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本是淮海战场上为数不多的外国人之一。他幼年随父离开日本埼玉县到上海读书。日本侵华时,被征入伍,当上了浙江义乌楂林镇的伐木队长。他爱上了美丽的中国姑娘蒋荷菊,并和她结了婚。后来,他因同情、支援浙东抗日武装坚勇大队,遭到逮捕。押解途中,板本跳车逃跑,被游击队救出,几经周折加入了人民武装,并从江南转战到山东。他非常想念住在义乌山区的中国妻子。如今部队南下,他的心情自然不能平静。部队每前进一步,他的渴望就增加一分。为了排解焦躁的情绪,吐出积在胸中的欢乐与抑郁,他便对着苍天大喊,向着人间高唱。
民工唐和恩要是听到这个日本人的歌,一定很高兴,不过,他会不服气的,因为这会儿老百姓已经不止是在后方帮忙了,他们随部队上了前线。这个来自山东莱阳大王庄的小个于中年人是民工里的秀才,只要一歇下来,他就谈今说古,从女娲补天到秦琼卖马,讲得口沫飞溅,听者几乎忘记了疲劳,为了防狗护身,唐和恩随身带着一根长约四尺、粗如拇指、九节十简的小竹棍,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只是由于棍子主人的某种嗜好,这根普通的打狗棍与主人的名字—起,成了日后人们研究淮海战役的重要史料。
队伍在大官庄停下来。唐和恩摸出小刀,在他的打狗棍上精心地刻下了自己经过的又一个地方;大官庄。
一纵文工团的女战士陈洁迈着两条裹着绑带的腿,精神抖擞地走在队列中。这个广东姑娘瘦小、清秀,细细的腰间扎了根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个搪瓷碗。走起路来,碗套上绣的红五星上下飞舞,似一朵跳动的火焰。
陈洁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每当行军小憩,她就从挎包里摸出一团绒线,坐在自己背包上低头编织。她织了拆,拆了织,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她在为谁织毛衣?无论什么人问起,她总是腼腆的一笑,把心思藏得很深。可在舞台上扮演喜儿时,她又是那样活泼外露、悲喜强烈,台下的战士每每因她的表演恸哭失声。
小憩结束,行军继续,陈洁匆匆扛起背包,紧跑几步走进队列,她那小小的身影立即被滚滚的车潮人流淹没了。
夜云四合,步履更紧。黑暗中传来高速哨短促的吆喝:“六纵,走左边!”“八纵,靠右边!”“鲁中南纵队,从麦地上过!”“民工队快跟上!”
随着战场的临近,空气冷寂得几乎使人窒息。
虽然已是晚秋初冬时节,松青柏翠的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村依然生机盎然,不见肃杀之气。远远望去,炊烟起于茅舍,犬吠呼应鸡鸣,三三两两荷锄挑担的农夫行走在阡陌田埂,与华北伞原上的其它村庄没有什么两样。
在一座用土墙围成的小院里,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和军委机要室主任叶子龙的女儿燕燕、二娃正眼巴巴地望着柿子树上几个幸存的柿子,不停地咽口水。这三个六七岁的小姑娘都穿着一色的灰衣服。不同的是,李讷的头发剪得奇短,像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燕燕和二娃则梳着辫子。
那几个劫后余生的柿子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它们高挠在枝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嘲笑三个小馋嘴的无可奈何。
李讷从地上拾起一块瓦片,瞄准一个她认定的最大的柿于投了出去。燕燕和二娃也如法炮制,寻找瓦片和土坷垃。一时间,柿子树哗哗地响,败鳞残甲纷纷飘落。有的瓦片落在平顶房上,好像天外陨石砰然作响。三个孩子开心地笑着,锲而不舍。她们相信树被砸疼了,自然会交出果子来。
“哎哎!快过来!”一个少女温柔的声音制止了她们。她叫韩桂馨,这年十九岁,从米脂来到西柏坡,专门照看李讷。
她将三个小姑娘领出院子,小声地责备道:“你们哪,真是无法无天,毛主席正在睡觉呢!”
