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回忆录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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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虎豹口西渡(1)

周纯麟

1936年10月26日应为10月24日,参见本书第17页脚注。,夜幕刚降临不久,西风萧瑟,星星稀落。山坡上的灌木和野草,已经凋零和干枯,残枝败叶被秋风吹得漫山飞舞。岸边近处村庄的灯光全部熄灭,甚至连狗吠的声音也已经消失,整个东岸似乎一片寂静。只有浩莽的黄河水,愤怒地咆哮着,涌起一排排浊浪,一阵又一阵,不停地向着岸边陡壁的岩石上冲击着,拍打着,飞溅起几米高的水花,“哗啦啦”,“哗啦啦”,发出雷鸣般的巨响。……这时候,我红三十军奉上级命令,在政治委员李先念同志和代军长程世才同志(我们下面干部战士都称他军长)的带领下,正整装待发,要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冲破黄河天堑和敌人的封锁,渡河西进!

我们八十八师二六三团是渡河的前卫团。为了保证渡河成功,团首长决定,从全团九个连队和团部特务连里各抽出一个班,临时组成“渡河先锋连”。许多党员、团员都纷纷报名、写请战书,要求参加“渡河先锋连”。团首长最后挑选了一百多名优秀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打仗勇敢的英雄、模范,组成了“渡河先锋连”。“渡河先锋连”的连长由一营营长赵海丰担任。我原来在三营当教导员,也被团里临时抽调到“渡河先锋连”来当指导员。我站在岸边的一块岩石上,望着急流滚滚的黄河和对岸敌人的灯光,深感任务的艰险以及肩上担子的重要和光荣!

半个月前,我们红四方面军与一、二方面军在甘肃省会宁县境胜利会师,极大地鼓舞着战士们革命胜利的信心,党中央在致一、二、四方面军胜利会师的贺电中也指出:“全国主力红军的会合与进入抗日前进阵地,在中国与日本抗争的国际火线上,在全国国内政治关系上,将要起一个决定的作用。”并号召全军为开辟、扩大和巩固抗日根据地,“联合工农商学兵,联合各派各界各军,为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而战”。我们“渡河先锋连”的指战员们都情绪高昂,大家想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困难、艰险和恐惧,而是如何总结昨晚渡河没有成功的经验教训,想办法坚决完成今夜的渡河任务。

昨天晚上,我们曾在靖远县城以西三十里的地方——红嘴子红嘴子:村名,位于靖远县城西南四公里的黄河边,今属城郊乌兰乡。强渡黄河。但是,由于白天我们观察河对岸地形时,河宽、有柳树挡住视线,没有看清整个地形。结果,我们船到中流,遇到了河中积沙形成的河漕、浅滩,船开不过去,好不容易把船运过去,行了一段,前面又遇到了深水。

河漕挡住了去路,过不去,上不了对岸,怎么办?敌人又在不时地打枪,天色已将黎明,情况非常严重!我们是“渡河先锋连”,后面还有大部队。渡河的道路要由我们开辟,所有的同志都在看着我们。我们真想豁出去拼了!然而,这不是理智的做法。我军现在渡河的企图必须非常隐蔽。如果一旦暴露,将会使我军付出许多难以想像的代价和牺牲。

渡河前,团首长给我们下达的命令是:见陆地就下船。就在我们下陆地走了一段路之后,却又遇到了河漕。如果把船从陆地上拖过来,渡我们过河漕,还得重新把船拖回去接大部队,大部队接来之后,还得把船抬来拖去,既不方便,又容易贻误战机。因此,我们认为这个渡口不理想,于是,立即派人过河回去,把情况向团首长做了汇报。

不一会,团首长给我们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当我们刚刚撤回岸边,把伪装搞好的时候,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们仔细一检查,发现少了六班一条船。这时候,如果六班这条船暴露目标,就会使大部队西渡黄河的计划毁于一旦,真把我们急坏了。幸好,没多久,六班这条船顺着河边从下游回来了。他们是沿着我们这边的河岸边回来的,所以没有被敌人发现。

我们心上的石头这才算落了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六班这条船是在行进中,桨摇坏了。船在河中直打转转。于是,六班的同志就急中生智,用铁锹划着船,顺水而下。然后,他们再沿着岸边把船拉回来了。我们忘记了一夜的疲劳,与战士们一道,抬起水淋淋的船只,赶了十多里路,返回了驻地,并且很快又将船伪装好。

