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百韬的兵团司令部就设在一家酒坊里,早巳被我军的猛烈炮火炸得面目全非,炮弹直接命中屋顶,事后有人好奇地数了一下,发现上面竟然开了7个天窗。黄百韬侥幸未被炸死,和25军军长率领着残部逃到了大、小院上和尤家湖等村继续负隅顽抗,他留下的1辆新的美式吉普车连同车上的1副象牙麻将牌和1具紫铜火锅,成了我军的战利品。黄百韬跑得太匆忙,只带了几个随从,兵团指挥部的一摊子统统成了俘虏,连两箱机要密码也没来得及销毁。纵队司令部立即派专人将密码送到野战军司令部,后来在战役决战的第二、三阶段,对破译工作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此时,碾庄圩已被攻克。
黄百韬已经走向了他的生命尽头。
在这场战斗期间,新华社发表了毛泽东起草的关于《中国军队形势的重大变化》的评论。毛泽东信心十足,指出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可能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政府。
事实果然如他所料。
小小的碾庄圩已经被淹没在战火硝烟里面。黄百韬清楚地知道,他已是穷途末路,这里恐怕就是他的归宿了。
一向自负的黄百韬何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他转战沙场多年,正是因为卓著的战功和忠诚才受到蒋介石的器重,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天他会落到如此地步。
圩子里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像是对他的回答。
我军几个纵队在一起打仗,是不比赛的比赛,谁也不甘心落后。但突破敌前沿时却发展很慢。圩子里到处是顽强抵抗的敌人,到处是枪声,抬脚是地堡,敌人像疯狗一样连续不断地反扑。徒步涉水进攻的战士们被浸湿了棉衣,穿在身上又重又冷,冻得脸色发青。
11月19日,炮火几乎全集中在这一个地方了。碾庄圩覆灭前,我华东野战军整整实施了30分钟的炮火急袭,黄百韬在战栗,整个碾庄圩在战栗。同时,黄百韬几乎也是不假思索地命令他的炮兵,把炮弹全部打完。黄百韬脸色铁青。
大约经过4个多小时的激战,到20日凌晨40分,我9纵73团5连(归1营指挥)突破了第二道围子。第一、二道围子相距也只有百来米。第二道围子一经突破,敌人的核心阵地就被我军冲击得如同处在激流当中。
黄百韬在深深的忧虑之中度过了他生命历程的最后几天。
黄百韬之死
黄百韬正在电话里向前沿喊叫,听到卫士在院子里喊:“坦克来了!有坦克的声音了!”
黄百韬本是极沉稳的,这会儿也忍不住了,丢下话筒来到院子里。果然,轰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里,似乎还有履带的嘎吱声。黄百韬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闪出似乎已经遗忘了许久的笑容。这响声来自西北方向。邱清泉,你果真来救我黄某人了?黄百韬下意识地掸掸军服上的灰尘,摸摸胸前的二等云麾勋章,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还是有些窝囊,就这样与邱清泉见面实在让他难堪。
两天前,刘峙听说顾祝同来过碾庄上空,自己按捺不住了?要了一架飞机,也来“到此一游”。他以顶头上司的官腔和患难之交的语气好好地夸奖了一番黄百韬的忠勇,向黄百韬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将严令邱、李兵团突破大许家共军阵地。很有点和黄百韬同忧共患、荣辱与共的样子。然后,他兴致勃勃地向黄百韬介绍总统对“潘塘大捷”和“碾庄大捷”的嘉勉;还说南京慰问团不日将至,那时将共赴徐州,举杯相庆。说完,投下了这枚云麾勋章以及犒赏三军的十万金圆券。刘峙与顾祝同不同的是,他的飞机飞得很高,肉眼实难捕捉。因为共军总用机枪组织对空射击,刘峙不得不防。
但是,那坦克的声音一会儿就没有了。当那挑逗得黄百韬坐立不安的坦克声再一次轰鸣时,华野的炮击又开始了。顿时淹没了碾庄战场的一切声响以及黄百韬的所有希望。
碾庄南门已经被突破,解放军的官兵们全都是湿漉漉的。他们向东展开,控制了南门那座曾有五挺机枪封锁的石桥。
“快走吧!”二十五军副军长杨廷宴催黄百韬赶快离开碾庄。现在仅存的阵地只有尤家壶和大院上两个村落了。
黄百韬抽出马刀,狠狠地砍在院里的一株老槐树上,长叹一声:“完了!”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碾庄。
他们来到大院上,六十四军军长刘镇湘刚穿好他的将军大礼服和皮靴,正在佩戴蒋介石授予他的勋章。他看大势已去,准备“成仁”了。
黄百韬一看这个景况,不觉一阵酸楚。他们在椅子上坐下,相对无言。
“先吃饭吧!”还是刘镇湘先开口了。
黄百韬吃不下,筷子总夹不着菜,饭也扒不到嘴里去。他的心事太沉重了。
团长张秀越向黄百韬的情报处处长廖铁军报告,共军来人劝降。廖铁军请示黄百韬,黄百韬毫无表情地说:“今晚同他接头吧。”
黄百韬自然不想投降,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解放军的进攻加快了,逼近了第七兵团最后的据点大院上。
刘镇湘听枪声就在附近,喊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说:“黄公,还是突围吧!”
