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峙将他的“剿总”搬到蚌埠的时候,由于走得匆忙,连他的办公室主任郭一予也没来得及跟上。好在这里离南京近,统帅部时时来人撑腰打气。再说,李延年和杜聿明一样,黄埔一期生,沙场老将,用不着自己指画;刘汝明乃西北军巨头,自己的指挥棒在刘汝明头顶上有多大分量,他心中清楚。他是一个不喜专权的长者,乐得个清闲自在。这天,他正在刘汝明兵团司令部和刘汝明吃炖牛肉,只听门口猛一声“报告”,出现一个年轻军官。
那军官笔挺地给刘峙敬礼,刘峙嘴里正有一块牛肉,竟一咕噜囫囵吞了下去,向来迟笨的身体变得异常灵活,猛然站起,筷子扫落在地上也不管不顾,只是连连向门外招手:“快!快进来!外面冷。”
来人是蒋纬国。
“两位总座,”蒋纬国依旧站在门外,朗朗说道,“我奉命率战车团前来参战,部队已直开前线,准备向共军发起攻击,迅速解除黄维兵团之围。现特请示总座,需组织部队掩护跟进,全线出击,一举突破共军防线。”
“好!好!”刘峙笑着对刘汝明说,“快命令部队掩护跟进!”
刘汝明也是很激奋的样子,开口却转向刘峙:“先和吉公商量一下吧?他的部队已休整多日,战志正旺。”
“好好!”刘峙总是笑眯眯的。
蒋纬国的眉头闪了一下。他深知刘汝明话中含意。
李延年第六兵团和刘汝明第八兵团是在淮海战役开始之后,于11月中旬改编和新建的。第六兵团的番号原在东北“剿总”序列,10月15日在锦州被东北野战军歼灭,南京统帅部便将徐州“剿总”序列的第九绥靖区改编为第六兵团,由李延年任司令官。六兵团下辖39军、54军、96军和99军,其中54军、39军是从葫芦岛撤出来的。这四个军都是蒋介石嫡系,装备优良,颇能冲杀。第8兵团早先也是东北“剿总”序列的,在沈阳被歼后,刘汝明的第四绥靖区便顶了这个番号。此兵团辖55军、68军两个军。这些部队大部曾被解放军歼击过,可历任主官怕蒋介石整肃,不敢实报伤亡情况,虚额甚大。
早在碾庄激战之际,李延年和刘汝明奉命北援,从11月16日开始向北猛攻,曾进至固镇以北的任桥、花庄集一线。当时,毛泽东和粟裕试图于徐东割歼邱、李而未果,便遣华野2、6、10、11、13纵等部及江淮军区独立旅直奔李延年而来。李延年和刘汝明到底熟谙军机,看华野重兵来袭,便急电报告国防部,迅速率部南撤,并炸毁浍河铁路桥,然后龟缩淮河一线,不再敢北越雷池。蒋介石制定的“南北对进,三军会师,打通徐蚌”的战略计划虽未实现,但得以全师淮南,也深为庆幸。
蒋纬国年轻气盛,受总统委派亲来督阵,肯定要与共军大战一场,可光我刘汝明的部队怎么陪得起?于是,刘汝明抬出了李延年。
李延年自然不敢怠慢。12月3日夜,他与刘汝明、蒋纬国以及各军长出席了刘峙主持召开的作战会议,做出了集中蚌埠第6、第8兵团8个师的兵力,在装甲部队的配合下,再次全线北上的决定。
4日清晨,蒋纬国亲率他的战车2团100余辆坦克,隆隆驰过淮河大桥,向解放军的阻击阵地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担任正面阻击的是华野第六纵队。纵队司令员工必成在地图上用红铅笔画了一条不规则的弧线,对着话筒喊:“决不能后退!”你别给我叫苦了!六点钟之前,决不准后退一公尺。“
地图上沿曹硕庄、曹老集、刘桥一线。王必成已画下了一条条密密的弧线。他每天都在注视着弧线的变化,它反映着战事的发展。六纵将士节节抵抗,每天后退只准许在两里之内。
兵力悬殊太大了。李、刘两兵团倾巢而出,与蒋纬国的战车2团相互助威。凶焰万丈。而要阻挡他们的,仅中野2纵和华野6纵的数万将士。
陈毅在小李家的总前委指挥部给王必成和江渭清写信。他知道6纵打得很苦,部队十分疲困。但此时中野正在围歼黄维,敌人抵抗顽强,北线的杜聿明集团也在拼死挣扎,哪有多少兵力可抽呢?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鼓励指挥员沉着、镇定、坚毅、灵活地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
