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的胸口堵得慌闷。在这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大决战中,有多少白发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苦难的姐妹将他们的亲人送上战场,又有多少年轻的生命牺牲在这片英雄的土地上!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同志们,人民感谢你们,新中国将永远记住你们!”
在那场刘伯承按孙子兵法设计的“围三阙一”的南坪集阻击战中,熊绶春的少将参谋长梁岱落入了中原野战军的口袋。
几天之后,梁岱又出现在里的14军军部门口。爱动感情的熊绶春一把抓住梁岱的双手,悲不自胜,边哭边说:“当时在战场上拾到你的皮包,以为你阵亡了。我就出赏钱叫士兵们寻找你的尸体;还让人打电话通知汉口,送抚恤金给你太太。”
梁岱被俘后,谎称是14军书记。他长得清秀,又戴个眼镜,没一点高级将领的富贵体态,硬是像个案牍文吏。负责收容他的那个五大三粗的解放军干部竟相信了他,问:“你还敢回14军么?”
“……”梁岱装出十分胆怯的样子。
“你敢回,我就放你。”那人说:“只是有一个条件,帮我们带三封信去。”
那人招待他吃了晚饭,有酒有肉。梁岱更显出一副可怜可亲的样子,和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大套近乎,混得很熟。
后来,他真的带了三封信告别收容所,离开了解放军的阵地,他看看那三封信,一封是给黄维的,一封是给熊绶春的,还有一封是给38师师长张用斌的,居然没给他梁岱的,他心里有些不服气。
解放军将他领到前沿,指示了方位,嘱他小心爬过去。他爬到本部阵地前,哨兵喝问是谁,他站起来,端开了架子:“我是参谋长!”
哨兵警惕性极高:“不许动!什么参谋长?参谋长早阵亡了!”
梁岱解释不清,发怒也没用,被哨兵推进稻草堆里,候到天亮才准许到连部打电话。熊绶春闻讯,立即命令该团团长将梁岱护送回来。
熊绶春擦干眼泪,听梁岱讲虎口脱险的经历。梁岱无心渲染,随即将那三封信摸出来交给熊绶春。
熊绶春看了给自己的信,原来是中野政治部主任张际春劝他投降的。“不要理它!”他将信撕得粉碎。
“那两封呢?”梁岱觉得毕竟酒肉桌上受人之托,还是了却人愿为好。况且,那些土八路,特别是那个大块头的解放军,蛮有意思的。
“不要送去!”熊绶春说,“黄司令官决不会投降的!”
“不送去?”梁岱觉得过意不去。
“你敢去!”熊绶春将那两封信退给梁岱,正色道,“他正在气头上,小心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小马庄只是一片断垣残壁了。村西口,黄维一个人,连卫士也不带,彳于地走了出来。
什么时候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一会儿,地面就一层洁白了,掩盖了血迹和尸体,也掩盖了昨天和往事。他踏着积雪,没有了将军的仪态和气势,纯粹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独行人。
如雪花旋转着飘下,天空悠悠地回荡着一个声音,冉冉摇落,直跌进黄维的耳鼓:
黄维将军:现在你所属的四个军,业已大部被歼。……你的整个兵团全部歼灭,只是几天的事。而你们希望的援兵孙元良兵团,业已全歼。……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尚在八十里之外……贵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的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作无谓牺牲……
刘伯承陈毅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黄维放下了帽耷子,那声音便变得遥远了。哼!放下武器?混帐!
这仗是怎么打的?他脑子里浑浑然。直到3、40年后他也不全明白。他虽然一想起他的电台台长和临阵起义的廖运周便如鲠在喉,以为是这两个人葬送了他的12兵团,可当他接受笔者采访时,还是摊开手,无奈地说:“唉,国民党的气数尽了!”
他茫然地走着。胡髭长得很颓废了,他懒得修饰。他是个很注意军人风度的人,可现在无法讲究了。胡琏又来了。他寄希望于胡琏。可是,胡琏除了凶狠地怒骂“撤了你!”毙了你!“”押下去!“也没有别的办法。
投降么?混帐!
