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才
1936年10月24日夜,红西路军准备由甘肃靖远县附近渡河西进。那时我是红三十军副军长(后代理军长),李先念同志是政治委员,李天焕同志是政治部主任。
我站在岸边的一块岩石上,面前是随着水波跳动的一排渡船,每条船由一个战士用绳子拉着,旁边集合着等待渡河的战士。身后的山坡上,是排列好了的机关枪和迫击炮,射手们都紧紧盯着对岸,那里正闪烁着敌人手电筒的亮光,夜风不时地送来他们相互喊叫的声音。站在我周围的是一群等待传达命令的战士和前卫师——红三十军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同志。大家都屏息等待着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家继续沉默着。我知道,虽然面对着敌人重兵把守的黄河天险,但大家想到的决不是恐惧,而是如何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两个月以前,红四方面军已走出了草地,以后经过岷州,到达甘肃会宁县境驻扎。会宁会师以后,红四方面军政治委员陈昌浩同志,忽然来到我们红三十军,传达了张国焘西渡黄河到宁夏建立根据地的命令,并提出“建立河西根据地”、“打通国际路线”的口号。这是中央的部署,所以部队经过动员,便士气高昂地顶着秋风,踏着落叶,浩浩荡荡地向黄河边开来了。为了避免暴露我军的行动方向,部队在离黄河30里的地方驻扎下来,秘密地进行侦察,选择渡口,并在那些密密层层的梨树林里造船,进行敌前登陆的军事训练。
这天夜间,我们按照预定计划,在靖远上游15公里的地方渡河了。但是船到中流遇上了一片浅滩,过不去。我们三十军是一梯队,九军、五军、总直属队是二梯队。渡河的道路要由我们开辟,全军同志今晚都在看着我们,这时,远远传来几声鸡啼,东方已泛起微明,我立即同李先念同志交换了意见,并取得总部同意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辛苦了一夜的战士们,抬起被水浸湿了的船只,在天亮前赶了30里,返回了原驻地。
第二天我们派人继续侦察过河渡口。经过一天的努力,侦察到虎豹口虎豹口:又名河包口,位于靖远县城西南八公里处,是黄河的一个渡口。
可以渡河,并将敌人马步青部的河防部署情况,基本上弄清楚了。当天下午,我带了八十八师团以上干部和二六三团(前卫团)的连、排干部,换上便衣,到河边看地形,我们隐蔽在河岸上,看到滚滚的黄河,从两山之间咆哮而来,浩荡直下,对岸的光秃山峦,重叠纠缠,起伏不尽。贴近河岸是一带平川,山上山下都是碉堡,敌军马禄的骑兵旅就在这防守。敌人的工事不能不算严密,但它是挡不住我们红军的。
八十八师的登陆地点选择在对岸山谷较广的一个小树林旁边。薄暮,部队又一次告别了房东,悄悄地向虎豹口出发了。黄河南岸有许多村庄,为了保证群众的安全,政治工作人员劝他们不要出门送别。但在到渡口附近的一个村子时,狗咬不已,为了不暴露我军行动,我们花钱将狗买下,把狗嘴堵住,并讲明红军渡河后,这只狗归还老乡。老乡说:“为了国家大事,一只狗算不了什么!”
当晚10点钟左右,部队到达渡口。对岸的马家军不时地放着冷枪,大概是在为自己壮胆。当我的表针指向11点,我向周围的同志一挥手说:“渡河!”那些渴望着行动的战士们,立即将命令带回本班,霎时之间,虎豹口两侧轻舟齐发。我们坐在河边的指挥位置上,心情紧张得像弓上弦似的。二十分钟以后,对岸传来枪声,我命令火力掩护,顿时枪声、炮声掩盖了奔腾的黄河水声。先头部队投掷的手榴弹和掩护部队发的迫击炮弹,在对岸团团爆炸,战斗的火光,由河岸转向了小山。这时我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船只都陆续返了回来,河南岸的同志们高兴地跳起来了。有人喊,快攻打碉堡,有人急着登船过河去。掩护部队正以猛烈的火力掩护着船只往返。登上岸的部队,以勇猛的动作和步机枪、手榴弹的猛烈火力,迅速地将敌人河防军一个团固守的防线突破了,占领了几十个碉堡作立足点,守敌一个多连,除极少数逃命外,全部被歼灭。
