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纯麟
我们撤离永昌、山丹地区,冒着西北高原的凛冽风雪,向甘州挺进。没多久,我们就到了甘州(今张掖)西南50余里的倪家营子地区倪家营子位于张掖县西南30余公里、临泽县南15公里,属临泽县管辖。
团领导命我带领九连防守在倪家营子前沿的一个碉堡。那是一天黄昏,西北风刮得很紧,天上下着雪,路上结了冰,我身上围着一条被单,头上戴着一顶八角帽,奉命带着九连走进了这座碉堡。
这个碉堡有三丈多高,老远看,真像一座黑魆魆的宝塔。这原来是一个老百姓用泥土砌起来的土碉堡,墙壁很厚,墙脚有一丈多宽,共有三层。最上一层没有顶,只有半人多高带城垛的土墙,站在顶上,可以控制四面;第二层每面有一个很小的窗子,算是枪眼。炮楼的四周,围着一堵矮墙,矮墙外边是一道浅浅的壕沟,壕沟里没有一点水,沟底铺了一层薄雪。壕沟的外面,有两道枣树鹿砦。再外面,就是一片开阔地。向北200多米,有三四间老百姓的土房子。大概是因为打仗,这几家老乡早就逃走了。
九连一进碉堡,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为了便于射击,连长带一部分人到碉堡周围扫清射界,一部分人到远处去背冰块,储存起来作为我们的生活用水。其余的人,有的修壕沟,有的挖单人掩体,有的在碉堡上掏枪眼,有的往碉堡顶上搬手榴弹,就这样,整整搞了一夜。
第二天,东方刚泛鱼肚白,碉堡顶上的哨兵就向我报告:“敌人来了!”我和连长上去一看,见西北三里多路的几个庄子里,歇满了黑色的军马。下了马的敌人,分成三路,徒步向我们接近,看样子,大约有两个团的兵力、2000多人。进至离我们七八百米的地方,敌人就散开队形,一路向东,一路向西,中间还有一路,约有一个营的部队,向北面几家草屋的围墙里面运动。尔后,都伏下隐蔽起来。双方都没有打枪,只是你看着我,我盯着你。战斗前的一刻,沉寂而紧张。
我从二层楼的枪眼里看出去,只见四五十个敌人,一个一个地从北面土墙里爬出来。敌人爬到枣树鹿砦跟前,突然都站了起来,丢出一排手榴弹,就扑过来拉枣树鹿砦。“打!”连长张如山叫了一声,楼上楼下的两挺机枪一起开火,外壕里和碉堡顶上,飞出雨点一般的手榴弹。我们一打,敌人纷纷倒下,只有几个腿快的逃了回去。
第一次阻击的胜利,对战士们鼓舞很大。敌人攻击失败以后,好久没有动静。我焦急地注视着敌人的阵地,北面草屋的土墙后面,除了有砖石撞击的声音外没有其他情况。敌人到底在做什么呢?我们打了一梭子机枪子弹过去,仍然没有反应。可是不久,土墙打开两个洞,从洞里一下子伸出两个黑洞洞的炮口来,这对我们的威胁非常大。这时候,我们才清楚地意识到,昨天晚上没有推倒土屋和围墙,是一个重大的失策,这等于给敌人留下了一个进攻我们的屏障和依托阵地。我恨不得上去把它砸烂,但是我们手里的轻武器,没法打倒它。正在着急,敌人开炮了。轰的一声,一下子就打中我们的碉堡顶。接着几炮,顶上的半堵墙被它削平,顶上的同志被打得掉了下来。敌人的炮弹削平楼顶以后,就继续轰击第二层,我们赶快把部队撤下来。敌人一炮接着一炮,渐渐地把北边的碉堡墙打穿,打开了一个大洞。这样,楼上除了四个角还能站四个人外,不能再放部队了。
炮击的同时,敌人又向北面房子里增援。而后,一个连的敌人向我们冲上来,分梯次的向我们冲击。第一批被打退了,第二批上来,第二批退了,第三批上来,轮番的冲。这时,我们的武器主要是手榴弹,子弹已经很缺了,每个战士的身上除了有一枝步枪,还有一把大刀,只有十多发子弹和手榴弹。同时,由于碉堡有些地方没有枪眼,因此,步枪射击还有死角,如果让敌人接近碉堡,我们的射击就更困难了。所以,算手榴弹用处最大。我们虽然打得很猛,打死很多敌人,但用枣树设置的鹿砦障碍,终于被拉开了两丈多宽的缺口,敌人把缺口打开后,又都退了回去。
意外的炮击,障碍被拉开,再加上地形对我们很不利,情况变得严重起来了。上午10点多钟,敌人发起第三次攻击。冲上来200多个敌人,都没有带枪,每个人一手拿着大刀,一手握着手榴弹。敌人想从缺口里冲进来,与我们短兵相接。我对外面围沟里的连长喊了一声:“上去反击!”于是,一场激烈的肉搏战斗开始了。
四五十个敌人向缺口冲来,我们的机枪一压,敌人刚伏下,战士们就一跃而起,投出手榴弹,接着就挥舞着雪亮的大刀,向敌人冲去。阵地上,响起一片手榴弹的爆炸声、大刀的碰击声、战士的斥骂声和倒下去敌人的惨叫声。三排副高举着大刀,冲在最前面,砍倒几个敌人以后,他突然跌了下去,他的腿被砍伤了。他应该下来,可是不行,一个敌人冲了上来。英勇的三排副没有被吓倒,他毫不犹豫,扑上去抱住敌人的两只脚,要把敌人拖倒,敌人用刀砍他的背,他也不放。这时,后面跳上去一个战士,才把敌人打死。在这边,我们的一个班长正在和几个敌人恶战,这个班长左劈右砍,砍倒了向他围攻的敌人。突然,他的右手举不起来了,不知是被枪打的,还是被刀砍的,他的右手断了。只见他左手拿刀,上来的敌人被他当头一刀。正在这时,后面又上来一个敌人,他来不及还手,被砍倒了。他倒在那里了,我们以为他已经牺牲,可是,他当时没有死,待敌人第二次冲上来时,他拉响了身旁的一颗手榴弹,炸死了三四个敌人,这位班长也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我们就这样迎击了敌人的进攻。双方像浪潮一样地起伏进退,在这狭长的阵地上,反复拼杀!