三个孩子不约而同伸出调皮的舌头。
“走,都回去学习去!”韩桂馨把燕燕和二娃打发走后,将李讷领进江青的房间。
江青正在屋里看报。她看上去很年轻。虽然穿着灰军衣、扎着皮腰带,依然显得风姿绰约,看到韩桂馨和李讷进来,她放下手里的报纸,一言不发,懒慵慵地站起来,把靠桌子的座位让给了李讷。
韩桂薯在一旁研墨。江青细心地理好笔尖,写了几个字让李讷临摹。房间里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天天如此。每次陪李讷练完字,韩桂馨都觉得快要虚脱了。
江青写得一手好字。她是在延安认识毛泽东以后开始学习书法的,那时,她几乎天天临摹毛泽东的字。到西柏坡后,她依然同毛泽东在工作闲暇时切磋书法妙机,但教育李讷占去了她更多的时间。
毛泽东其实早就醒了。这几天,他总是睡不安稳。东北战场大局已定,他本该放松几日了。但是,迫在眉睫的淮海战役却不肯给他片刻的喘息时间,那里的情况比东北战场复杂,淮海战役是在蒋介石的家门口较量,敌人的抵抗会更加顽强,后勤保障、兵力支援也极为便利。而这一仗的成败,将直接影响到中国革命的进程。
帆布躺椅突然变得不舒服了。毛泽东双手扣了扣扶手,直起身子,离开了躺椅。
桌子上放着两份电报,都是粟裕发来的。一份报告说淮海战役已准备就绪,整个战役希望能由陈毅司令员、邓小平政委统一指挥,对此,毛泽东已经代表军委答复,同意了粟裕的要求,另一份电报是粟裕和谭震林就部队的兵力部署和攻击时间提出的具体意见。
毛泽东坐到从石家庄运来的沙发上,把电报和地图摊在腿上。
他的大脑里,隆隆地翻滚着徐淮大地的战争风云。他反复尽索着关于首歼黄百韬的战略决策。这极其重要的一招会被蒋介石及其参谋部识破吗?万一黄百韬缩回徐州,战略态势又将出现什么变化?
他不停地抽烟,一口接着一口……他皱着修长的双眉,微眯着充满魅力的眼睛,紧抿的嘴角使唇沟显得更加分明。
院门外有人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显得焦躁、急切。
毛泽东透过方格木窗望去,发现被警卫人员挡驾于圆形石碾旁边的是苏联医生阿洛夫。这位俄罗期血统的外科医生跟随中央机关已经有不少日子了,但他的真实身份仍然鲜为人知。随着战局急遽发展和中国上空政治风云的不断变幻,阿洛夫眼里的光泽变得闪烁不定。最近几天,他从居住的后沟往西柏坡跑得更勤了。毛泽东自然知道,焦急地注视着中国战局的不止是阿洛夫,在他身后,一位留着浓密唇髭、手握烟斗的入此刻正站在克里姆林宫的窗下,关注着万里云天之外的中国大地。
是啊,近几年来在中国发生的事就连毛泽东自己也感到目不暇接。自刘伯承、邓小平率领二十万大军渡过黄河,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战略反攻的序幕之后,各个战场的形势急转直下。人民解放军的兵力由解放战争开始时的一百二十余万增加到二百八十万,建立了五十一个步兵纵队以及相当规模的炮兵和工兵部队,机动作战兵力已经优于国民党军。解放区的面积约占全国总面积的四分之一,人口达到一亿六千八百多万。由于共产党提出的政治主张深得人心,解放区的土地改革大致完成,几千年来胼手胝足的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释放出了空前巨大的能量。毛泽东和他的同伴审时度势,1948年9月在西柏坡那个简陋的大灶食堂里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提出建设五百万军队,在五年左右时间里(从1946年7月算起)歼敌七百五十万,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统治的目标。
入秋以来,各个战场纷纷发起大规模的攻势,人民解放军步步推进,捷报频传,中央军委及时地把局势引向战略决战,只要运筹得当,全国胜利可望提前来到。