天亮时已渡过两个团的兵力。我从渡口回到指挥部,警卫员送来两碗羊肉汤面条,这时我才想起一天一夜没吃一点东西了。当我大口吞咽着又香又热的面条时,不禁想起了正在战斗的同志们:一天比一天寒冷,马鬃上经常挂着白霜,风吹得皮肤像刀割似的,可是战士们还穿着单衣呢……想起这些,面条也难以下咽了,因为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我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地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忽然一声震天地的巨响把我惊醒,接着听到了飞机扫射声。参谋跑来报告说:有数架敌机在渡口上轰炸。我忙跑出去一看,还好,因为早已有防空布置,我们损失不大。敌机一跑,我们又开始了紧张的渡河。
全军人马都渡过了黄河。红三十军仍是前卫军。第二天下午4时,八十九师在吴家川,以3小时的战斗,击退了马禄骑兵旅的阻拦,俘虏了200多敌人,缴获了800多枝步枪,10余挺机枪,70多匹战马。第三、四两天,敌人退却,我军一直追到景泰一条山一带。三十军还担任前卫军的任务,向西北警戒马步青部,向东北警戒宁夏马鸿逵部。九军和五军作为前卫军的预备队,向兰州方向警戒胡宗南部,向西南方向警戒马步芳可能从青海方向来的援兵。第七天,我率领八十八师两个团,在景泰县五佛寺,两小时就击退了敌人的骑兵团。
红三十军两个团占领五佛寺的第二天,忽然接到总部电报,命令我们大量收集船只,准备回陕北去。当时我们不知道上级为什么突然放弃进军宁夏的战略计划。事后得知,宁夏敌人兵力雄厚,定远营敌人派了好几个师控制着,恐怕打不进去,上级才改变了主意。回河东、去陕北是我们衷心盼望的,所以接到电报后十分兴奋,经过一天的努力,我们收罗了大船7只、小船10余只,同时将对岸情况也做了些调查。
不料第三天上级又来电报说,船只不要了,并命令我带领部队立即返回一条山。这时马步青、马步芳的主力已增援上来,三个旅的兵力在强大炮火掩护下,向一条山猛扑。守卫在一条山的八十九师两个团、八十八师一个团,在熊厚发、邵烈坤两位师长共同指挥下英勇抗击着,和敌人进行争夺战。
军政治部和宣传队在一条山南面的一个小围子里陷入了重围。他们只有一个警卫排的战斗部队,其余的全是干部和勤杂人员,可是包围着他们的起码有1500个骑兵。政治部主任李天焕同志,首先将一个排布置在围子四周,然后将全体干部、宣传员、警卫员组织起来,共有几十只短枪,在天焕同志率领下行动。敌人从东南角冲了上来,天焕同志立即带着他们赶到东南角,守住枪眼,一枪不发等敌人冲到眼前,天焕同志一声喊“打!”几十枝短枪便一齐开火,敌人被打得扔下了几十条死尸,连滚带爬地退下去了。东南角刚打退,敌人又从西北角攻上来,那几十枝短枪就忙赶到西北角……就是这样,抢险堵口似的打了一天。
黄昏,人也乏了,子弹也少了。但敌人铁桶似的围在外面。在暮色沉沉的远处,一队队的敌骑在穿梭似的奔跑,看来敌人正重新布置,似乎要在天黑以前来一次总攻。暮色渐浓,正当危急的时候,一条山南面忽然爆发了激烈的战斗,一支红军队伍杀了过来。
援军上来了,敌人四处奔逃,李天焕主任率全体同志打了出来,伙夫拿着扁担、宣传员拿着石头参加战斗。军政治部和援军会师了,指挥援军杀来的正是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这个年轻的指挥员经过连日血战,一身军装上已沾满了烟硝和尘土,满脸污垢,只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像过去一样精神。他一见到李天焕同志,就摇起他的手来说:“主任啊,这一天可把我急坏了。”李天焕同志说:“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渡河以来,红三十军虽然节节胜利,但是整整一夜我没有睡好,有很多问题在困扰着我:北进宁夏的计划应该放弃,可是为什么东进陕北与中央会合的计划又撤销了呢?“五马”
“五马”指马麟、马步芳、马步青、马鸿逵、马鸿宾,他们都是西北回族军阀。主力好几个旅在我们周围,胡宗南的一个补充旅随时都可赶到,我军面对着占绝对优势的敌人,在这片地瘠民困、没有群众基础的狭小地区,能够长久地呆下去吗?部队暂时还有饭吃,但以后怎么办呢?天气已经冷了,全军还穿着过草地时发的一身单衣,冬装哪里来呢?……正当我对这些问题百思不解的时候,上级又来了命令:全军向甘北挺进,打下凉、甘二州建立根据地。于是,红三十军为右路军,九军为左路军,五军和总直属队跟进,全军向甘北进发了。
这是程世才同志《烽火年代》的一部分,转录自《悲壮的征程》。程世才时任红三十军军长,生平简介见本书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