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的冬天,漫长而又黑暗。那半年左右的风雪和寒夜,实在令人难熬。那里的天空宛如倒扣着的一口铅锅,阴沉沉地低垂着,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新年来临了。诺贝尔一家又度过了一个父亲不在的凄清、暗淡的圣诞节。
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每逢星期天或者假日,总要领着孩子们去教堂,跪在圣像前为身在异国他乡的丈夫祈祷。
光阴似箭,转眼间冬去春来,枝头染上了一片新绿,向阳的草坡吐出嫩芽。一到春光明媚的季节,北欧人就像冬眠的动物一样,从沉睡中醒来,神清气爽地投身于阳光普照的大自然。
每逢这个时节,诺贝尔家的孩子们,总是登上离家不远的一座小山丘,坐在软绵绵的草坡上,放眼眺望斯德哥尔摩港,眼望停泊在港湾内的大小船只,思念着远离家乡的父亲。5年前,他们就是在那里目送父亲远行的。
爱激动的罗伯特把内心的思念转化成高声呼喊:“爸——爸,我们来看望你了!”
这凄恻的声音激动得路德维格和阿尔弗雷德热泪盈眶,也情不自禁地高喊着:
“爸爸,我们想念你呀,快回来吧!”
在孩子们对亲人的热切期盼中,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要过去了。一天,邮差给诺贝尔家带来了特大的喜讯,一封来自俄国圣彼得堡的家书及同封寄来的汇票,成为诺贝尔家欢乐的中心。
信上笔力遒劲,情调高昂,字里行间流露出春风得意的气势。信的大意是:
说来很对不住你们母子,让你们苦熬苦等了五年多。在这五年多的时间里,我一面忍受着对你们的思念之苦,一面拼命地挣扎着、奋斗着。现在我颇感欣慰地告诉你们,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已经建立了一座小工厂。
这个工厂经营状况良好,订货不断增加,已经取得了可观的效益。作为将要赠给你们的礼物,我现在购置了一栋很大的房子。请尽快动身到圣彼得堡来吧,盼望早点见到你们母子的面。
信来得太突然了,孩子们的母亲眼含着热泪,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差不多能背下来的信。她读信时心情是很复杂的,这5年来她拉扯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过的简直就是一种弃妇的生活呀,如今总算熬出头了,丈夫在国外站住脚,家庭生活从此有了依靠。
孩子的情绪是单纯的,他们高声叫嚷着,欣喜若狂:
“妈妈,你没白为爸爸祈祷,他在国外发迹了,太好啦!”
“妈妈,咱们啥时候去俄国呀?我都想爸爸了。”
“妈妈,咱们怎么去圣彼得堡,坐车还是乘船?”
“圣彼得堡啥样啊?爸爸的工厂啥样啊?咱们快去看看吧!”
“妈妈,我们上学可咋办呀!我们都不会讲俄语呀!”
“那就让爸爸教我们吧。”
孩子们想到将要去外国见爸爸,都兴奋得手舞足蹈,一时间将对未来的渴望、担心和疑虑都抛向自己的母亲。而做母亲的同孩子们分享喜悦的时间并没持续多久,瞬间的兴奋和激动过后,她又不得不为变卖家产(虽然她家并不富裕,但总还有些家用的东西需要处理)、打点行装操心。罗伯特因急于要见父亲而提前走了。
当时从瑞典到俄国还没有铁路,诺贝尔一家只好从海路去圣彼得堡。
当全家乘坐的帆船缓缓地驶出斯德哥尔摩港的时候,一股背井离乡的凄楚和对故土的依恋之情,在母亲和孩子们的心头油然而生。其中数阿尔弗雷德心思最重,不像两位哥哥那么兴高采烈,他对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怀着深切的眷恋之情。同与他一道玩耍,给他以童年乐趣的小动物分手,他心里很难受,因为它们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站在船头上,眼望着被暮霭笼罩着的山丘,默默地向自己童年的不会说话的小伙伴们告别和祝福:
“再见吧,蝴蝶、蜜蜂、虫子、青蛙、小鸟,请你们多保重!”
那年,阿尔弗雷德才9岁,但是,离开家乡时的依依惜别之情是刻骨铭心的。虽然当时他还没意识到此行意味着彻底地结束了在故乡的童年,等他再度返回故乡时,他已经是风华正茂、学业有成的青年了。
经过海上长途颠簸,一天早晨,诺贝尔一家乘坐的帆船缓缓地驶进了波罗的海的圣彼得堡港。这时,岸边高大的古典建筑披着霞光,在波平如镜的海水中倒映着金灿灿的剪影,成群的海鸥尾随着帆船上下翻飞,时而高声鸣叫,时而轻轻点水,为饱受颠簸之苦的旅客们举行了欢迎仪式。
阿尔弗雷德跟随着路德维格急不可待地提着行李跑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码头。
阿尔弗雷德最先在岸上的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父亲,高声喊道:
“看呀,爸爸在那儿!”