也许是清晨着了点凉,毛泽东觉得嗓子有点发痒发涩。他顺手从桌上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并且把杯里的茶叶吮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咽进肚里。
喝完茶,嗓子舒服多了。毛泽东在屋里踱了几步,轻轻地哼起了京剧《空城计》中的唱段,中间还插了句遭白:“司马懿的兵来得好快呀—”
这时,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首先进屋的是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紧跟其后。大家在短暂的握手、寒暄之后,便围绕桌子上的军用地图俯下头来……
会议开了好一阵。卫士组长李银桥几次进屋添水,只看到这几个脑袋紧紧凑在一起,几乎分不清谁是谁。当然,仔细看去,毛泽东的长头发和朱德的短平头还是挺醒目的。
会开完了,毛泽东亲手起草了一份给粟裕,谭震林,并告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的电文,要求他们于11月7日或8日的晚间,在各处同时发起攻击,给敌人造成淮海战场处处是解放军主力的假像,使他们各怀惶恐,不敢互相支援,以利于解放军乘机迅速割歼黄百韬。
拟好电文,东窗悬起一弓残月。毛泽东在报头上连画四个“A”字,交给机要秘书徐也夫。
从屋里走出来时,朱德连打了三个哈欠。连日来陪着毛泽东、周恩来工作通宵,确实感到有些疲倦。他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但是,当决战来临的时候,他的习惯不得不改了。
送走了朱、周、叶,毛泽东在帆布躺椅上放松肢体,想小睡一会儿。
然而,他总是难以成眠。
存亡在此一举
黄埔路总统官邸会议室里,整面墙上挂着徐蚌地区军事地图。
身材矮小却嗓音洪亮的中将作战厅厅长郭汝瑰抑扬顿挫地讲述着地图上所标示的交战双方的战略态势。郭汝瑰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当他以警谕的口气讲到共军中原、华东两大主力东徙南下,虎视徐州,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蒋介石忽然扭了扭身子,石破天惊般咳了一声。会场顿时肃静,众将领像以往一样,等待着总统的训示。蒋介石脑门上的青筋有节奏地跳了一阵,他拿起面前的玻璃茶杯,呷了口白开水,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下成马蹄形围坐的高级将领,牵了牵嘴角,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从下飞机起,蒋介石就很少说话。到机场迎接他的军政要员们一个个在秋风中肃然挺立,神态凄楚、悲哀,好像他们不是来迎接他们的总统,而是在参加一个隆重的葬礼。蒋介石和他们一一握手。众人的手竟是这般冰凉。就连宋美龄那双纤纤素手,此刻也如玉石一般光滑僵寒。是因为天气吗?不,蒋介石很明白,是因为共产党咄咄逼人的军事压力,是因为徐蚌迫在眉睫的决战态势……
既然衮衮诸公都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倒不是坏事。离开机场前,国防部长何应钦告诉他,白崇禧答应去徐州统一指挥作战,并且还表示可以让黄维的十二兵团立即向安徽阜阳靠拢,策应徐州,甚至连第三兵团也可以相机东进,以绝对优势兵力,聚歼刘伯承、陈毅。蒋介石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在北平指挥东北战争时,蒋介石就获悉毛泽东有图谋徐(州)蚌(埠)之意。为了拱卫首都,确保中枢,国防部提出了“守江必守淮”的主张。参谋总长顾祝同希望将华中“剿总‘’和徐州”剿总“合并,倾全力与共军作战。蒋介石欣然允诺。可是,统帅两大”剿总“的指挥权交给谁呢?白崇禧还肯出山吗?半年前副总统竞选时,他为李宗仁人前马后,竭尽肝胆。为了拉拢回族首领马鸿逵,他竟然当起了回教头目……李宗仁成功了,以一千一百六十三张选票击败了蒋介石属意的孙科,堂而皇之地作起了副总统。蒋介石盛怒之下剥夺了这个桂系中坚的国防部部长头衔,让他去武汉当华中”剿总“总司令……不过,蒋介石也知道白崇禧爱弄兵权,这是为将的嗜好,谁能抵御得了两大”剿总“指挥权的巨大诱惑?……果然,这一次他痛快地应诺下来。
