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他身披大氅,雄姿英发地视察被他的军队刚刚占领的共卢党的首府延安,以为天下大定;曾几何时,他在镁光灯的闪烁中宣誓就职总统,以为江山水固。他那矜持的笑容固定在各报刊的显著位置,左右着这个东方民族的政治情绪。可眼下,济南失守,郑州易帜,东北眼看就要全境赤化,华北、中原也岌岌可危,在后方,物价飞涨,民怨鼎沸,长子蒋经国在上海轰轰烈烈搞起来的“打虎”运动遇到棘手的麻烦。即将到来的美国大选,杜鲁门与杜威谁执牛耳,对中国剿共前途干系重大,大使司徒雷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捉摸。这一切都使他心力交瘁,愁肠百结。
数十年的生死搏击、悲欢荣唇当真全都付诸东流了吗?
记得家乡奉化溪口的丰镐房前,有一条潺潺小溪。每逢雨后,溪水猛涨,总有十数小鱼在水中屡进屡退,逆流而游。童年的蒋介石蹲在溪边看得入神,常常脱去衣衫跳进溪中,效仿那小鱼逆流击水。此刻,六十一岁的他仿佛又置身于猛涨的溪流中,那一股股汹涌澎湃的怒潮正冲得他连连后退,几遭灭顶。然而,他不甘心,他愤然挣扎,他想再一次逆流而上。
两个多月前的一天,他特意穿上戎装,佩戴勋章,登上黄埔路军校礼堂的讲台,给出席军事检讨会的两百多名将领做了一次声调悲凉激愤的训示。
……过去两年来的剿匪军事,我们全体官兵牺牲奋斗,固然有若干成就,但就整个局势而言,则我们已无可讳言的是处处受制,着着失败,到今天不仅使得全国人民的心理动摇,军队将领的信心丧失,士气低落,而且中外人士对我们国军讥刺诬蔑,令人实难忍受。这是我们革命历史的最大污点,更是我个人最大的耻辱!……这个危急存亡的关头,正是我们一般革命干部砥砺志节,建功立业的机会。但是我体察一般高级干部的情绪,大多数对于革命前途信心丧失,心理动摇,以为本党的地位真是岌岌不可终日,这种观象的发生,是我个人最感惭愧痛心的一件事……
现在我们无论海陆空军,交通运输,以及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力量,哪一样不是超过共匪若干倍?共匪有哪一样够得上与我们相比?我们为什么要动摇信心,自甘失败呢?……我个人现在蒙受如此的奇耻大辱,我仍然要百折不回,继续奋斗,毫不灰心,毫不气馁……我相信大家听了我这一篇沉痛的训示,一定能够激发良知,痛切悔改,将平时一切精神心理,生活行动,在会议中间详细检讨,切实改正。如此,大家一转念之间,即可使剿匪军事转危为安,转败为胜。
……蒋介石头枕飞机上的沙发靠背,双目紧闭,似乎已在这空中摇篮里酣然入梦。但他那时时痉动的清癯面颊却表明他的大脑仍在紧张工作。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旅游,等待他的不是湖光山色、良辰美酒,而是即将在中原一带展开的一场大战。守徐(州)还是守淮(河),他曾几经踌躇,现在终于拟定了一个方案,白崇禧似乎已愿意统一指挥华中、徐州两个“剿总”,眼下需要赶快调兵遣将。他决意要以中原战区的全部精锐之师作为自己命运的赌注。一种冒险的热情、求胜的渴望在他的身体深处躁动,他忍不住睁开倦意沉重的眼睛,朝舷窗外望去。
云海苍茫。侍卫小心地告诉他,现在正飞行在黄淮上空。
如果不是云翳遮日,如果天气还像适才那样晴朗,蒋介石也许会看到,在人烟稀疏、广袤荒凉的黄泛区,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部队正缓缓地向东南方向移动。他也许还会看到,一个身披美式皮夹克,足登高腰皮靴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剃了光头、、身穿棉军衣的小个子正站在一棵柔弱的小树旁,一辆美式的十轮卡车舒适地躺在烂泥中,周围人头躜动……
