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战役纪念馆的滕国宝副馆长说:“那时我还小,一块放羊的还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想尿尿了,可满地都是支前的人,东看看,不行,西看看,不行。挑担的,推车的,赶牲口的,抬担架的,没有头没有尾,没有边没有沿……小姑娘急得团团转。’哇——‘她尿裤子了。从此,她不来和我放羊了。”
粟裕向路口走来。看着一队路过的支前民工,他的胸口有些慌闷了。
这一队民工.全是赤脚,全是单裤,上身只有一件棉袄,还破得飞絮斑斑。这么寒的风,地上都结冻了,路边水沟的冰凌嘎嘎地响,粟裕裹着大衣还觉得森冷,可是民工们仍旧肩挑、人背、车推、马驮,打着赤脚,呼哧呼哧地朝前赶路。
粟裕后来和刘瑞龙谈起自己的见闻,刘瑞龙为难地说:“我们尽量保证前线呀!民工每两个月才发一双鞋。一双鞋能穿几天呢?顶多十天!寒衣先保证部队吧,往后再想办法……”然而,苏北六分区七万民工,直到打完淮海,冬尽春来,还全是单裤呢!
……张震轻轻地叫了一声,请粟裕回去看战役总结的电文手稿。
粟裕回到野司办公桌前。仔细地看了一遍,说;“基本可以,但教训部分讲得太抽象,还要具体点;伤亡情况再核实一下,不许打埋伏,如实上报陈司令员、邓政委,上报中央军委。”
让我再想一想西柏坡的清晨,好久没有这么宁静了。桔红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抹红霞落在滹沱河上。滹沱河结了一层薄冰,在朝阳的抚慰下颤颤抖抖。乳白色的晨雾给远山和丛林围上了一截素净的墙裙。偶尔,一两声鸡鸣犬吠来自白雾深处,使这静谧的山村更加恬然。
这个凌晨,毛泽东办公室的灯灭了。
“主席睡觉了!”
“主席睡觉了!”
不知谁传出来的。声音都不大,带着几分神秘和惊喜,在西柏坡以及周围的东柏坡村、岗南村等驻地的工作人员中迅速蔓延。
没说的,黄百韬兵团被消灭了,前线准打下了大胜仗!
一声悠长的马叫把毛泽东惊醒了。他听出来了,那是他的老青马。转战陕北时,他骑着这匹老青马,看地图,下命令,也即兴作诗,和胡宗南的部队兜圈子。来到西柏坡,有了大汽车、小吉普、中吉普,还有打下济南后缴获的王耀武的黑色轿车,老青马便没有用武之地了。但毛泽东舍不得离开他的老青马,他常去看它,看它那有些失意的哀怜的眼神,抚抚它的鬃毛。于是,老青马在他的温暖的手掌下轻轻地抖动,显出很幸福的样子。
前几天,也听老青马叫过,可毛泽东无心过问。今天,这叫声特别让人揪心。
毛泽东披衣坐起。
李银桥一听响动,蹑手蹑脚地来到毛泽东的卧室门口。
“老青马怎么叫了?”
“它这些天总叫。”李银桥麻利地倒洗脸水。
“它饿了?”
“它总不好好吃。”
“老侯呢?”
老侯是毛泽东的马夫,专饲老青马的。
“老侯死了。”
“嗯?”毛泽东披在肩上的棉袄滑了下来。李银桥走过来帮毛泽东将衣服披好。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毛泽东很生气了,“长征时,老侯就跟着我了!我不是讲过了吗?”
“我们报告过周副主席。周副主席说您这一段指挥打淮海战役,怕分散您的精力,不让告诉。周副主席领着我们办的丧事。”
“唉!”毛泽东是从不靠床懒坐的,这会儿却靠在了床架上。
本来是该高兴的时候,可毛泽东这一天郁郁寡欢,时不时叹一口气。唉,艰难的日子快过去了,全国就要解放了,可你这个爬雪山过草地、不为名不为利、至死还是个马夫的老红军,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韩桂馨知道毛泽东的心事。吃过晚饭,她对李讷说:“去,叫爸爸陪你们到河边玩玩!”
“你去吗?”
“当然啦!”