大王庄失守,33团几乎全部战死,黄维一听,气得将电话机摔碎了。这是他在双堆集发的最大一次脾气;他竟一时冲动,拔:出手枪指着自己的警卫团长,大吼;”马上把阵地夺回来!“
警卫团长去了,一色的钢盔如绿色的甲虫涌向前沿。可是,上去两个营,下来时已不足一个连的编制。
阵地接连丢失,周庄、许庄、王庄、杨庄、李庄……双堆集只剩下东西不足三里南北不足五里的狭小地域。
刚才和胡琏、吴绍周等研究好了,一定要在适当时机突围,能突出去多少算多少。可是,伤兵怎么办呢?
啊!这就是伤兵住的地方?这就是我12兵团的野战医院吗?
平坦的一片麦地里,挖了几条两米宽、数十米以至一二百米长的坑。上万的伤兵就睡在这坑里,一个挨一个。没有医护人员,没有药,甚至没有人过问。身边的伤员死了,没有力量拖出去,依旧放在身边。伤重爬不出去,屎尿就拉在坑里,拉在脚旁。
大雪纷纷扬扬,这方圆两三里的麦地正在被银色覆盖。周围没有一点动静,只有纷纷扬扬的雪片旋转着降下来,降下明年的好年景,大约还有诗人们的雅兴。
黄维不是诗人。他是特意来看他的伤员的。
怎么回事?人呢?黄维打了个寒噤。全死了么?到底怎么了?……他轻轻地往前走,似乎怕踩破这巨大的寂静。他听见了,就在他的身边,就在他的脚下,低低的呻吟一声一声,不紧不慢,此起彼伏,如秋夜的虫鸣……一条条伤兵坑全被雪盖住了,裹着大衣和降落伞的伤兵们还是一个个横摆在坑里,白白的,如同一个个硕大无朋的蚕茧,呻吟声就从这”雪茧“里冒了出来。
突然,一个伤兵看见了他。伤兵从地坑里伸出黑得如火烧了的树枝一样的手臂,奓着手指,衰弱不堪地喊:“长官,给口水吧!”
不知怎么的,在他的身前身后猛然间伸出无数双手来,黑压压的,全部抖动着……没有人,连人头都看不见,没有气力探出头来。只见一大片黑压压的手掌在雪白的平原上抖动,一个声音在风雪中隆隆滚动:“长官,给口水吧——”黄维有些心悸。他觉得脚下的大地在倾斜。他不由地打个趱趄,将脖子一缩,逃也似的走开了……
他一直走进兵团部还不敢回头看,他总觉得那个声音在背后追赶。
黄维兵团以杨伯涛的第18军为主力“王牌”,所以自11月下旬被围开始到12月5日期间,担任对其他各军的策应任务,配合战车和炮兵,屡次向我军反扑。蒋介石也派其儿子蒋纬国飞到双堆集上空,用无线电台和18军战车营营长通话,谎说各路大军即将到达,要他们奋斗到底,为“党国”立功。敌空军的飞机也成天在双堆集上空盘旋。但黄维兵团的反扑行动只能在白天进行,一到了晚上,又完全是我军的天下。
黄维看到阵地前面的村庄被我军利用作为攻击据点,曾抽调了几个团,由杨伯祷指挥,在飞机、战车和炮兵的掩护下,进行了猛烈的反扑。在付出了很大的伤亡后,才把几个村庄夺回,并施以残酷的破坏。南京国民党政府国防部借此宣传,说黄维兵团在双堆集周边实施了“蹂蹭战术”,使“共军”受到毁灭性打击云云。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时,我围歼部队普遍采用了近迫土工作业,对敌形成了极大的威胁。
11月底,9纵27旅旅长崔建功挥师稳步进击,在11纵和豫皖独立旅配合下攻打小张庄。小张庄位于黄维12兵团防御圈东北角,是个仅有8户人家的小村于。敌人在这里构筑了三层工事,外层是鹿砦、铁丝网和前伸地堡,纵深150米;中层环村150米,地堡密集,堑壕交错,各地堡之间均有交通壕贯通,构成环形防御工事,形成交叉火力网;里层是房屋和大地堡构成的集团工事。核心地堡配备两三挺重机枪,周围有两三个小地堡,各配备一两挺轻机枪。集团工事间每隔30米有小地堡和射击掩体。崔建功指挥81团曾一度突破小张庄外围阵地,但因敌人火力太密集,难以发展进攻。该团1机连班长牛孟连和两个战士冲到鹿砦跟前,遭蓟敌火力网压制,攻不上去,也撤不下来,只得依托几个土包就地隐蔽。也是急中生智,为了生存和战斗,他们被迫进行土工作业,先挖成卧射掩体,再挖成立射掩体,尔后互相招手示意把工事挖通联成堑壕,居然在敌人的火力下坚持了一天。