陈毅是个天性好动的人。当十轮卡车深陷在烂泥之中,部队不得不停下来,喊着惊天动地的号子,以原始的动力推动车轮的时候,他向他的同伴邓小平打了个手势,离群走向空寞洪荒的原野。
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萧瑟,一簇簇低矮的树丛如同踯躅在命运路上的一群群难民,一片片沙化的土地袒露出单薄的植被,好似鹑衣百结的母亲裸露着肌肤。天空一贫如洗,不见飞禽的影子,地上万籁无声,不见走兽的踪迹,偶尔看见几个窝棚,从那破席洞里探出一张张蓬头垢面的脸孔,轱辘着眼珠,惊恐地窟察着这支过路的队伍。这些饱受土匪和官兵洗劫的穷苦百姓发现这支队伍秩序井然、秋毫无犯,实在感到困惑无比。直到队伍的后头吱吱嘎嘎地出现了小推车,出现了民工队,他们才从噩梦中醒来,抹掉额头上的冷汗,胆子大些的便爬出来蹭到民工中小声打探,于是,有些人把眼珠瞪得更大,刺溜一下钻回自己的窝棚,有的则跟上队伍走了,或将苦涩的碧血浇在黄淮平原,或当了干部,成了英雄,远远地告别了这睫制在盐碱之中的窝棚。
陈毅戴着在洛阳战役中缴获的墨镜,双手插腰,迎风而立,他望着这块曾经富甲天下、如今却贫瘠如洗的土地,心里格外沉重。
黄河,多少人赞美你,多少人诅咒你。你给中原带来的文明和欢乐早巳湮埋于地下,你带来的灾难和痛苦却昭然于人间——河水泛滥时留下的枯草和浮渣在秋风中摇曳,犹如为你下一次横行此地专门设置的路标,毒杀一切生灵的白茫茫的盐碱是你洗劫中原的见证。你变了,你堕落了,你竟然与鬼魅为伍。
据史书记载,历史上黄河曾七次改遭,平均每十年决口四次。
现代战争中,为了战役、战斗的需要,人为使黄河决口的事也不鲜见。1938年6月,汤恩伯炸决花园口大堤,黄河水冲过颖河、贾鲁河,直下七十里,水面宽达一百二十余里,顿时万顷良田被淹,数十万生灵陷入没顶之灾……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繁华的烟村,没有了葱茏的绿地。一切都被黄流席卷而去,只留下光秃秃的坟冢和忧伤的歌谣……
陈毅站在土埂上,使劲挥了挥手臂,似乎要把内心的情感全部宜泄出来:哦,黄河故道,你的命运转折点采到了!人民解放军的铁拳将在这一带重重地捶下,进起惊天的雷,眩目的电,驱走千年的苦难,给你以崭新的生命。
历史把这个出生在川中的汉子推入了黄河故道的怀抱,此刻他的脑际不觉浮现出这年初夏城南庄那个宁馨的夜晚。
那夜,月色臆胧,毛泽东主席在他的住处约见陈毅和粟裕,毛泽东有滋有味地吸着陈毅递给他的烟,于吞云吐雾之间,把全国战局以及两大野战军将要配合作战的前景讲得十分精辟透彻。他说,中原当前更需要陈毅,至于华东野战军司令兼政委的职务,中央则准备让粟裕担任。
粟裕请求中央保留陈毅在华东的职务。重大问题还要向他请示。毛泽东微笑着同意了。
对于中共中央的人事决定,陈毅的回答很爽快,他愿作过河卒子,有进无退,一切听从中央调遣。
短短几个月,战局的发展完全证实了中共中央的估计。9月下旬,中原局的刘伯承、陈毅在河南宝丰皂角树村收到了粟裕给中共中央及中原野战军领导的电报,电报提出了淮海战役的最初设想,此时邓小平尚在西柏坡未归。刘伯承读罢电报兴奋得一拍膝盖:
“打下济南对敌人震动很大。胜利之师锐不可挡,我军乘胜南下,此其时矣!”他和陈毅当即回电支持,并提出了两大野战军配合作战的一些设想。眼下,战役部署逐次展开。中野解放郑州,收复开封,主力迅速东移,解放战争史上新的一页很快就要揭开了……
陈毅一扫沉郁的心境,摘下墨镜,快步走向前面一个稍大的窝棚。这回他看清了,那一个个窝棚原来曾经是一栋栋房合,洪灾横行时,人们背井离乡。当洪水退去,人们返回故里的时候,房屋巳被河沙埋进半截。留恋旧巢的人们挖去屋里的泥沙,在残柱破垣间搭上草席住了下来。于是,房舍变成了窝棚,宛若战场上的掩体。
眼前这个窝棚看来曾经是一幢比较宽敞的房子。土炕上脏乱重叠的被褥表明,这家人丁还算兴旺。但此时,只有一个黑瘦的老汉留在家里。陈毅热情地和老汉打了个招呼,发现中堂上贴着汉寿亭侯关云长的红脸面像,顺口笑道:“关公是个大汉奸嘛!”