毛泽东心情不好时,对谁都会发脾气,惟独对李讷是个例外。李讷抱着他的腰,要他带着去河边玩,他没办法,只得从命。
踏着夕阳,毛泽东和江青、毛岸英、李讷,还有那个清秀的小姑娘、李讷的保护神韩桂馨,一起慢步向滹沱河边走去。
出得西柏坡,眼前有一条小路,越过清水沟,穿过田野,一直伸向河畔。河滩上密密麻麻长着一片芦苇。苇顶的白絮早已飞落,只有光秃秃的苇杆,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地左右摆动,似一片林立的刀枪剑戟。
毛泽东默默地走着,他的思绪仍在战场的刀枪剑戟之间飞荡。眼下,黄百韬这块硬骨头终于啃下来了。淮海战区的下一个目标该是谁呢?原先,他一直把眼睛盯在邱清泉、李弥身上。总想以碾庄为饵,诱歼邱、李兵团一部,打得它们不能动弹。谁知邱、李的屁股始终不肯离开徐州,难以断其退路。后来,军委几个同志又计划将主力转用于南线,让中野、华野分别歼击黄维兵团和李延年兵团。但李延年这个大烟鬼迟迟不肯北上。总前委的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接连来电,一再要求伸出拳头,先打黄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电文往来,几经磋商。如此重大的决策确实需要费一番思量……
沿着田埂跑上来一只黄狗,对着来人吠了几声。一个背粪箕的老农赶上几步,轻轻喝住那狗。
毛泽东的眉头舒开了,和谐的自然景观使他的心情开朗起来。他和那老农打招呼:“是你的田吗?”
“是呀!是呀!土改刚分的。”老农笑眯眯地答。
“麦子长势不错么!”毛泽东弯下身来察看。
“是呀,是呀!”
“今冬粮食够吃么?”
“还行,还行。”
老农笑眯眯的,目送这一行人向滹沱河走去。他不晓得这个身穿打着补丁的灰布棉袄、围着围巾、头发长长的高个子男人就是歌里唱的“大救星”。
滹沱河静静的,看不出它在流,但它从没有停止流动,就像那悠久的历史。晒了一天的太阳,薄冰化了,能看清河底的石头。几条小鱼游过来,猛然一个急转弯,亮了一下洁白的肚皮,便不知去向。
毛岸英拾起一块石子,向河里扔去。
李讷如法炮制,却扔得很近。
韩桂馨找来一个小瓦片,打了个水漂,一直扎到河中间。
李讷惊奇起来,想模仿这一绝招,但总不成功。
岸英笑她:“小笨蛋!”
“你呢?”李讷敢跟这个大哥哥顶嘴,尽管她有些怕他。
岸英朝她做个鬼脸。
太阳猛然间滑下了太行山。滹沱河失去了阳光,阴阴地发黑。
这一行人开始往回走。
李讷在前面跑,韩桂馨也只得跟着跑,喘着气叫:“慢、慢些!”
毛岸英掉在后面,低着头,摘了一根枯草放在嘴里嚼着。他正与十七岁的刘思齐热恋着,想结婚。怕爸爸不同意,跟谁也不敢说。对江青,他总觉得隔得很远,永远是陌生的。他刚从苏联回来时,不知该喊江青什么。江青尽管比他大将近十岁,可看起来还很年轻。毛泽东交待他,让他喊妈妈。江青红着脸,笑笑说:“当然喊妈妈。”可岸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过了不少日子,他才做了有条件的屈服,喊江青为“江青妈妈”。
这事不能跟江青妈妈讲,她做不了主,他也不愿和她讲。可是,他一时又没有跟爸爸提出的勇气。因为爸爸从没问过自己的婚事,尽管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而且,爸爸这些天实在太紧张了。现在黄百韬兵团被歼,爸爸的心情轻松了些,是个提出来的好机会。他追上一步,正待开口,却见爸爸望着岗南村方向,神情严峻。
一骑红尘正向西柏坡疾驶而去。
毛泽东的脑际掠过一片波纹:前方来电!他猜想,或许是邓小平和他的同事又急如星火地发来了电文。远在淮北的那位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小个子似乎很少自作主张,可他一旦形成某种思想,便不会轻易放弃。他准是又要求放开邱、李,狠打黄维这个硬对头。
李讷见父亲紧抿嘴唇、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扯着他的衣襟,连声问:“爸爸,你怎么啦?”
毛泽东不高兴了,说:“别吵!再吵就打手!”
李讷伸出两只手,平摊在毛泽东面前,笑道:“给你打。看你打哪一个!”
