦》辩论和讨论。这次批判提出的问题,不仅是如何评论和研究《红楼梦》这个占典文学名著,而且是要从哲学、文学、史学、社会政治思想各个方面,对五四运动以后最有影响的一派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进行一番清理和批评,由是它自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和极为深远的影响,如使《红楼梦》这个伟人的古典文学名著第一次广泛地为人们认识和接受,且影响国外。为弘扬民族文化、批判地继承文化遗产起到很大作用,也促使很多的人们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但是,思想问题和学术问题是属于精神世界的很复杂的问题,采取批判运动的办法来解决,容易流于简单和片面,学术上的不同意见难以展开争论。”(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致使像与《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已出现有把学术文化问题当作政治斗争并加以尖锐化的倾向,而将学术争论和政治斗争两个本质不同范畴混淆。它所造成的后果,不仅践踏了学术尊严,也使得政治斗争庸俗化,对于发扬学术民主,促进学术文化繁荣也是不利的。
据徐中远《毛泽东读〈红楼梦〉》一文称,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所提到的“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一篇是1954年山东大学《文史哲》月刊第9期发表的李希凡、蓝翎的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篇是1954年10月10日《光明日报》上发表的李希凡、蓝翎的文章《评〈红楼梦研究〉》。这两篇文章都是批评俞平伯对《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评论的观点的。毛泽东都详细阅读过,差不多从头到尾作了圈画,一些地方还写了批注文字。
他在批语中称《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是“很成熟的文章”,在李希凡、蓝翎的名字下批注道:“青年团员,一个二十二岁,一个廿六岁”;在文章的四五处,毛泽东也画了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