老汉猛地从灶门口跳起来,怒喝道;“你恁大胆,竟敢骂关夫子!”
“他人在曹营心在汉,当然是汉奸嘛!”陈毅笑得前仰后合,两眼眯成一条缝,继续与老乡论辩……
邓小平没有陈毅这样的闲情逸致。他从图囊中取出地图,摊在一片枯草上,坚毅的嘴唇翕动着,似嚼着什么咬不烂的东西。他在背诵地图。对每一个战区的地形?地名、地产、民情,他都要了如指掌。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使这位中原局第一书记、中原野战军政治委员对那诡谲万象的战场有着特殊的兴趣。
十轮卡车终于被抬出了烂泥坑。部队又前进了。陈毅钻进吉普车,坐到邓小平身边,神秘地说:“你晓得我刚才做啥子去了?”
邓小平望着这个日益发福的老乡,笑而不答。他知道,你不回答,他自己会说出来的。
“刚才我转了转,顺便搞了一次实地侦察。”陈毅夸张地一挥手,“你看,这方圆几百里全是烂泥滩,他日黄维的机械化部队开到这里,不就会陷进去吗?”
“好!”邓小平会心地笑丁,“有远见!”
“停一下,停一下!”陈毅拍拍司机常志刚的肩,他要和地方武装的负责人谈谈,向他们交代:待黄维兵团东援时,沿路多挖点坑。
黄维哪曾想到,数百里之外,有两个人正算计着他呢,这会儿,他正率领新组建的十二兵团,在豫西“围剿”刘伯承的主力。他到处扑空,只看到解放军留下的标语口号,却找不到解放军的行踪。他被刘伯承牵着鼻子,轰轰烈烈、威风凛凛地向豫西老百姓炫耀崭新的全套美式装备,汽车、坦克、大炮、钢盔……黄维后来谈到这件事,摇着手苦笑道:“那哪里是打仗啊,简直是武装游行!”
南下的洪流
其实,真正被解放军最高统帅部算计的,是位于徐东新安镇一带的黄百韬的第七兵团。
这会儿,当刘伯承把黄维兵团尽量引向豫西腹地,陈毅、邓小平率领中原主力越过黄泛区,向徐西隆隆逼进的时候,粟裕正指挥四十余万华东野战军,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出山东,扑向淮海,中央军委的战略部署是:以华野第三纵队、两广纵队号称五六个纵队,配合中野主力,由陈、邓统一指挥,对徐州形成包围态势,以华野山东兵团第七、十、十三纵队攻取台儿庄,进击运河线,切断陇海铁路:集中华野第一、四、六、八、九、十一、鲁中南纵队和苏北兵团第二、十二纵队及中野第十一纵队等十个纵队的主力,再加上特种兵纵队和江淮军区两个旅,由北而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黄百韬兵团割歼于新安镇地区,完成中间突破。
在人民军队以南昌起义为发韧的艰难曲折的进军史上,这一页是多么激动人心啊!半个山东,人在追赶,车在飞奔。西起单县,东至赣榆,七百余里宽的鲁南大地在轰轰烈烈的行军脚步声中颤抖。钢盔在晨光里锃锃闪亮,崭新的武器——机枪、步枪、冲锋枪压在战士的新棉袄上,数十路纵队,婉婉蜒蜒,纠葛交错。路口的调整哨头戴防空伪装,威武地挥动着红绿指挥旗,一辆辆吉普车亮着尾灯,拉成一行流动的音符,滚滚开来的卡车拖着榴弹炮,掀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得得嗒嗒的骡马洋洋得意地拉着山炮,走马灯似的重复同一个形象……似乎没有人声,只有车队、马队以及打着绑腿的脚杆儿匆匆地流动着,覆盖了整个鲁南大地。
9月24日打下济南,华野部队又一次用国民党军装各打扮了自己,如镀了一层铬,更加光彩照人。
南下部队的军威因声势浩大的民工队伍而显得更加雄壮,按照“一兵二夫”的后勤保障原则,百万支前民工紧贴着部队,车水马龙,席卷南下。
一位当年的随军记者回忆起挥师南下的情景,对那恢弘壮阔的行军场面依然记忆犹新:“哎呀,部队真多呀,几天几夜过不完!
