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的讲话一播出,蚌埠顿时流言四起,盛传刘汝明天天开酒会准备叛变。刘汝明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深夜,他正准备休息,猛然听见院子里一声大喝:“立正——”他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徐州“剿总”上将总司令刘峙已经出现在他的卧室门口。
他居然不知道刘峙已经到了蚌埠!
卫士怎敢阻挡这个当朝总座,由着他直接闯进卧室,弄得刘汝明措手不及。
“老总……”这个平日里十分爽朗豁达的河北大汉这会儿拧着浓眉,既惶惶不安又怒气难按,想必是大祸临头,又不知其中究里,便陪出艰难的笑脸:“有……有何……要务?”
刘峙稳稳地站着,将房间里审视了一遍,说:“子亮,我想知道各师驻防的确切位置。”
刘汝明迅速披挂整齐,领着刘峙来到作战室挂图前。
“各师还在原来位置嘛!”刘峙似乎如释重负,又问,“司令部其他官长呢?”
“都已经睡觉了。”刘汝明觉得特别冷,牙巴骨直打架,“通知他们吗?”
刘峙宽厚地笑笑:“别,让他们休息吧!”
刘峙放心地走了。出门时拉着刘汝明的手,无比深沉地叹了口气,表达了这位长者的同情和歉意。
那时,有人劝刘汝明到南京通过电台做个反宣传,和李德全澄辩一番。他考虑再三还是没有去,他不愿伤害李德全。“守得住大义,有何疑惧?”他对身边的人说。
但是,更头痛的事来了。近日,李德全的弟弟李连海不知怎么悄悄地到了蚌埠。李连海进过陆军大学,当过第2集团军的高参,眼下已同他的姐姐一起成了共产党的座上客。刘汝明心里乱糟糟的。李连海求见,他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见吧,不会有别的事,肯定是要他倒戈;不见吧,面子上过不去。将他抓起来送交南京,可以洗得一身清白,可实在对不起冯先生。何况冯先生刚刚遇难。他想来想去,拿出300元钱叫人送给李连海,打发李连海走了。
蒋介石派政工局局长邓文仪这个黄埔嫡系常住8兵团,名为慰问,实为监督,他心里极明白。这倒不要紧,令刘汝明难以忍受的是人家总打他部队的主意。
邱清泉为了将刘汝明第55军181师分割出去,对师长米文和许以高官:“探夫兄,你别跟他们走了,留在砀山将地方武装收编过来,你就作军长了。”米文和人老实,想把官当大点是人之常情。他留了下来。但到陈毅、邓小于挥师东来,邱清泉兵团匆忙退向徐州时,却不通知米文和,丢下米文和不管了。结果,181师被歼,米文和成了阶下囚。时隔不久,徐州“剿总”又命刘汝明留一个师驻守宿县。这回刘汝明说什么都不干了。
“唉!”刘汝明叹着气对战地视察官李以劻说。“他们老是想宰割我的这点部队!我68军119师损失很大。却无兵源补充。55军181师末归建就被他们当替死鬼送掉了,我不心疼吗?”
刘汝明一直号称两个军6个师,其实兵力已不足4个师。他为了保全番号,从来不敢实报伤亡情况。
在蒋介石的亲信中,刘汝明觉得这个眉清目秀、举止洒脱的少将战地视察官为人还算正直,便借酒后微醺吐出胸中块垒。一是发发牢骚,二是想让蒋介石晓得统帅部的有些做法太过分了。
“你看,”刘汝明说得很慢,完全是记录速度,“我的司令部驻蚌埠市,李延年的司令部驻市外,刘老总却将警备蚌埠的任务交给李延年。这不是欺负人么?是呀,警备蚌埠油水大,收缴税捐、套运粮食、原煤运输很能发财。李延年要发财,我不要么?我的部队也要钱花呀!还有,我手下本来只有55、68两个军,刘老总却命我的68军守固镇,受李延年指挥,真是岂有此理!唉,总统指挥我这么多年,无役不从,现在依然把我当杂牌看,能不令人灰心么?”