陈毅的信写得很巧妙。他说,由于不能直接通话,我对你们的情形不十分清楚,但最近几日从你们那里传来的消息大多是叫苦的,这可能是传闻的错误。他要他们咬紧牙关,不叫苦,不怕困难,要有牺牲大部的决心与敌人拼斗。
王必成与江渭清、皮定均没有辜负总前委的嘱托,他们指挥部队,以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长城,一次又一次地顶住了如洪水般卷来的敌人。
淮海战场上的国民党军坦克很叫解放军将士头疼了一阵。华野部队在鲁南打过坦克,但部队成份变化太快,很多新战士都不晓得如何收拾这玩艺儿。蒋纬国的战车2团,一部支援54军,一部支援99军,一出动便是三四十辆,轰轰隆隆,震耳欲聋,以烟尘翻卷天摇地动的气势,直扑解放军阵地。54军一举攻入新桥,99军乘势收复了曹老集。
蒋纬国陪李延年乘战车直抵前沿,子弹打在坦克上丁当作响,李延年怕二公子有失,连连大叫:“后退!后退!”
蒋纬国抿嘴矜持的一笑。
他们的面前是解放军姚庄阻击阵地。
排长王怀忠站在堑壕里大喊:“打狗日的坦克!”
顿时,子弹飞蝗般的扑向坦克,丁当脆响,火花飞溅。但是,坦克一点都不在乎,照样吼叫着冲过来。
“手榴弹!”王排长又一声喊。
手榴弹像一群黑鸽子扑过去,炸出一团团烟雾。那坦克甩甩脑壳,摆摆鼻子,又冲过来了。
王排长咬牙切齿:“狗日的!狗日的!”
战士张来锁急得直跳。他看坦克开到他身边,掂个手榴弹,一跃而上。那坦克来时,他看见过,知道上面有个盖子可以掀开。他像壁虎似的贴在炮塔上,拼命去揭盖子。可就是怎么也揭不开。他急得抡起手榴弹在上面乱砸,什么天线,什么了望镜,砸得稀巴烂。那坦克也觉得不对头,掉头便往回跑。
“快下来!快下来!”王怀忠与同伴们一起大喊。张来锁以为能将坦克砸瘫,抓个活坦克,还是不想下来。哪里知道那坦克猛地一甩头,将他甩了下来。他在后面追了几步,万分遗憾地站住了。
龙王庙阻击阵地对付坦克也没有什么高招,来了就硬拼。排长卞高观察得细一些,说:“伙计们,你们看清了没有?哪里是活的,哪里就能打死。老子们专打它的腿!”
坦克来了,卞高握个爆破筒扑上去,将它插进坦克履带里。爆破筒炸了,坦克开不动了。
一个战士没有爆破筒,便将三八大盖往坦克履带缝隙里死命插,一阵吱吱嘎嘎的叫声后,履带被崩断了。
西姚庄阻击阵地有了坦克的克星。一位连长在掩体里看到一辆坦克穿过火堆时着火烧了起来,发现坦克排出的废气极易燃烧,便命令全连每人准备一捆高粱秸。其他连也如法炮制。
于是,淮海战场上,就有了这无比壮观的场面:
坦克群来了,轰轰隆隆,地干线顿时升高,灰尘扬蔽天日。
解放军阵地上一声呐喊,猛地从堑壕里滚出一条无头无尾的火龙,烈焰腾腾,烧红了半个天宇。
在这堵陡然升起的火墙面前,坦克群停住了,看来是懵了。明白过来后,转身就逃。火龙穷追不舍。追得坦克狼奔豕突。
蒋纬国也被这阵势搞懵了,急得大叫:“步兵!步兵!赶快掩护!”他心里颇为恼火,万没想到土八路会这么侮弄他的洋装备。不过,他此刻还不晓得龙王庙阵地上的战况,所以还算沉得住气。
国防部政工局局长邓文仪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他来蚌埠已十多天了,整天转转看看,吃吃喝喝,颇为清闲。他的任务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可蒋纬国一来,他就忙了。他组织他的笔杆子们,成天围着蒋纬国转,围着战车2团转。他们描写了战车2团许许多多的战场花絮,却忽略了这么一个镜头:
龙王庙阵地上,那辆因三八大盖捅进履带而瘫痪的坦克被解放军战士围住了。里面有一个国民党军排长。
战士们冲这个庞然大物一起发喊:“赶快投降!”“解放军优待俘虏!”