毛泽东端详了许久,摇摇头:“反正迟早都要打的,先打哪一个嘛……让我再想一想……”
战火烧红的记忆
碾庄战斗结束了。华野在中野的有力支持下,斩去了国民党军徐州集团的右臂,全歼黄百韬兵团五个军计十余万人。
但碾庄圩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几十年过去,碾庄欣欣向荣,不见旧时颜色。当年担架排排长于培义摸着脑壳抬伤员的曹门楼,现在成了烈士陵园。那一座孤高耸立的纪念碑上,刘少奇的题字“浩气长存”曾被斧凿石剐,后又恢复了原貌。园内花草蕤茂,绿树成荫,洁静幽深。
烈士纪念馆大门外,一片片墓地排列整齐,如同严阵接受检阅的士兵,松青柏翠,英气森然。可这些几十几百、几百几千的同一个形状的土堆到底是谁的骨殖,已无记载。早年曾以一块块木牌略作记号,后来一场“革命风暴”吹卷得碾庄的百姓们难为生计,有人竟将那木牌一一拔去以为炊薪。从此,烈士们彼此彼此,失了仙乡台府,也失了名姓年庚。有一年,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山东大娘。她是来看望儿子的。可是,山东儿郎何处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大娘哭喊着儿子的乳名,在排排坟茔中行走,哪认得出她的儿子!……后来,她随便在一个坟前停下,焚香化纸,拿出几个馒头放在坟尖。
于培义告诉访者,这情景年年清明都有,叫人心酸啊!
南门那座石桥依在,只是衰老了许多。护庄的小河也窄了些,一群群鹅鸭从水面划过,漾起一阵阵温柔的涟漪。
访者在碾庄信步彳于,寻找当年大战的遗迹。那山西人开的三义糟坊早巳不复存在,唯有黄百韬兵团部院子里的那口老井默默无语,守口如瓶地隐藏着这里曾发生过的故事。至于那棵老槐树,据曹玉阴说:“自被黄百韬砍了一刀,它来年就没长叶。死啦!”
已不满足于温饱的碾庄圩人民拆除了五十年代草草建起的窝棚,用青砖红瓦的房舍敷盖了战争的伤痕。唯有一堵弹迹累累的山墙储存着当年鏖战的些微信息。但村长告诉访者,这堵墙也快拆了,因为要起新房哩。
常常有外地来参观或是采访的人们站在那堵山墙下,伸出指头,“一、二、三、四……”认真地数,但没有一个数清的。那子弹坑太多了,有的重叠在一起。
除了这堵山墙和那一口老井,偌大的碾庄圩,休想再找出那场大战的痕迹。似乎是一场风雨、一朵流云匆匆地从这块地方走过,隐进那茫茫无涯的历史深处,梦一般的消失在那个多雾的黎明。
其实远非如此。如果你看见一个老人石头般的沉默在那里,你走过去,不用介绍和要求,他就会给你讲起那战争的日子。因为他自己或许正缠裹在那令他刻骨铭心的战斗岁月里,你或许能分担他们那沉重的回忆的痛苦和欢欣。
老人曹培伦说:“仗一打完,第二天。好大的雾呀!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大的雾,对面两三丈都看不清人!”
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曹学芝接过话茬:“那早晨的雾呀,大得我都没法走路啦!听到脚步声,就看不见人;看见人了,两人都快撞上啦,哈气都到身上来啦!”
“我们的部队可是勇敢啊!”曹培伦说,“和敌人克起来,可是勇敢啊!”
“克”,当地方言。其内涵之大,很令访者惊讶,因为它包容了搞、捞、弄、吃、打等等行为动词。华东部队官兵许多是这里入伍的,部队里也通行这个妙不可言的“克”。
孙周团八连冲进庄里,和敌人逐屋争夺。有的班与敌人只隔着一道矮墙,手榴弹和炸药包是最好的武器。但二排的手榴弹和炸药都用光了,战士们—个个在爆炸中倒下。浓烟中,连长张春礼一阵猛吼:“同志们,克到底!坚决克到底!把敌人一个个克干净!”
二排副时方团一边向敌人射击,—边呼应:“同志们,加油克,把敌人克干净!”
五班副黄月林高兴地喊叫:“我克了他五个!
“我又克了一个!”有战士喊。
“我克了两个!”
“我克了一挺机枪!”
……
“继续克!狠狠地克!”连长张春礼的嗓门特别大。
战斗打完了,这位连长向上级报告时,也是一连串的“克”:“报告营长,我八连克敌两百一十三人,克机枪五挺,克六○炮两门,克各种枪枝一百一十五枝……”
营长笑了:“好!你们克得很好!现在的任务是:克饭!”
……徐汉寿老人讲起来就好笑:“那时候,仗刚一打完,村里可是有人发财了哩!玉阴他隔壁的张长春到处克洋钱,到各家地洞背国民党兵的尸体,一进去就克钱。我们在外喊:有没有人?他不说。他把钱克了,就说:有人!他拖一个出来,别的不拖了,又到另一个洞里去克!可能哩!他不光克钱,还克油。那会儿,到处都是油鼓子,他就克油卖。他把油放到家里。那会儿不识汽油,他老婆当柴油点灯,轰——发火啦!又烧又炸,可热闹啦!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