李以劻心想:还有你不明白的哩!你手下的副参谋长李诚一原是军统局设计委员,第2处处长陶纪元是保密局派来的,曾当过军统局华北站站长,你知道吗?你被看得死死的哩:
刘汝明当然不知道,但他时刻提防着。
昨晚又听了一遍李德全的广播讲话,他辗转反侧,越睡越冷,令卫士猛烧炭火也驱不走心头的寒意。
副官告诉他,上海来电话让他马上去接。他的妻小都在上海,还有白发老母在堂。他常常为不能侍奉母亲而歉疚。每每想起那苦难的童年,寡母带着他熬过的岁月,他就一阵心酸。他心里猛地一沉,心想该不是多病的老母……他不敢多想,忙抓过话筒。
妻子告诉他,蒋总统昨天派亲随专程来看望母亲,还给母亲送来了手杖、被面等礼物。她要丈夫代表母亲感谢总统。
一想起老母,刘汝明的眼睛都湿润了。他坐下来,提笔草拟电文:
……总统日理万机,尚硕及家母,赏赐锦衾手杖,恩德重如泰山。职唯有效命国家,衔环结草,以报厚恩……
一夜的愁绪,又似烟云渺渺。
“尽忠尽孝,从一而终吧!”他叹口气,将那只胳膊塞进袖管。
孙良诚的到来又使刘汝明乱了方寸。
淮海战役刚热闹起来时,毛泽东对策动刘汝明战场起义并不那么当真,只是一着离间韬略。他在11月11日给淮海前线将领的电报中指出:
此间日内即发动劝刘汝明、刘汝珍(68军军长)、曹福林(55军军长)率部起义之广播,不但使徐州方面增加对曹福林之顾虑,而且使南京方面增加对蚌埠刘汝明兄弟之顾虑,有可能迫使南京将黄维兵团调至蚌埠一带。
后来,毛泽东来真格的了。18日、23日、26日迭电前线将领:“加紧对刘汝明的工作,迫其反正,是为至要。”于是,孙良诚被推上策反工作的前沿,当面向刘汝明游说去了。
孙良诚尽管也是西北军的一脉,但抗战时当了汉奸,日本投降后为蒋介石收编,效命于华东战场,很得蒋介石的信任。
解放军为了减少伤亡,尽可能地策动孙良诚这样的杂牌军将领战场起义。当时华野派周镐与孙良诚联系,周镐原系国民党军统局南京站站长,因暗下与共产党联系,并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受蒋介石通缉,逃到解放区。他被委托专做孙良诚的工作。孙良诚让周镐担任107军高级参议,活动于解放军与国民党军之间。
淮海战役发起后,孙良诚几次错过起义机会,最后在邢围子附近以投降者的身份走进了华野苏北兵团的司令部。
现在,他与周镐长袍礼帽,一派绅土模样,到蚌埠来了。他的任务是说服刘汝明战场起义,保住西北军最后一炉香火。
刘汝明让自己的儿子刘铁均前去接头,从田家庵将孙良诚、周镐接到兵团部所在地——宝兴面粉公司的一间小屋里。
这天晚上,刘汝明带着副官,万分紧张地与孙良诚会面了。
孙良诚很轻松,有一种久病幸愈后的精神亢奋。他讲了他在解放军里的所见所闻,讲了苏北兵团司令韦国清、政委吉洛的盛宴款待,当然更多的是讲西北军的前途。
“老弟,不能打啦!”孙良诚粗粗的指头敲打着桌面,“西北军的弟兄经不住打啦!子亮啊,看在冯先生的份上,过来吧!”
刘汝明抓了抓后脑勺。
将8兵团干干净净地拉过去倒是不难。55军军长曹福林是自己结拜兄弟,情同手足,多少年来患难与共;68军军长刘汝珍是自己一奶同胞,当然更不用说了。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蒋介石待自己也不薄呀!军务局局长俞济时四年前曾与自己在陆军大学甲级将官班同窗共读,通过他的关系,自己得到了蒋介石的信任,哪次路过南京不被蒋介石宴请?蒋介石请他的黄埔学生吃饭从不备酒,可请我刘汝明,请我们西北军的,真舍得花钱啊!但是,想想刘峙这帮人,又实在可恨!