那排长不投降,转着炮塔打炮,还从射孔里向外打枪。
一个胖乎乎的小战士火了,他猛地钻到坦克的鼻子下,手脚灵活地爬了上去,拿着手榴弹对了望孔喊:“投降么?”
“老子就是不投降!”里面嗡嗡的,像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
“好!有种!”胖战士丢下手榴弹,端起冲锋枪,将枪管抵住了望孔,“投降么?”
“老子不投降!”
“成全你了!”胖战士扣动了扳机。
这当儿,蒋纬国刚从前沿返回,正与李延年、刘汝明坐在设于宝兴面粉公司的指挥部里吃饭,作陪的还有那位无处不在的政工局局长邓文仪、总统特派战地视察官李以劻。他一听坦克被共军缴获,车里的官兵临难不苟,共军正在设法寻找开关,想把里面的尸体拖出,并将坦克弄走,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将酒杯一摔,起身接过卫士递来的军帽。
李延年劝阻着:“先吃饭,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蒋纬国一言不发,举手向李延年等致以军礼,登车直开54军军部。
军长阙汉骞见蒋二公子前来,慌忙丢下正在打的电话,迎了出来。
蒋纬国军规极严地向中将军长阙汉骞敬了一个军礼,他并不理睬阙汉骞手忙脚乱地还礼、寒暄、拖椅子等等一系列的殷勤,只是表情僵硬地说:“阙军长,龙王庙阵地上的情况你知道吧?”
“知道。”阙汉骞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处理?”
“我正调整部署。”阙汉骞老大一把年纪,在这个年轻人跟前却像个可怜的听差。
“马上组织攻击,务必将被损坏的战车和我英勇殉国的官兵悉数夺回!”蒋纬国已经在下命令了。
“好的,参谋长!”
阙汉骞当即做了部署。
“一九八师师长是谁?”蒋纬国冷冷地问。
“张纯。”阙汉骞情知不妙,连连为部下开脱,“那是一员猛将,很能打……”
蒋纬国哼了一声,大声诘问:“怎么掩护我的战车的?士兵们都死光了么?”
“这个部队还是能打的!”阙汉骞摸了下发烧的脸,似被蒋纬国甩了一顿耳光,有些火辣辣的不自在,“刚才我已经派198师上去了,定能将功补过……”
“如果不夺回战车和官兵的遗体,”蒋纬国站起来,“要给予严惩!”
阙汉骞连说了几个是,忍无可忍但又毫无办法,连连咽了几口唾沫,走出指挥部,命令第594团归还198师建制,并派人通知张纯:“9打好了没事,打坏了就自绝吧。”
张纯知道这回犯了天条了,只得率领各团长到一线拼死督战。这样一来,王必成可就有些受不住了。
六点过去了,王必成才率部稍稍后撤,让出湖沟集一线。54军也算前进了一步。不过,双方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54军198师阵亡一名团长,伤亡大约600余名官兵。王必成的六纵伤亡要小些,但有的连队撤下来时也只剩16、7人了。
国民党军政工局局长邓文仪成天候着蒋纬国,不断地构想锦绣文章。这下可被他抓住了,猛写了一阵,南京各大报纸便又有了激奋人心的新闻。总统公子蒋纬国在前线正确指挥、英勇杀敌的事迹便成了南京市民们饭桌上的时髦话题。
蒋纬国攻击得手,雄心勃勃,整天乘着坦克巡视各个战场,穿梭般地沿着津浦路两侧奔来跑去。他虽然只督促他的战车团攻击,但各部官长顾虑到自己的前程,也只得硬着头皮上阵督战。5日,占领仁和集、周家口;6日,津浦东路的攻击被中野2纵凭澥河击退,便两路合为一股集中向津浦路西猛攻,经过一番争夺,于9日进至火星庙一线。蒋纬国暗自盘算,只要照此速度昼夜进击,就可望于数日后到达双堆集与黄维会合。到那时,班师南京,也可向父亲交待了。一想起父亲那沉重的头颅,他就一阵颤栗,恨不得立即出现在黄维面前。
谁知好景不长。华野渤海纵队11师和豫皖苏军区地方武装5个团陆续开到,配合中野2纵、华野6纵顽强阻击,国民党军务部的攻击浪头就像撞上了礁石,一一被碰了回来,仅李延年兵团死伤就达15000多人,远者前进不足70里,近者不满30里,距黄维被围点还有一半以上的路程。
蒋纬国正在焦急,南京统帅部忽然来电,命他的战车2团撤出54军序列,听候差遣。蒋纬国拿着电报去找阙汉骞,问是怎么回事。阙汉骞颇为遗憾地说:“参谋长,我军全凭战车威风才连破共军阵地。现在突然撤出,实在可惜呀!”
