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团部驻地的屯庄后,团里重新调整了部署。团部转到南面三里多路的另一个屯庄上,我营因伤亡较大,被换到后面去休息了,留下一营的三个连,二营的四连,团部重机枪排、担架排、通信班等将近400人,防守这个屯庄。在我们营临往后撤的时候,团长熊发庆对我说:“老周,你在这里打了许多仗,对敌人、对地形都摸熟了,你就留在这里协助一营领导同志,指挥明天的战斗吧!”我二话没有,就同意了团长的决定,带着我们营部的一个通信员和一个司号员,一道留了下来。
一营营长赵海丰同志,我俩是老搭档。一营教导员王德胜同志,原先我在师部通信队当队长时,他是我们的一个排长,因此,我们三个人都一块工作过,彼此很熟悉。他们说:“你在前面辛苦了,今夜好好睡一睡。”怎么能睡呢?我们重任在肩,需要先了解一下情况,好布置战斗。
这个屯庄从东到西约有200多米长,从南到北约七八十丈宽,有一道用土筑起来的围墙。围子内约有一二十户人家,只有一座瓦房,别的都是平顶的土房子。围子的四只角上,各有一个突出去而又很高的炮楼。东西的围墙较宽,上面可以走人,其余两面的围墙比较薄,只有墙拐的炮楼上可以站人。西边有个小门,进了这个小门后,有一段五六十米的旷地,再过来又是一道高高低低的旧土墙。我们连夜将墙加高,并掏了一些枪眼,墙上留了一个可以走人的门,并做了挡门工事。大门在南面,大门外四五十米处,有两三间较矮的土房子,可是已打得只剩断墙残壁,成了一个个小堆子了。
前两天,一营的同志在围墙上已掏了一层坐射枪眼,因南边地势高,只能打四五十米远。所以,我们又连夜赶掏了一层立射枪眼。为了防备敌人利用死角窜到墙根来,破坏围墙,我们在围墙四个角的外面,各修了一个大半月形的地堡,在围墙下面挖了一条暗道,通到围内。
围外一道鹿砦是用枣刺树叠起来的,叠得密密层层。
这时,赵海丰营长和王德胜教导员都再三催促我去休息一下,我就在营部住的房子里一个冷炕上,半倚半坐呼呼地睡起来了。战斗的生活,艰苦的岁月,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敌人攻上来了,睁开眼睛就狠狠地打,枪声一住,就能在工事里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好以饱满的精力迎接敌人下一次的攻击。只要敌情允许,躺下、倚着、坐着,甚至站着,都能闭上眼睛睡上一会,这便是战斗间隙当中最好的享受。
突然,一阵猛烈爆炸的气浪把我惊醒,我睁眼一看,天才麻麻亮,四周的枪声就像放鞭炮似的响起来了,一发发炮弹,炸得房子上的土簌簌直掉。敌人开始进攻了!
敌人快接近鹿砦时,一连连长张如山立即指挥轻重机枪手们一阵猛烈射击,打得敌人来回奔跑。爬到西围墙鹿砦跟前的敌人,也被我们的战士一阵手榴弹炸得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了。
一连连长张如山个子高大,身体结实。他打仗勇敢,执行命令坚决,是我们团有名的“猛虎连长”。有次他们连打突击,为大部队开路,他带领连队连续冲破敌人的三道防线,消灭了200多个敌人。还有一次,他掩护全团撤退,带领一个排,凭借一个小山岗,打退了敌人六次进攻。
在敌山炮一次短促的射击中,轰隆一声,北面围墙倒了一段,露出了一个十几米长的缺口,半月形工事也被破坏了。一连战士们立即上去抢救被压在土里的战友。两三百个敌人乘机冲了过来,跑得最快的十几个敌人已冲过第一道鹿砦。这时候,两个战士迅速地跳上了刚倒塌的缺口,不顾敌炮的轰击,架起轻机枪就打!接着又上去三个战士,直站在缺口上向敌人投手榴弹,缺口上面的战士一倒下来,下面的战士就跳上去。此时,我们炮楼上的机枪又交叉一扫,敌人被打回去了。
在半月形的工事里和围墙的土堆里,一连战士扒出了三个牺牲的同志,救出了四个被压伤的同志。一连连长张如山脸部被砸伤,一双眼睛都睁不开了,别人要抬他下来,他坚决不肯。
我们赶到那边时,他正在向排长交代:“……叫同志们……把缺口的土堆,改修成工事,清出两条出击的路,好拼大刀!”他嘴唇肿得厉害,讲话很困难,讲几个字就要换口气,吐口血水。他坐在战壕里,头半仰着,鼻子里塞满了紫血块,血水缓缓地流着。他的头虽然已包扎起来,但布上还是渗透出不少鲜血,两腮更是血肉模糊。衣服都扯破了,露出了酱紫色的肌肉。
我们看他伤势不轻,就劝他说:“张如山同志!你下去吧,叫一排长代理你指挥。”他耳朵震闭了气,要靠着他耳朵大声讲才能听得见。“不!教导员,这个缺口就是我的指挥位置。
我们不能让敌人从这个缺口进来。让一排、二排拿着大刀,和我一起死守住这个缺口。这里是我们一连的阵地,只要我还活着,就决不能让敌人从我们的阵地上闯进来!”