刘汝明一时拿不定主意,看看时间不早了,便说:“让我回去先商量一下吧!前线行动事关重大,弄不好兄弟相残,更难收抬。你们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正要睡下,突然觉得不对头。同孙良诚来的那位是什么人?察其言,观其行,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个人得防着点!他睡意顿时全无,一个人来到孙良诚寝处,问:“少陆兄,陪你来的那位在解放军里供何军职?”
孙良诚笑了:“你忘了?他就是周镐嘛!三年前被通缉的周镐,那时他是军统局南京站站长,你还记得吧?”
刘汝明摇摇头,他确实不记得了。但他的身子不易察觉地痉挛了一下。他最怕和军统、中统打交道。这会不会是军统设下的圈套?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惶恐,胆怯地问:“周先生靠得住吗?”
“靠得住!”孙良诚打了个哈欠,“他在共产党那边已经三年了。在这风云际会之时,别的就不去管它啦!”
“哦。”刘汝明点点头。
“想好了吧?”孙良诚急于成功,“拉过去吧,还不是你老弟一句话!”
“明天你想吃点什么呢?”刘汝明开始打岔,“小弟一定好好款待。”
“那都是小事。”孙良诚说,“关键是赶快行动!别像我,误了时机,处处被动。”
“不能急!少陆兄,这里耳目甚多。邓文仪、李以劻都是极精明的人。你们先玩两天,不要急……”
刘汝明敷衍了一阵回到兵团部,他神不守舍地在屋里走了两圈,命人叫来二处处长陶纪元,说:“有一个情况要立即电报蒋总统。你去组织人将那姓周的看起来。”
周镐被从梦里叫醒,几个膘肥体壮的军人不由分说将他架到特务营。
孙良诚几天见不到刘汝明,又发现周镐不知去向。周镐这人总是神出鬼没,他没在意;可刘汝明几天来避而不见,令他十分恼火。他不能在这里抛头露面,只好自己关在院子里干着急,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寂和孤独。
刘汝明来了,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孙良诚心想一定是部队安排妥当,可以立即行动了,就笑眯眯地迎上去。谁知一坐下来,刘汝明竟说:“少陆兄,情况变了!蒋总统来电召见你呀!不过,请放心,我保证你的安全。你可以乘机脱离虎门,向总统表明心迹。那个周镐是逃犯,你上了他的当,现在要他归案。保密局早侦知这件事了,实在是爱莫能助呀!”
孙良诚张着嘴,如喉咙里卡了根鱼刺,半天说不出话来。
保密局专门派来一群特务,将孙良诚、周镐连夜押到南京保密局监狱。孙良诚到底久驻军界,虫是百只,加之他的西北军老同事、国防部次长秦德纯力保,终得幸免。而周镐却在南京被枪杀了。
淮海大战并没有因为刘汝明出卖了老朋友而改变格局。这一阵子,南北两方对他勾魂摄魄,弄得他神不守舍,寝食难安,更没有心思率军北征了。而李延年兵出淮河,又被解放军阻击部队打得焦头烂额,寸步难进。只有黄维蒙在鼓里,至今尚在一百多里之外的包围圈里眼巴巴地盼着刘、李两个兵团的援救呢!
