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这莽莽的黄河,并没有因为我们要完成重任而收敛起它的一点凶猛。相反,它在黑暗的夜色中,更加逞凶逞狂,忽而群峰壁立,把我们的小船掀起二三尺高;忽而水势急下,把我们的小船从峰尖上甩落到浪底里;忽而团团旋转,把我们的小船卷进成串的旋涡之中。我们虽然在黑夜里,船与船之间看不见,甚至同一条船上的人也互相看不清楚。然而,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标,共同的使命,却将我们全连同志的心拴在一起,变成统一的意志,统一的力量,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奋力地与黄河上凶猛的急流浪涛拼搏,迅猛地操控着船朝着对岸前进。
可是,不管我们如何协调一致,如何奋力划桨,也不管船是行得如何的快,我们心里总是觉得船儿行得太慢。我们真是恨不得一桨把船划到岸边,然后一步冲上岸去,全部消灭对岸的敌人。这也是我们“渡河先锋连”全体指战员共同的心愿和前进的动力。因此,我们不管如何奋力划船,如何与风浪进行搏斗,都不感到累,都不觉得怕。约莫过了二十多分钟,风声渐渐小了,浪涛也慢慢低了,我们已经在一边划船,一边做着靠岸登陆的准备工作。
我们的登陆地点,选择在对岸的一个小树林旁边。可是,当李国忠带领一、二班战士下水上岸之前,却被敌人发现了。他们大声叫喊:“共匪来了!”“共匪来了!”并瞎打枪。听到敌人的喊叫声,我们的动作更快了。李国忠带领一班下水刚上岸,二班、三班和三排以及赵海丰和我带的八条船的人也相继下水上岸了。我们一上岸,就按照预先分配给各自的任务去执行了。
李国忠带一班打左边的碉堡,赵海丰带二班打右边的碉堡。我上了滩头之后,一面指挥八、九班打堤头上左边那个大碉堡,指挥七班打路右边的房子;一面要通信兵向对岸打信号弹,报告我们已经登陆的消息。对岸掩护部队的机关枪、迫击炮以猛烈的火力,支援着我们登陆,河两岸枪声、炮声、手榴弹爆炸声,掩盖了奔腾的黄河水声。
事先,上级首长和炮兵,都曾和我们研究过,如果偷袭成功,后面火力怎么掩护;如果偷袭不成,变成强攻,后面火力又是怎样掩护。现在,后面的火力正按照第一作战方案,支援我们打碉堡和路右边的房子。渐渐地火力向后延伸,向纵深发展,打堤岸的敌人和小山上的敌群。同时,我们上岸之后,也就很快安排每条船上负责撑船的同志,迅速将船划回对岸,去迎接大部队渡河。
战斗一开始就非常激烈。李排长和赵连长分别带的一、二班,都遭到碉堡里面敌人的顽强抵抗。敌人的火力很强,我们的战士很难接近。不多一会,一班长就负伤了。李国忠排长看到一班长被敌人打伤,眼都气红了,牙也咬得格格响。他脑子一转,一个就地翻身,滚到右边一个沟坎里去,迅速爬起来猫着腰,沿着沟坎,转到左边碉堡的后面。然后,他猛一起身,同时向碉堡里投了一束手榴弹。只听得“咣”的一声,一阵火光冲天,敌人左边的碉堡被掀翻了,碉堡里面的敌人也同砖石、枪支、弹药,一齐飞上了天。
一班炸掉左边碉堡,对二班和其他战友是极大的鼓舞,不一会儿,二班也在赵海丰连长的指挥下,用手榴弹炸了滩头右边的碉堡。此刻,我正带领八班、九班的同志,攻打中间的那个大碉堡。这个碉堡,不仅四周墙壁高,而且火力猛,里面有两挺机枪,向我们猛烈的射击。
对于这一点,我们是有估计的,于是,重新调整了力量:赵连长、李排长带领一排的同志,支援八班、九班,打堤岸之上路左边的这个大碉堡。我带十班的同志和一挺机枪,去支援七班,打路右边的那三四间房子。三排的同志,已经从旁边穿插到两个碉堡之间,他们兵分两路,五班、六班留下打堤岸下面正中间的那个碉堡,四班则进一步前进,准备向街上发展。
现在,我们是一路在左,一路在右,一路居中,在堤岸的上上下下,与敌人同时作战了。但是,目前整个战斗的关键是打堤岸上面的大碉堡。能否尽快地拿下这个大碉堡,决定着我们上滩头之后能不能站住脚,掩护大部队渡河,继续向纵深发展,甚至决定着我们渡河会不会前功尽弃的问题。因此,我们全连作战的中心是打这个大碉堡。
此刻,大碉堡里的敌人疯狂地、拼命地负隅顽抗。这显然是一个连队的指挥所,里面除两挺机关枪外,还有十几枝步枪。他们把机枪、步枪的子弹,打得如同飞蝗一样,组成严密的火力网,使得我们每向前靠拢一步,都得付出重大的代价。为了攻打大碉堡,一班长和几个战士,已经先后光荣牺牲了。敌人居高临下,又有碉堡作掩体,火力发挥得很好,我们则在堤岸的下面,没有地形地物可以利用,无法发挥火力,一时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
在这危急的关头,传来连长赵海丰的声音:“一排长,想办法上去把敌人的火力点干掉!”