黄百韬无比疲怠地靠在木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老了,而且多病,作俘虏我走不动。也难为情。我牺牲了,还可使别人知道有忠心耿耿的国民党人,或可使那些醉生梦死的人醒悟过来,国民党或许还有希望。你年纪还轻,尚有可为,希望你突围出去,再为党国做点事。”
这天,1948年11月22日薄暮,黄百韬率杨廷宴等人利用夜暗向尤家壶方向走去。行至一苇滩地,但见喊杀声四起,炮火中人影憧憧。黄百韬引颈四顾,如同掉在无底深渊,他已经没有了再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右手摸住了腰际那支冰凉的小手枪……
旷野上枪声杂乱,只见黄百韬趔趄了一下,身子突然扑倒下来。
杨廷宴大吃一惊,急忙叫随行的参谋转回大院上,抱来两条军毯。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黄百韬的尸体裹进军毯,又找来降落伞的带子草草捆上。
天寒地冻。为挖一个坑,几个人铁锹掘,刺刀捅,一个个折腾得大汗淋漓。
杨廷宴在一张烟盒纸上,画下了方位、地点,又解开军毯寻找死者的物证。他从黄百韬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铜牌,借着烟火的微光看清了,一面是“来宾证”,一面是“十七号”。杨廷宴知道,这是晋见蒋介石的特别通行证。他把铜牌放回黄百韬的口袋,又在自己的烟盒纸上写下“来宾证”。
葬下了黄百韬,几个人分头散去,各自奔命。
第二天,好大一场浓雾……
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访者从大院上村北走来,顺着老乡的指点,按照黄百韬当年仓皇出逃的路线,寻找这位冥顽不化的国民党将军的葬身之地。这一带的老乡,从稚童乃至三老,都知道这块地方。一位正在责任田锄草的老汉不等访者探询,竟有先见之明,抬手一指,说:“这是那块地!”
这是一片芦苇滩,在四周生长茂盛的冬季作物衬托之下倍感荒凉。
老农指方画圆告诉访者:“这里原来是苇子地,后来都开荒种庄稼了。”他踢踢脚下的土:“你们看多肥!种什么都收成好。就这块埋了黄百韬的地方,挖不完的苇子,做不得田。这不,一直荒着,几十年咧……”
胜利之夜
粟裕坐在小椅子上,似乎怕冷,缩成一团,下巴偎在捧着的双手里,微偏着头,望着墙上的地图出神。
副参谋长张震轻轻走过来,压抑着无比的亢奋,小声说:“粟司令,谭(震林)、王(建安)报告,碾庄战斗圆满结束!”
“嗯?”粟裕放下双手,脖子直了,怔怔地看着张震。
“碾庄战斗已经结束了!”张震无比激动的心情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放开嗓门:“黄百韬兵团已被全部歼灭!”