这个看似偶然的小事启发了指挥员的战术思想。27旅参谋长张蕴钰注意到了这件事,崔建功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他们把这件事的经过报告了秦基伟,秦基伟大喜。他想,如果进攻部队都能像这几个战士一样,挖沟近迫,抵近敌人,这岂不是扬长避短、提高生存能力、使敌火力优势无用武之地的重要手段吗?他马上抄起电话给崔建功和张蕴钰打电话:“设想条件再艰苦一些,敌人的火力再猛烈一些,我们的战士再抵近一些,时间再长一些,把试验继续下去。”
11月29日,纵队定下进攻小张庄的决心。秦基伟到79团、81团研究作战方案。检查攻击部署时,具体交代了三个问题:交通沟要最大限度地抵近敌人,使突击队能迅速跃入敌人外壕;发挥火炮和炸药的威力,集中全旅炮火突袭;军事攻坚与政治攻心双管齐下,运用瓦解整3师的经验。
当夜,一场空前规模的近迫作业悄悄展开。各连连长用破一小口的米袋装上石灰向敌阵地匍匐前进,战士们顺着若隐若现的白线跟进,直到距离敌阵地数十米,连长才发出暗号,大家立即开始挥锹作业,天亮之前便初具规模。至12月1日战斗发起,27旅挖成3条交通壕,每条长2m米,距敌前沿70至100米,宽能走担架,深可没头顶。有了交通壕,战士们的腰杆就挺直了。秦基伟、李成芳、何正文、谷景生,还有各旅的首长,都大摇大摆地走进交通壕,一直走到黄维的鼻于底下。纵队首长到了最前沿,连敌人的机枪火力点位置都看到了,情况掌握得当然就更准确了,大大减少了指挥失误。
12月1日黄昏,部队进行炮火准备。一声令下,群炮齐鸣,尤其是9纵的“土特产”——炸药抛射装置大显神威,大药量的炸药包飞到之处,敌军血肉横飞,哭爹喊娘。
经过30分钟炮火准备,敌前沿工事及附近防御物大部被摧毁。9纵27旅79团、81团此时才从堑壕中跃出,神兵天降一般,守敌还没清醒过来,就已经是短兵相接、白刃格斗了。部队打得很顽强,79团突击队14名队员,冲锋中伤亡12人,最后只剩下1名班长、1名战士,但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人敌外壕,完成了突破任务。81团2连突破后全连仅存12人,后又收容了其他连的2名战士,当即在敌炮火下组成3个战斗小组,由连长指挥迅速向敌纵深发展,一口气打下5个地堡,终于同友邻部队会合。
经12小时激战,全歼守敌1200余人,缴获迫击炮5门、战防炮l门、轻重机枪30余挺。
秦基伟的心情好极了,轻松地哼起了河南豫剧。
这时,蒋介石把胡琏召到南京。胡琏在蒋面前吹嘘说,此次徐蚌之战,对方倾其全力,规模空前,是国共两党最后的大决战。这一仗打胜了,可以凭江淮之阻拱卫长江,确保南京,与共产党平分天下,再图反攻。他建议蒋介石放弃北方,固守南方,集中全力打胜这一仗,并硬着头皮说:“校长,12兵团尚能坚守一段时日,等待援兵的到达。”言下之意,还是催促蒋介石赶快抽调援军。为了表示对校长“栽培”之恩的报答,他表示,愿意再飞回双堆集重围,协助黄维鼓舞士气,调整态势。蒋介石连说“好,好”,对其嘉许一番。