这次渡河未成,不仅使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使各级领导看清了红嘴子并不是一个好的渡口。于是,我们白天也顾不上休息,抓紧侦察过河渡口。经过大家的努力,上级发现红嘴子的上游——虎豹口可以渡河。

这是一个现成的渡口,靠我们这边是一个陡岩,地势高。上船的地方有果园和村庄作掩护,必要时,也能组织火力掩护部队强攻。这天下午,军政委李先念、代军长程世才、师长熊厚发和团长熊发庆,又带领我们来这里看地形。我们隐蔽在河岸上,看着滚滚的黄河。在这里,虽然河口稍窄一些,只有200米左右,但是水流很急,从两山之间咆哮而过,浩荡直下,势不可挡。再看河对岸,虽然岸堤比我们这边缓一些,但是光秃秃的山峦,却重重叠叠,起伏不尽。贴近河岸边,是高低不平的起伏地。山上山下都有林立的碉堡,一看便知道敌军在这里有重兵设防。硬拼,是很难过去的,比较可靠的办法,是夜间偷渡,出奇制胜。

我和赵海丰同志吸取昨夜渡河失利的教训,对河岸那边的地形、敌情,尽量想摸清楚一些。

我们通过严密侦察,发现虎豹口正对面的岸边上,有大小不同的四个碉堡。在滩头前面的陆地上,有两个碉堡,分上下两层,但上面是半截墙。再往后去一点,还不到河堤岸,又有一个碉堡,位于前面两个碉堡当中,使这三个碉堡基本上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上了堤岸,靠路的左边,有一个又高又大的碉堡,位于前三个的后方,可以随时支援前三个的火力。路的右边,有三四间小房子,也在堤顶上,基本与大碉堡在一条直堤上,后面的大小碉堡与房子之间,有一片梨树。并且隐约可见,这四个大、小碉堡,都是砖砌的。再往后去,就好像是一条街。我们经过反复分析估计,前面三个碉堡,可能各有一个班的兵力,后面那个大碉堡里,是敌人的一个连部。房子里可能住着随时准备支援前面部队的两个班,其余的敌人,大概住在街上。打完仗之后我们去察看,证明我们这个分析和估计是正确的。从对岸的设防来看,敌人对这个渡口的防守非常严密,是作为重点设防的。

根据侦察到的这个地形和敌情,我和赵海丰召集班排长再开“诸葛亮”会,重新研究和布置我们渡河作战的方案。我们研究后的部署是:全连总共十二条船,一个班一条船,十个班十条船,连长赵海丰和我各带一条船。各班船上有十二个人,赵海丰和我的船上各七个人,每条船上还有两个民工掌舵。全连六挺机枪,分别放在一、四、五、九班以及赵海丰和我带的船上。我和赵海丰的船上,各有一个司号员、两个机枪手、三个通信员。上岸之后,赵海丰连长带领一排,指挥一、二班打滩头前面的两个碉堡,三班打掩护,兼作预备队,我带三排,打大碉堡与那三四间房子里的敌人;二排的任务是打滩头两个碉堡之间的中间碉堡和向街上发展。一排打完碉堡后,向左发展,负责左边警戒;三排打完碉堡和房子后,向右发展,负责右边警戒。当时作战的指导思想是:尽量偷袭,上岸之前不让敌人发觉,我们不打枪;一旦被敌人发现,我们就在我方岸上部队轻重机枪和迫击炮火的支援掩护下,组织强攻,保证渡河成功。我们将这个作战方案报告上级,上级也完全同意。

黄昏时分,我们又一次告别房东,抬着木船,沿着高低不平的起伏地,步行了十多里路,来到黄河东岸。进入黄河岸边之后,我们就在比较低凹的河漕里行走,一步一步地把渡船伸入河内,并用绳子拴住,牵在手里。这一天,虽然敌人派飞机对我们进行多次侦察、轰炸,但由于整个部队隐蔽得好,所以并没有什么伤亡,敌人也没有发现我们的渡河企图和行动。

时间在一分一分地不停地过去,战士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准备执行渡河的命令。我和赵海丰此刻也更加繁忙。我们利用还没有下达渡河命令的点滴时间,进一步深入到每条船边,与班、排长和战士们更加仔细地研究渡河和登陆后的每一个动作顺序,以及出现意外情况之后如何处理的办法等等,使作战的准备工作做得更加扎实、更加细致。因为战士们清楚地知道,前面不仅有黄河天险,而且敌情是非常严重的。