“是!”李国忠一面坚定地回答,一面沉着地向四周观察着。很明显,从正面冲上去,敌人火力猛,地形又开阔,是不行的,非得从两侧想主意。突然,他借着敌人机枪里喷射出来的火光,透过黑色的夜幕,发现左边不远的地方有两棵树,树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沟坎。这是敌人还没有注意的地方。
只见李国忠冒着敌人的弹雨,迅速地爬到树旁边,俯伏在沟坎的下面,对敌情、地形进行仔细观察,发现敌人不仅碉堡的工事坚固,而且射孔较多,形成了交叉火力网,不靠近用手榴弹把碉堡炸掉,战友们是无法前进的。他摸了一下身上的手榴弹,总共带了八枚,其中有四枚是事先捆在一起的。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身上手榴弹的背法,进一步做好炸碉堡的准备,便向前面左侧的火力点爬去。
“嗒嗒,嗒嗒嗒”,李国忠前进不远,敌人就向他射击了,子弹在他身边横飞,打得泥土四溅,随时都有中弹的可能。他再次判断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机灵地往旁边的土坎一滚,避开敌人的火力,然后又趁着敌人射击的间隙,迅速地向前爬去。
敌人的枪声越响越急,李国忠离敌人的碉堡也越来越近。子弹在头顶耳边呼啸擦过,他时而匍匐前进,时而侧身挪动,30米、25米、20米……在离碉堡十多米的地方,他迅速掏出一枚手榴弹,向碉堡投去。
“轰!”的一声,敌人暂时停止了射击。就在这一瞬间,他乘着未散的硝烟,一跃而起,猛虎般冲到碉堡射孔前,神速地从背上取下捆着的四枚手榴弹,想往射孔里捅。可是,射孔太小,捅不进去,怎么办呢?李国忠排长思考了一下,当机立断。他紧贴着一个步枪射孔的翼侧,拧开一枚手榴弹盖,拉出了导火索,然后迅速从这个射孔里把手榴弹塞进去。又“轰”的一声,不仅使这个射孔里的步枪立即变成了哑巴,而且原先的小射孔也炸成了一个大窟窿。
这时候,碉堡里面的敌人疯狂地射击。他猛一转身,往土坎下一滚,敌人的子弹全扑了个空。此刻,赵海丰已命令所有的机枪、步枪,朝敌碉堡射击,以掩护李国忠。隐蔽在土坎后面的李国忠,随即向敌人甩出一枚手榴弹,并借着手榴弹爆炸的烟雾,重新冲到碉堡射孔的左侧。他右手猛地一用劲,把捆在一块的四枚手榴弹贴着碉堡举了起来,左手拉燃了导火索,然后敏捷地向前跨了两步,把四枚手榴弹通过刚刚被炸开的窟窿,塞进碉堡。可是,敌人却将手榴弹从窟窿里往外推。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情况万分危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国忠猛地扑向碉堡,用他那厚厚的胸脯堵住了碉堡上的窟窿,堵住了敌人往外推着的“嗤嗤嗤”地冒着白烟的手榴弹。一秒,两秒,三秒……“轰!”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敌人的碉堡被炸开了花,敌人的机枪、步枪被炸飞了,碉堡里的敌人也被炸死了。
前进的道路扫通了!可是,年仅20岁的李国忠排长,却为我红军西渡黄河献出了年青的生命!当时由于战事紧急,战斗频繁,我们没有来得及向上级为这位英雄的排长请功,部队就又执行了新的战斗任务。但是,他的英勇事迹却深深铭刻在我们每个同志的心里,鼓舞着我们前进!“冲啊!”“杀啊!”向李排长学习!”为李排长报仇!”一排同志高呼着口号,怒不可遏地扑向大碉堡里残存的敌人。
接着,二排打下了堤下中间那个碉堡,我们也将右边房子里的敌人消灭了。大碉堡到右边的房子,中间有一条交通沟,而且房子四周没有什么射击工事,里面又住着预备队,所以比较好打一些。我们顺着交通沟刚冲上去,房子里的敌人已跑了一些。河防军守敌一个多连,除少数逃命和11个被我俘虏之外,其余的都被我们击毙了。
我们打下了大碉堡和路右边的房子之后,迅速烧起三堆火,以此向上级指挥部和对岸的部队报信:我们已经上了堤岸,打下碉堡了!同时,号兵也吹起了嘹亮的军号,与后面的大部队进行联系。刹那间,正在渡河和对岸的部队沸腾起来了,他们欢呼胜利,欢呼我们渡河成功。
不一会,对岸上,我们的重机枪就不打了。紧接着,一营的几个连也上岸了。我们团渡河的顺序是一营、三营、二营。我和赵海丰在打碉堡得手后,立即交换了意见,就带领部队沿渡口两侧向前面街道的纵深发展了。