这时,一位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男人正向他们频频招手。
亲人们久别重逢的场面,人们在影视中,在现实生活中,本来早已司空见惯,但是,事到临头,人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再现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帆船刚靠岸,孩子们便抢先跑下舷梯,扑向爸爸的怀里。这激动人心的一瞬间,让他们等得太久了。
伊曼纽尔用一只手将两个儿子揽在怀里,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的头。当他发现她头上已经有几根白发时,鼻子一酸,眼睛也湿润了。他感到内疚,怪自己无能,把妻儿遗弃得太久了……
他把妻儿让到一辆漂亮的马车里。这自然也是他精心安排的。他决心让他们风光一下,以弥补他长期不顾家(也许是无力顾家)“抛妻弃子”的过失。
在马车里,孩子们个个心花怒放,圣彼得堡的一切都使他们感到振奋和新奇。
那宽阔的广场,金碧辉煌的寺院以及寺院附近骑着高头骏马俄国皇帝的铜像,都显示着这座皇城的威严和壮观。
孩子们的一双眼睛好像不够用了,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瞧瞧那儿,惊叫声、欢呼声,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一路上高高兴兴向新家奔去。
马车在一个环境优美的住宅区停住了。
“是这儿吗?这么快就到了!”孩子们好像没坐够车似的,问道。
“是这儿,从今天起,咱们终于有自己的窝了。”
新宅比他们在斯德哥尔摩的旧家要好得多,既宽敞,又漂亮,孩子们又发出一阵欢呼和惊叫。他们放下行李,从东屋跑到西屋,到处乱窜,先是对房屋感兴趣,那屋子举架很高,窗户很大,对于在窄小、破旧的木房里生活惯了的孩子们,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新奇。接着孩子们又对室内的摆设感兴趣,一会儿躺在舒适的大床上打滚,一会儿又坐在一张崭新的桌子前,说他就要那张桌子温习功课。
父亲得意扬扬地说:
“孩子们别争了。你们每人都有一张大床和一张新书桌。”
可是,一转眼,小儿子阿尔弗雷德不见了。抬头一看,他正在庭院中欣赏那里的自然风光呢。院中间有一个椭圆形的喷水池,喷射出缕缕细流,在空中弯成一条弧线又落到池中。那不断喷出的细流将霞光分成七色,宛如一根根色彩艳丽的丝线垂挂在空中。池塘里有几尾金色的鲤鱼,顽皮地拱着水草游来游去。喷水池四周镶嵌着花畦,在秋日的晨光下,还绽开着绚丽的花朵。
在阿尔弗雷德聚精会神地观赏庭院的时候,父亲悄悄地走过来,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问道:
“喜欢吗?”
“喜欢。”
“要是到了春天或夏天啊,这里就更美了。”
“有小动物吗?”阿尔弗雷德又想起了故乡的山丘和那里的动物朋友们。
“有啊,有蝴蝶、有蜜蜂、有昆虫……”
“有青蛙、有小鸟吗?”
“这个,如果你想见到它们的话,当然也是可能的。”伊曼纽尔早就从妻子的信中获悉,他的三儿子阿尔弗雷德酷爱自然,喜欢观察和欣赏山川景色和花鸟虫鱼。今日一见,果不虚传,此子确有这种雅兴。他暗自高兴,因为这不仅与他童年的兴趣相投,而且在他成年后认识到,大凡喜欢同大自然亲近的人,不仅有热爱生活的激情,同时还蕴藏着探索自然规律和艺术真髓的潜能。
“这个孩子长大后必成大器!”做父亲的像艺术家评估自己的作品似的,以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阔别5年的三儿子。
当初离开家时,他才4岁,由于体弱多病,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得多,甚至每当他在紧张工作之余思乡怀亲时,他常闪过“那个多病可怜的孩子是不是还在人世”的可怕念头。但是,这个小生命很顽强,在母亲悉心的照料下,他活过来了,现在就在他的眼前,而且他凭直感(他相信直感)预测出他将成大器。他应该为有这样一个有幸地活下来并会有出息的儿子感到高兴才是,可是说来也怪,他越认真地观察自己的儿子,就越萌生一种与高兴完全相反的情绪。这种情绪不仅将乍见面时出现的喜悦和兴奋很快抵消了,而且由于这种情绪的过剩,他对这个孩子有一种本能的厌恶。这种厌恶不是对无能之辈的歧视,而是某种与此相反更为复杂的东西。
至于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也许伊曼纽尔本人也不能完全说清楚。他的情绪来源于感觉而不是理性。
他从阿尔弗雷德聪颖的额头、深邃的眼睛以及沉静的表情,看到了一种不同凡响的气质。在预感到他必成大器的同时,也觉察到在这个深含不露的孩子身上蕴含着一种超越情感的理智,那是一种客观的、严厉的、不徇私情的理性,它可能成为一股否定他父亲的东西。
诚然,伊曼纽尔很器重自己,他一向对自己充满信心:他口若悬河,才华横溢;他刻苦创新,顽强进取。他凭这一切取得了眼前的成功,他还要凭这一切取得未来的辉煌,他甚至相信有朝一日会成为深受世人崇拜名垂史册的伟人。
但同时他也深知自己的弱点,那就是他追名逐利,爱出风头,见异思迁,而且有时还有点华而不实。
不过,正像一切想成为或已经成为被世人崇拜的偶像一样,他们在受人顶礼膜拜的时候,很少有人是心安理得的。因为他们很难摆脱“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心理干扰。在这种情况下,一切爱慕虚名的偶像,就只好靠阿谀者用奉迎的语言所编著的“圣经”,朝拜者用缭绕的香烟所编织的帷幕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和尊严了。在这种情况下,偶像本人最怕深知底细的人,那是一些长期生活在偶像身边因而最知偶像的信徒或亲人。
伊曼纽尔下意识地觉察到儿子将来不仅会超过他,而且由于深知他的弱点会无情地否定他。这大概就是他看阿尔弗雷德不顺眼,甚至感到厌恶的隐情吧。
这种隐情包含着无法消除的敌意,它为后来父子反目、家庭不和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