夜里行军没有人说话,就听见马蹄从身边跑过来跑过去。前面不停地小声传口令,我记得有一夜,很大的月亮,前面小声传:‘解绑腿!’我就解绑腿,往后传‘解绑腿’,前面传:‘脱鞋袜!’我就脱鞋袜,往后传‘脱鞋袜’,前面传,‘脱裤子!’我就脱裤子,往后传:‘脱裤子’。没有谁问个啥……我扭过头一看,老天爷,整个部队全是白花花光屁股!大家都提着鞋,抱着裤子,呱哒呱哒往前走。前面有水声。要过河啦,不脱裤子还行……”
第九纵队司令员聂凤智坐吉普车时,总爱将头探出窗外。这种行军的势头使他激情难按,同车的作战科长刘岩提醒他;“司令员,别冻着。”
“鬼话!”他摸摸袖口,“穿这么厚的新棉袄还会冷?”
车下,许多战士走得满头大汗,脱下新棉袄,卷成一团扛在肩上。多好的新棉袄啊,人人都有一身,真不容易!聂凤智心中暗自感叹。他的眼前不觉浮现出二十多年前湖北大悟山下那个在寒风中哆嗦的少年……
穷。聂风智从记事起就不晓得穿棉袄是什么滋味,家里只有一床破得一纥继一纥继的棉絮,一到风雪天,只好钻进草窝御寒。
夜里,偎在老父亲的怀中,他做过穿新棉袄的甜梦。十二岁那年,聂风智向母亲哭着吵着要穿新棉袄过年,叔叔在一旁看不下去,狠狠心背上几升米到庙里找小和尚换了一件棉袄。可是,当聂凤智兴高采烈地穿上棉袄招摇过市时,得到的却是同伴们一片惊奇的怪叫:
“啊,哪来的小和尚呀!”哈哈,麒麟当和尚罗!“聂凤智一看,自己的这身棉袄的确有些怪:圆领、大襟、长袍……不是活脱脱的小和尚又是什么?他又气又急,把棉衣脱下来扔给母亲,发誓冻死也不穿了。母亲看着不懂事的儿子,伸手就是一巴掌。
开车的司机一夜没睡觉了,直眨巴眼睛。”来来,让我来开。“聂风智挪动屁股,挤过去抓住方向盘,透过车窗玻璃,他依稀看到,大悟山下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已经换上了厚厚实实的棉军装,此刻正撒开大步,扑向他战场上的老对手黄百韬。
一纵的炮兵连长板本寅吉骑在一匹炭火般的枣红马上,胸脯挺得很高,整个身体随着牲口的骎骎健步一晃一晃的,很有节奏。
他睁开稍稍有些浮肿的小眼睛,看看紧贴着队伍南下的支前民工,清清嗓子,提起喉咙唱道:
河里的鱼儿要用水来养
抗日的队伍要……
他突然顿住了,解嘲似的自己笑笑,好像要请民工们原谅似的,自语道:“不,不,应该是解放军队伍……”他父清清嗓子,将功补过般的放开音量,接着唱下去:
解放军的队伍要靠老百姓帮军队打仗在前线,老百姓帮忙在后方。
……
板本一唱完,战士们就哄了起来:“连长,再来一个!”“来一个!”
板本窘住了,像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又是抱拳又是敬礼,面红耳赤地讨饶。他只会唱这支歌。别的歌唱不得呀!当年,在浙江义乌山区,他唱过《满洲姑娘》。“喔笃西木……”他对着群山乱吼。
那时,他已是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抗日坚勇大队的一员了,队长崔洪生批评他:“这歌是侮辱中国姑娘的。怎么能唱这种歌呢?”我喜欢唱歌。“那就跟我学吧!”于是,他学会了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