在这次渡河作战中,我们缴获了敌人三挺机枪、四十多枝步枪,但是,最重要的是缴获了敌人的两条船。这两条船,比我们的船大得多,每条船一次可以乘渡五六十人,在整个部队的渡河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昨天晚上渡河时,天还是好好的,但是下半夜,特别是接近天亮,渐渐变得雾沉沉的。一阵西风吹过之后,身上突然觉得一股寒气,用手一摸,原来身上还只有一件单衣,而且已经是一天两夜没有吃什么东西了。昨晚,精力高度集中到如何渡河上,所以不感到冷,不觉得饿。现在,渡河成功了,就觉得身上冷了,肚子饿了。这时候,我由自己想到了全连的干部战士,想到了政治指导员的责任,立即召集党员骨干开会,让大家分别动员全连同志,发扬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精神,乘胜追击敌人。没有多久,我们的正面已经发展到两里多路宽,纵深已到了街的西北面,离堤岸已三里多路了。这时候,我们由于渡河成功,完成了“先锋连”的光荣任务,心里是多么兴奋、多么的高兴啊!
但是,东方刚刚泛起了鱼肚白,敌人就用了一个多营的兵力,向我们扑来了。这时候,团长熊发庆带领一营、三营和二六八团的一部分部队,进行了坚决有力的反击,很快就把扑来的敌人打垮了,歼灭了大部分。到天亮时,我红三十军已经渡过了两个团的兵力!我们临时组建的“渡河先锋连”就算完成了任务,我和赵海丰以及全连的同志,也按照团首长的命令,重新归原建制。
在归建之前,团长熊发庆对我们全连同志讲了话。他说:“大家这次渡河很勇敢,执行命令坚决,仗打得很好!这次渡河,你们立了头功!大家回到原部队后,要继续努力,完成好各种战斗任务。因为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要你们去战斗。我们要为英勇牺牲的同志报仇,要继续完成他们未完成的战斗任务!”
接着,军、师首长也都陆续渡过河来了。我们已经渡过河的两个团,根本没有休息,二六八团一路向左边发展,二六三团一路向右边发展,乘胜继续前进,追击敌人!
大约经过三天多时间,我红三十军、红五军、红九军和总直属队的一部分同志共两万多人,就全部渡过了黄河。没多久,红西路军的名字就正式叫开了。当时,我们在基层工作,许多情况不清楚,只知道徐向前为红西路军总指挥,陈昌浩为总政委,王树声为副总指挥,李特为参谋长,李卓然任政治部主任,我们红三十军的代军长是程世才同志,政委是李先念同志,政治部主任是李天焕同志。
红四方面军的第四军、三十一军和总直属队的另一部分同志,因敌胡宗南部尾追甚急,在虎豹口渡河未成,接着又在水泉堡被敌军所阻,渡河亦未成。红五军、九军、三十军和总直属队部分同志渡河后,我们红三十军仍继续执行前卫任务。这支前卫军,像一把利剑,刺向敌人的腹心地带。第二天下午4时,我八十九师在宋家川宋家川:应为吴家川,今为靖远县刘川乡属地。参见本书第18页脚注。,以三个小时的战斗,击退了敌骑兵旅的阻拦,俘虏了200多敌人,缴获了800多枝步枪,10余挺机枪,70多匹战马。
我红三十军当时执行前卫任务,主要是向西北警戒敌马步青部,向东北警戒宁夏敌马鸿逵部;红九军和五军作为前卫军的预备队,并向兰州方向警戒胡宗南军的增援,向西南方向警戒敌马步芳部可能从青海方面来的援军。我们团和二六八团渡河后,随即向纵深发展,很快就控制了北部的北湾、山字塔一带,并继续向前发展进攻。后来,我们又在军政委李先念、代军长程世才的带领下,乘胜前进,追击敌人,一直追到景泰和一条山一带。
录自周纯麟同志《血战河西走廊》一书。周纯麟,湖北麻城人,生于1913年。1930年参加工农红军,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任红西路军第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三团营政治教导员。
后历任团长、副师长、师长,华东军区炮兵副司令员、司令员,南京军区炮兵司令员,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上海警备司令员,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南京军区副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是中共第十届、第十一届中央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