“哦。”粟裕平淡地应了声。他的脑袋突然一歪,身子一软,椅子嘎吱一声几乎倾塌。
张震急忙上前搀扶。粟裕晕过去了……
若干年后,粟裕和他的妻子楚青谈起淮海战役。他说他紧张过两次,第一次就是围歼黄百韬兵团。“上至中央军委,包括主席,下至我们,开始都对黄百韬兵团的战斗力估计不足啊!后来我们碰了钉子,可又不敢向主席叫苦,只有豁出命来打。主席天天来电催问战况,我心里很着急。部队打得很苦啊……”
直到掌灯时分,粟裕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地醒过来。半个多月末,他从未这样从容地睡过觉。醒来后,他觉得筋舒体泰,神清意爽,伸了个懒腰,问:“什么时候了?”
守候在床边的张震告诉他,已经晚上了。
“开始工作。”
“你一天没吃饭了。”
“真的!”粟裕突然觉得很饿,“有鸡吗?”
这晚,华野司令部里灯火通明。参谋处处长夏光在电话里详细统计各纵队的伤亡数字。粟裕正和谭震林、陈土榘、唐亮等人一起,总结歼黄作战经验教训。大家的心情既兴奋又沉重。因为几个主要方向作战的纵队,如四纵、七纵、八纵、九纵、十纵、十一纵、十三纵伤亡均在两千人以上,有的竟达五千余人。
“这一条经验非常重要,是我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粟裕的一个指头在桌子上点着,“在江淮平原作战,由运动战转入攻坚战的时候,不可急于求成,而应加强对壕作业,隐蔽接近敌人,将堑壕挖到敌人跟前再发起攻击,逐点争夺,逐个歼灭。”
谭震林笑了,说:“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嘛!”
会议结束,由副参谋长张震起草电报。粟裕将棉大衣一裹,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月黑天。天空的星斗密密麻麻,如一层淡淡的薄云。远处有点点火光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粟裕凝神谛听,一片吱吱哑哑的声音,像车轮滚动。他往四周看看,若明若暗,到处都有火光移动,还隐隐地传来坚木的摩擦声和行人吆喝牲口的声音。他心里猛地一热。
人民,我们的老区人民!他在心里呼喊一声。他深深地懂得依靠人民的意义。他在数十年后做军事理论探讨的时候,曾说:“依靠人民群众,不是一句美丽动听的政治口号,而是战略思想!”这完全是他的经验之谈。
1948年初,毛泽东曾指示粟裕率三个纵队渡江南下,以吸引中原敌军回师江南。粟裕筹谋再三,向军委直陈己见,要求暂不执行出兵江南的方案。原因之一,在江北,特别是中原战场,尚有大量歼敌的战机可寻;原因之二,是考虑大军南下,没有老区人民支援,必然造成“后顾之忧”。当淮海战役向着战略决战的趋势发展时,他最担心的也是老区人民对于战争的承受能力。
然而,老区人民喊出了“倾家荡产,支援前线”的口号。那么,蒋介石的徐州集团在江北被歼也自然是在劫难逃的了。
粟裕记得,华野支前司令、后勤部部长刘瑞龙在曲阜向他汇报支前工作情况的时候,列举的一些数据曾使他吃了一惊。这位昔日当过小学教员的后勤部部长看着笔记本上比蚂蚁还小的字,慢言慢语地念着。他说,为了支援淮海战役,后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念出了一大串数字,其中有两个数字粟裕永远也忘不了:“裹尸布,十八万尺。粮食,三亿斤。”裹尸布听来刺耳,实不可缺;粮食更是须臾难离。粟裕听说,这些粮食如果按每辆手推车二百斤装载将是一百五十万辆,从徐州一直排到北平可以整整排三行哩……
此刻如果巡视胶东平原,你就会看到,家家户户都点着豆油灯,碾米的,磨面的,做军鞋的,彻夜不眠。几百万几千万人民行动起来了,蒋介石招架得住吗?
脚步声和喘息声在灯火的摇晃中滚滚而来。又是一支支前队伍。
五百九十余万民工活跃在战场上。
一位做后勤工作的同志说:“那会儿,人真多。白天敌人飞机轰炸,不敢行动,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可一到晚上,啊呀,到处是人,到处是灯,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好像满地的麦子全变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