那一夜,蒋介石睡得像小伙子一样深沉。清晨醒来,精神爽快,他在床上练了一会儿坐功,顿觉气归元海,意心守窍,一扫多日来的忧烦和劳顿。他起床洗漱完毕,吃了一点稀饭、馒头,觉得胃口还不错。然后,步入久违的书房兼办公室,审查国防部拟定的徐蚌会战作战方案,准备召开官邸会议。
没想到风云突变。一夜好梦尚未醒透,何应钦又打电话来告诉他,白崇禧变卦了,并且已回武汉,何应钦语言吞吐,只是告诉他白祟禧昨晚在傅厚岗德邻公馆里呆了很久,而且还……下面的话,何应钦不说了。
而且?而且什么呢?蒋介石知道,李宗仁的那辆”雪佛莱“轿车,最近常常停在美国大使司徒雷登寓所的门前。
……官邸会议继续举行,蒋介石再一次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勉强掩饰起因白崇禧变卦引起的愤怒,若无其事地宣布,徐州。”剿总“仍由刘峙主持,他已决定召杜聿明南下,与刘峙共同指挥徐蚌会战,接着,他抬抬手,示意郭妆瑰宣布新拟定的作战计划。
郭汝瑰清清喉咙,把蒋介石关于”守江必守淮“的作战方针讲了一遍:进一步集中兵力于徐蚌之间,收缩两翼,沿淖浦路两侧进行攻势防御,改变目前以徐州为中心的”一点两线“守备态势,以便在徐州、蚌埠一带伺机与共军决战。
会场出现了难耐的沉默。
参谋总长顾祝同似要打破眼前沉重的气氛,站起来说:“总统,我立即去徐州,直接传达总统的命令。”
蒋介石推了推面前的玻璃杯,好像怕摔倒似的,双手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冷冷地说:“你要去。我也要去!”他环顾四座,猛地加重了语气:“徐蚌为首都门户,党国存亡,在此一举,是否能免于崩溃,就看今后这三个月了!”
举座皆惊。
蒋介石的优柔寡断
1948年秋天,国民党军在东北、华北接连败退。济南和兖州相继失守,国民党人心浮动。其时,国民党国防部长何应钦刚刚上台不久,心里也是焦虑不安。诚然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但他马上就得直接面对这个严酷的现实,不得不拿出更多的精力来对付解放军愈来愈凌厉的攻势。
蒋介石得知丢了济南,更是暴跳如雷,将收音机摔得粉碎。
在淮海战役前夕,国民党军事上的优势完全丧失。政权有摇摇欲坠之势。而10月下旬,蒋介石又亲自在北平指挥辽沈战役,迟迟没有对全国性的战略作出决策。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国防部长何应钦见势不妙,为了能对蒋介石有个交代,不得不使出浑身的解数,尽量来保住蒋家王朝的半壁江山。
10月22日何应钦召集刘斐、萧毅肃、郭汝瑰、顾祝同等人研究中原作战的计划。何、顾认为辽沈战役失败已成定局,从全国形势看,应该诱导华北“剿总”以主力部队在津塘地区进行持久战,以牵制东北野战军,使解放军不能增兵黄河以南,从而改变其中原地区的不利形势。
这时在中原地区的国民党军队由徐州“剿总”刘峙和华中“剿总”白崇禧分别掌握,二人相互协作很差。刘峙是有名的“福将”,别看他指挥作战不行,却连连高升。在抗战初期,时任第一战区第2集团军总司令的刘峙率部千里溃逃,丧师失地,只因为是蒋介石“忠实可靠”的心腹爱将,事后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反倒福星高照,官运亨通,早就引起了许多其他国民党将领的强烈不满。在1948年6月,蒋介石撤销其“陆军总司令徐州司令部”时,内部就有以白崇禧统一指挥各军之议,后来因为蒋介石、陈诚、顾祝同等人不放心白崇禧,所以才另设徐州“剿总”,任命“猪将军”刘峙为总司令,以分白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