落日的余辉轻轻地消退,遥远的东方亮起了几颗早熟的星星;天空幽蓝碧净,大地暮色四合。淮海大战中一个普通的激战之夜出现在地干线上。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刚在指挥部研究完南线阻击李延年、刘汝明的战况,又分乘美式吉普车出小李家直开双堆集战场前沿。车在一处路口停下,他们要亲临战场。直接观察第一线激战。
微微偏西的月亮光华如水,给地面镀上了一层莹粉。远远近近涌向前沿阵地的担架队挨肩接踵,挤挤撞撞,分不清一个个人影。
灰蒙蒙的远方闪烁着一朵朵火光,好似天边云层里的闪电,此起彼伏的照明弹如同节日的礼花照亮夜空。猛然间,天地间破开了一条伤口,呈现出红红的一条血线——长时间的炮击撕破夜幕,炮火划开了一道烈焰的空谷,多少胜利和失败、欢叫和悲号都深深地淹没其中。
三个人站着,都不说活,如三座傲然挺立的华表。
刘伯承的眼镜片闪闪发亮,不知是月光照的还是远处的炮火映的。他扬着下巴,似乎看得极认真。其实,这三人中数他的视力最差。讨袁护国时,他的右眼负伤失明了。但是,他的惊人听觉弥补了视觉的不足。他能从嘈杂难辨的枪炮声中,判断方位,估算兵力,推测战况。
早在粟裕打下济南,准备挥师南下,发动淮海战役的时候,他就曾对身边的将领们说:“孙子曰:‘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皆至。’假如粟裕在东边挟住了敌人的额,我同邓子恢、李达就在这里揪住敌人的尾巴,陈毅和小平上去截断敌人的腰,置敌人于死地!”其时,他正率部在豫西牵着黄维“游行”。
后来,战局的发展果然如此。
再后来,也就是现在,徐州杜聿明集团被围于陈官庄地区,李延年、刘汝明被阻于固蚌一线,黄维兵团正被逐步歼灭的时候,他又将淮海战场的态势比做一个胃口很好的人上酒席,嘴里吃着一块(黄维兵团),筷子夹着一块(杜聿明集团),眼睛还看着碗里的一块(李、刘兵团)。
炮火轰击的巨响滚滚传来,大地如支撑着弹簧,轻微却又沉重地颤动着。
突然间,双堆集地区如切断了电源,抹掉了一切光亮。黑沉沉的夜里,空空茫茫,静无声息,似乎刚才的一切火光、轰响乃至大地的抖动都是海市幻景,猛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位将领屏住呼吸。
一阵南风吹来,裹着浓重的火药与血腥的气息,带着炮火烧热的微温。
就在这时,沉重的混沌的吼杀声揉在微温的南风里,浪潮般的向三位将军扑来。吼声、哭声、刺刀拼击声连成一片。长久的鼎沸人声里,一粒粒钢音分外刺耳。
南风过了,那声音也如风中的烟尘,扬扬洒洒,撒落在这夜色中的江淮平原。
一阵东风,这沉重的拼杀声向西方卷去,悠悠地直送往西边的天际;一阵西风,这声音又似从天边折返回来,送回到东边的天涯;一阵北风吹去了一切,如吹净了浮萍的碧水,夜色中的前方更加令人揪心……
刘伯承推了推眼镜,觉得有些晕眩,不觉将双脚叉开些,站稳。这位久经战阵的老将竟然被这悠然的夜风吹得有些摇晃了。
陈毅眯着眼,紧抿着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么,这隆隆卷来的嘈杂声把他带回十多年前最艰苦的三年游击战争时期。那时,他被围油山,伤病交加,伏于草莽,奄奄一息。蒋介石的部队在油山四周搜捕,脚步杂沓,吆喝连声。东风过去西风来,南方狂吼接北方,死神用那血腥的拂尘,在他的头顶扫过来扫过去……他自度不免,得诗三章藏于衣底,以咏心志。
断头今日意如何,
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集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十年征战,天翻地覆。风卷杀声依旧,战局命运全非。陈毅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他低下眉来,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
为抄近路,一支担架队抬着伤员从他们不远处翻田越埂,长驰而过。后面的担架队踩着前边的脚印跟踵而来。再后面,再后面……月光下形成了一条闪动的生命之路。
邓小平对双堆集战场实在太熟悉了。他的脑子里清晰地印着围攻双堆集的每个部队所在的方位和敌人在每一个阵地投入的兵力。他能准确地说出那夜色深处爆出的每簇火光是什么部队在什么地方向哪一部分敌人发起的进攻。陈赓东集团打得不错,突进了杨围子。邓小平从一片喊杀声中,听出了胜利的欢呼……
担架队在喘息,伤员在呻吟。
“放下我!快放下我!呜……”一个伤员在担架上挣扎哭喊,“我要回去!我们连全牺牲了……我要去报仇哇!”
杂沓奔跑的脚步声淹没了伤员的哭喊。担架队绵延不尽。
一位老人哽咽的声音:“孩子……等等……等等……孩子,马上就到医院了……你不能这就死呀……”老人哭着催促:“快!快!这孩子已经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