12月2日,从南京飞回的胡琏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立即分批召集各军师长到兵团部见面打气,说蒋介石已决定调集大军增援作战,要大家固守待援。接着,又到各军师阵地视察一番,并在布防上做了一些局部性的兵力调整。胡琏的这一番行动,总算给绝望中的黄维兵团将士注射了一剂强心针。
但在我中原、华东两野战军“紧缩包围、纵横扫荡、重点强袭”的攻势下,双堆集的处境每况愈下,有时竟是雪上加霜。
黄维被围十多天来,12兵团上下无不怨声载道,士气十分低落。此时正值深秋,双堆集袒露在一片毫无隐蔽的旷野上,12兵团栖身在一些土墙茅草盖的小房子里面,原来在这里居住的老百姓早已逃往他乡。别说粮草接济不上,就连饮水、燃料和骡马的饲料都很难解决。加上在我军的连续攻击之下,敌军死伤逐日剧增,已经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大有朝不保夕之虑。
在最外围的85军全线崩溃以后,12兵团的14军又成了我军攻击的主要目标,为了保住核心阵地的第18军,黄维不得不忍痛割爱,让14军做出更大的牺牲。
12月6日这天,我军几十门重炮和抛射筒齐发,大量的炮弹和炸药包倾泻到了敌人阵地上,炮声震撼着大地,硝烟浓雾腾空而起,敌军阵地上的工事大部分被摧毁。至黄昏时分,炮火打过后,冲锋开始了。与此同时,敌人的轻重机枪火舌齐吐,形成密集火力,封锁着出击口。我28团第二突击队向李围子进攻时,伤亡很大,2班的同志们上去一个倒下来,又上去一个又倒下来,3班的3个同志又冲了上去,1排的机枪班长陈文端着机枪紧跟在3班的另外3个同志后面往前冲去,他一边跑一边打,但还没有到敌人的鹿砦跟前,3班的3个同志都负了伤,和陈文一起冲锋的另外3个弹药手也有2个负了伤,1个掉了队。最后只剩下陈文一个人了。他端着机枪耽过鹿砦滚进敌人的交通壕里,扯下右臂上的联络记号——白毛巾。战壕中3个敌人惊慌失措地抓住了陈文的双臂和衣襟,低声问道:“干什么的?”
陈文十分镇静地回答:
“自己人,别误会。”
这时,一个高个子家伙走来,大声嚷着:“不要乱,不要乱,我是师长。”
陈文乘着他刚刚扭过头,用机枪一梭子扫过去,国民党第10师师长张用斌被打倒了。
“师长负伤了,师长负伤了!”敌人乱跑乱叫。陈文跳出战壕,把腰里的5个手榴弹全部扔了过去。
一个半小时的激战过后,被敌人吹嘘为“固若金汤”的李围子,几乎成了一片焦土。许多俘虏被我军猛烈的炮火吓傻了,有的棉衣被弹片炸碎,有的是从炸塌的工事里挖出来的,一个个面如土色,心有余悸地说:“打得好惨!
打得好惨!”一个伤兵说:“当你们的大炮排放时,村庄被打得好像一只船,乱摇晃!”敌特务连总共100多人,被炸死的就有80多人。敌10师师部和两个团被歼,师长张用斌身负重伤。
敌人硬核桃般的防御体系一下子被打开了一个口子。
攻下李围子,我4纵乘胜前进,矛头直指杨围子。
杨围子是敌14军阵地所在,14军军部也设在这里。
在我军的不停猛攻之下,14军被压缩在了这个小村子里。
炮弹一发接一发地在军长熊缓春的指挥部附近爆炸,熊绶春吓得手足无措。熊绶春悲不能抑,坐在掩蔽部里流了好几次泪。七几天前,我军渡过浍河向南出击时,14军参谋长梁岱曾经做过我军的俘虏,当时他冒称是85师师部书记。过了两天,这个书记忽然提起愿意为我们到沈庄去送劝降信。陈赓当时没有识破其真实身份,就把他放了回去,派他去送劝降信,让他把信交给熊缦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