根据上级的通报和我们侦察到的情况,知道除了我们看到对岸滩头上敌人和碉堡以外,实际上敌人的河防部队是敌马步青的骑兵第五师,该师下辖三个旅和直属炮兵团、工兵团、特务团,其中骑兵第一旅防守脑泉、尾泉一带,骑兵第二旅防守靖远县对岸的中泉子、中和堡、三角城一带,步兵旅防守五佛寺一带,并由该师参谋长为河防总指挥。因此,我们把渡河的准备工作多做一分、做好一分,我们渡河时损失就会减少一分,渡河胜利成功的把握就会多增加一分。

为了进一步做好渡河准备,我们还运用军政委李先念亲自伐木造船的事教育大家。所以,每条船上,战士们讨论得都很热烈,分工也很具体。譬如谁划船?谁摇橹?谁打枪?谁联络?船舵坏了怎么办?离开了船队怎么办?被敌人发现怎么办?对岸有浅滩怎么办?对岸是陡壁怎么办?

登陆之后如何向碉堡接近?怎样按各自的分工攻碉堡、打房子?班、排长负伤或者牺牲了怎么办?等等,战士们都一一做了细心研究,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打过仗的同志都有这样的体会,进攻前的一段沉寂,总会觉得时光走得太慢,往往一刻钟有一天那么长,也许还感觉到不止一天。但是,今天夜里,由于我们十分紧张,到每条船上去再次检查渡河准备,时间也就不知不觉过去了。我和赵海丰刚刚回到各自的船边,突然团长熊发庆向我们传来了口令:“渡河!”

“渡河!”我几乎是在飞身跳上船的一刹那,对全连同志下达了渡河命令。战士们早就渴望着渡河行动了!霎时间,虎豹口一侧轻舟齐发。我们一个个奋力地划着桨,使得小船像离弦的箭一样,“嗖”、“嗖”、“嗖”地前进。这时候,大概是夜间11点钟。

我们的船队是按这样的队形前进的:一排在前,三排紧跟,二排在后面。实际上,一行船之后,一、三排加上我和赵海丰的八条船,几乎是一字儿摆开,并排行进的。但是,一排长李国忠带的那条船,却是一路领先,总是航行在其他各条船的最前面。为什么李国忠带的那条船,总是航行在船队的最前面呢?这还得从头说起。

李国忠是四川人,大个子,他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不怕苦,不怕死。这次西渡黄河,临时成立“渡河先锋连”,他一再要求参加,反复说明他要西渡黄河,消灭国民党军阀的决心和自己参加“渡河先锋连”的有利条件。被批准参加之后,他热情地向全连介绍自己渡嘉陵江的经验和应注意的问题,根据夜间偷渡黄河的特点,组织全排做好渡河和上岸歼灭敌人的各种准备。

李国忠带的那条船,就像多级火箭一样,“嗖”、“嗖”、“嗖”,不断地飞速向前驶去。

突然,一个大浪扑过来,把李国忠那条船冲回来一两丈远。我们船上司号员说了声:“不好!李排长的船被大浪冲回来了。”可是,等我看他那条船时,他已经与船上的战士一道操动双桨,奋力紧划,借着一个回浪的力量,又使船划到了船队的最前面。

当我们的船行驶到河中心的时候,对岸的敌人大声喊着问:“干什么的?”同时,敌人亮起了一束电筒光,慢慢朝我们船上照来。这使得我们吃惊不小,紧张万分。大家一面做好战斗准备,一面用手中的铁锹、木板,拼命地划着。只听得李国忠排长以极其平静的声调,操着他那老家四川的地方话答道:“家里有病人,找医生的!”

趁敌人没有立即问话的当儿,我们的船划得更快、更用力了。小船在风声、波涛声中飞速地前进,离彼岸的岩壁越来越近了。敌人又一道电筒光向我们照射过来。这一次,由于我们离敌人近了,所以光线也比上次强了,我们的心情也更紧张了。敌人用电筒光照了照李排长的小船,似乎不相信李国忠的答话,又大声问道:“真的是病人吗?”“是的,老总!不信,你们停会儿可以看看。”李国忠排长又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