我们头天晚上进碉堡,到第二天下午四五点钟,用步枪、大刀、手榴弹、梭镖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碉堡周围躺着四五百具敌人的尸体,但是,我们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在碉堡里,连我只剩有九个人,其中还有四个轻伤员。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带来130多个生龙活虎的战士,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不由得心里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但是,我也立即意识到,在这样一种危急而艰难的情况下,作为一个指挥员,需要的不是眼泪,而是信心、勇气和力量。
于是,我鼓励大家说:“同志们,这个碉堡是我们全团全师,乃至全军的前哨。为了保住这前哨阵地,我们已有120多人牺牲了。面对他们遗留下来的任务,我们应该怎么办?”“誓与碉堡共存亡!”大家齐声坚定地回答。这声音,震撼山谷,冲入云霄,激励我的斗志,鼓舞着战士们与敌人血战到底的信心和勇气。
黄昏时分,外面又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先是在东西两面,后来枪声又逐渐向北面移动。我们在碉堡上面不了解情况,仍然坚守在那里。忽然,通信员惊喜地叫着:“教导员,下面有人叫你!”我那时的耳朵已被枪声、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震得听不到声音,加上注意力集中到监视北面敌人的行动上,因此,直到通信员几次大声地喊叫,我才听清楚。
当我从碉堡上走下来,一看是我们的军政委李先念和代军长程世才及师、团首长站在我的面前。在这艰苦危急的时候,见到自己的首长、战友和援兵,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和激动啊!李先念政委沉重地说:“周纯麟同志,集合部队吧!”我集合了部队,能从碉堡里走出来的,连我只有九个人。我望着身旁牺牲了的战友,心里一酸,眼泪又刷刷地流下来。李先念政委看我心里难过,便朝我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低声地安慰和鼓励我说:“不要难过,你们打得好!打得好!敌人用炮打,没有打垮你们;敌人用重兵围,没有围垮你们;敌人用火烧,也没有烧垮你们。你带的这个九连真像铁钉一样,钉在自己的阵地上!”从此,“铁钉九连”便在我们部队传开了。我们的代军长程世才、师长熊厚发、政委郑维山也勉励我们说:“你们打得好,打得顽强!现在你先带同志们下去休息,夜晚再把连队补充起来,这里由你们营长带八连来守!”说完,我便含着泪水,向李政委和程代军长敬了个礼,带着九连的八名同志离开了碉堡。
几天后,我又带着七连来换我们营长和八连的同志,继续守卫这个碉堡。就这样,我和营长在这里,苦守了半个多月。
这一次,我们虽然仍在原先的地方坚守。但是,战斗却比前次更加激烈和艰苦了。相比之下,敌人的兵力增多了,并增加了新的部队,而我军的兵力反而逐渐减少了。敌人对我包围更加紧缩,进攻路数也加多了,梯队重重,步步推进。而我军驻地房倒屋塌,吃住更加困难了。同时,天气也更加寒冷了。
在一个大雪初晴的早晨,我刚带七连去换八连的防务时,敌人就开始进攻了。这次,敌人一面攻打我们守的碉堡,一面由督战队赶着大批部队涌到南面去,把我们和团部的后路切断了。
开始,敌人是一个连一个连的攻,并且扯我们的鹿砦。我们先将一排手榴弹扔进敌群,然后用枪打。这天上午,敌人攻了六次,都被我们打下去了。下午,敌人改变战术,他们采取多梯次的连续进攻。前面第一梯队被我们打垮了,后面第二梯队、第三梯队又连续跟了上来,而人数也在逐渐地增多,起先是一个连、两个连,后来就是一个营一个营的上。到了下午三四点,我们的手榴弹打得差不多了,阵地和碉堡前面的鹿砦也被敌人扯掉了,派到团部去要弹药的同志也都没有回来。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不管怎么样,只要还有一口气,敌人就休想活着进碉堡。
黄昏时分,我们的大部队发起了反击。但因为敌人人多,火力强,加上又做好了准备,所以,这次反击没有成功。这样,我们真成了无援的孤军,被敌人围困和包围在碉堡里了。但是,到晚上11点多钟,我们听到了团里从后方传来的号声。我们知道,这是团里命令我们出去,要我们突围、向团部靠拢的号令。听到号令,我立即召集干部开会,研究和布置抓紧时间突围的问题。因为稍拖延时间,我们就可能突围不出去了。
由于夜深人静,利用了敌人的熟睡时机,又加上有夜色的掩护,所以我们的突围直到快进入干沟的时候,才被河岸上的敌人哨兵发现。敌人猛烈地向河沟方向射击,这时,我们有干沟作掩护,敌人不易打到,大家弯着腰,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就突了出来,跑到了团部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