蒋纬国恨恨地说:“此令我不执行!”
阙汉骞叹口气说:“参谋长,委座一贯教导我们要令行禁止。执行命令乃军人之基本要素,怎么能随便违背呢?”
“这是非常时期。”
“不不不!”阙汉骞还是好言相劝。
蒋纬国无可奈何,将他的战车2团撤出54军,又立即请示“剿总”,希望赶快配属下去,不管是哪个军,好到第一线去冲锋陷阵。
迫使战车2团撤出54军是阙汉骞的计谋。阙汉骞能跻身上层军界,自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蒋纬国一直临阵逼迫,将自己的部队拼光了怎么办?在国民党里,没有了部队的将军就好比没有瓶胆的瓶塞,毫无用处。他报告统帅部,说本部地处河湖沼泽地带,战车活动受阻,无从发挥威力,请将战车部队放在更能发挥作用的战场使用。于是,战车2团不论配属给哪个军,哪个军都如出一辙,坚辞不受,纷纷用更漂亮动听的语言将蒋纬国和他的钢铁部队拒之门外。
蒋纬国遵父命奔赴徐蚌战场,本来决心大干一番,想不到竟落到如此境地。于是恨恨地整点自己心爱的队伍,驰返淮河大桥。就连那辆夺回来的废坦克也不忍丢在田野上沐骨曝尸,命部下小心装上火车带了回来,免得遭人轻贱。
他回望淮河,惆怅不已,想起这些天见到的一个个面孔,都像是带了面具似的。李延年,李以劻似乎诚恳一些,至于那个刘汝明,真让人估摸不透……
劝降未成格局未变
第八兵团司令官刘汝明这几天似手心事很重。一早起来他就坐在床上发呆,一只袖子耷拉着,竟忘了穿。
院子里静悄悄的,浓重的雾如细雨似的卷卷扬扬,说不定就是在下小雨。一点风都没有,这个世界好像静止了一般。
不像是战场,像是他那荒僻的家乡——河北抛庄。
昨夜他做了几个梦,醒来一个也记不得了。他靠在床头想想,还是想不起来。
他预感到要出点什么事。
自从早些时候北线张克侠、何墓沣哗变之后,西北军惨淡经营几十年,就剩下自己手下这点部队了。统帅部队对杂牌军的态度刘汝明体会犹深。战役还未打响时,冯玉祥夫人李德全通过广播号召西北军弟兄们倒戈,蒋介石闻讯专门召见冯治安,刘汝明和孙良诚,直到三人在蒋府酒醉饭饱,一再表示忠党报国,并联名通电拥蒋才算了事。冯治安未能前线起义,除了丢不下万贯家财和相亲相爱的小妾,这顿酒宴也起了一定作用。
李德全的声音又出现了。刘汝明忘不了自己的老统帅。他听李德全说冯玉祥将军在苏联轮船上因火灾遇难,不觉偷偷地流下了眼泪。刘汝明从小由寡母抚养成人,因家境贫寒,十七岁那年,怀里揣着母亲烙的两个小米绿豆混合面卷子,投身到北洋军阀陆建章麾下,冯玉祥便是他的营管带。他尊重冯先生,自然尊重李德全。李德全的许多话叫刘汝明听得直想哭!是啊,西北军南征北战,为党为国多少英雄儿郎血染沙场,可到头来处处受掣,为人作俑,总是不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