将近中午,在敌人连续几次冲锋之后,北面的鹿砦被敌人拉开了缺口,西面的鹿砦也被拉开了两大段。插到我们后方的敌人,已在后面开阔地上构筑工事。我们架在南门外的一挺重机枪不断地对敌人进行扰乱射击,大概敌人立足未稳,怕遭我两面夹击,对我南门未组织大的进攻。可是,我们和团部的联系已经被切断,电话不通,想从后面要点弹药也不行了。
北风,也是个凶恶的敌人,它裹着雪后的奇寒硬朝我们身上钻!我们大部分穿的是破单衣,只好弄一块毡子,剪个小洞从头上套下来,用绳子在腰间一扎,就算是很好的棉衣。大家的手和脚都冻肿了,冻紫了,冻裂了,有的往外流着血,有的手伸出来就像树皮一样,有的又像紫萝卜。大家脸上像抹了一层很厚的墨漆一样,又是灰尘,又是沙垢,又没有水洗,真是成了黑炭人。有些同志的手脚已经溃烂了。很多同志没有鞋子穿,只得用破布、破毡子把脚包起来。最困难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吃。本来粮食就不多,加上我们第一次撤走后,敌人又抢劫一空,围子内又没有水井。雪被部队来来去去筑工事搅掉了,上面盖着一层沙土。全部精神都集中到怎样打退敌人进攻上面去了,倒也不觉得饿。叫人难忍的是渴,渴得喉咙里冒火,嘴唇干裂,舌头粗卡卡的好像长了刺,转动都困难。我们不但要和敌人做斗争,还要同寒冷、饥渴和疲劳做斗争!
下午,敌人果然更疯狂,进攻的次数也更多了。西面的敌人虽然利用干河沟,容易接近鹿砦,但这一段只有七八十米宽,我们又在西围墙里用木头搭起跳板,站在上面可以观察敌人,又便于投手榴弹,敌人攻了几次,都被我们打垮了。北面的情况比较吃紧,敌人在炮火掩护下,反复冲锋多次,几度突过了第二道鹿砦。
张如山同志根据一排长观察的情况,沉着地指挥着部队,他组织火力把敌人后续部队截住了,用手榴弹把突进来的敌人队形打乱,并命令两个班实施反击。他自己爬出交通沟,靠着土墙,挺立在那里高声喊道:“同志们!杀出去!把这些家伙统统给我砍死,一个也不要留!”
我们的战士一听到连长的命令,就立即冲出去,与敌人在鹿砦内外对杀起来。有一个战士因体弱无力,一刀砍在敌人的羊皮大衣上,没有砍得进去,反被敌人一刀把他的右胳膊砍断了,这个战士发疯了似的猛力冲上去,把敌人撞倒在鹿砦上,另一个战士赶上去,把这个敌人戳死了。我们的战士就是这样,你支援着我砍杀敌人,我掩护着你向敌拼杀。他们硬是用大刀、用手、用牙齿和敌人厮杀、搏斗!敌人被勇猛顽强、英勇无畏的红军战士杀得丧魂落魄,抱头鼠窜!
接着敌人进攻的重点又转向西围墙,用山炮、迫击炮向我轰击。在太阳刚要下去时,围子西北角的地堡被摧毁了。敌人占领了围子西北角,小门也被敌人扒开来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们后续部队开始大规模反击了。我叫三连汪海山连长乘机带两个排出南门,沿着鹿砦绕到西面,从侧面打击敌人,重新占领了围子西北角的阵地。
后续部队的反击,把敌人打退了,围子仍然在我们手里。我们估计,明天敌人一定会拼命来拔我们这颗钉子,因此,西围墙的防守必须加强,我们连夜加修工事,补鹿砦缺口,堵小门,重点放在加固好围子里面的西边旧土墙工事,作为第二道防线。同时,上级也命令我们要继续坚守这个围子,团部还给我们送来了一些手榴弹和大刀。
部队已经是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连一滴水也没喝。为了歼灭敌人,守住阵地,大家在困难情况下还是紧张地抢修工事。
此时,弄点水是不容易的,围子里没有水井,只有围子东北角外一二十米处有个水塘,塘水都冻成厚厚的冰块。敌人怕我们敲冰取水,早已用火力封锁了这个水塘,炊事班的同志为了让伤员喝上水,冒着生命危险摸到水塘去打冰,一连上去三个炊事员都牺牲了。我们随即组织射击压制敌人的火力,又派了两个同志去,就这样弄回来两块大冰块,算是解决了伤员的喝水。
当我又一次来到一连阵地,见到张如山同志的时候,他除了双目已经失明以外,左胳膊和左腿上又各添了一处新的刀伤。他全身血迹斑斑,真是目不忍睹。我问他:“如山同志,你还有什么要求吗?”他忙说:“教导员,能让我和同志们一块与敌人拼杀,我就已经满足了!谈到要求,别的没有,只有一件事,就是如果我在战场上牺牲了,请给我挖个坑,把我埋进土里,免得野狗啃我的尸骨!”张如山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恳求。
这算得什么要求呢?一个革命战士在战场上牺牲了,活着的同志把他掩埋起来,不是应该做的事情吗?我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安慰这样的好同志,便满口答应了他的这个惟一的、起码的要求。
但是,在突围时,我虽然先让一名战士背着他,后来又让我的通信员背他走,但是突围之后,并没见到张如山同志。我找遍了全营,都没有找到他。最后一连的一个战士告诉我,他们的连长在背他的通信员牺牲后,也被敌人的一发子弹打中而牺牲了。几十年来,我一想到当时由于战事紧张和在敌人的强大包围中,没有能满足张如山同志提出的掩埋他遗体这个最起码的要求,就感到非常的遗憾和万分的痛心!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谈,还是再让我回到当时的战场——被敌人包围的倪家营子之中。这天晚上,我们忙乎了一宿没有休息,加修工事,挖交通壕,磨刀擦枪准备迎接和粉碎敌人第二天的进攻。
录自周纯麟同志所着《血战河西走廊》一书,原标题为《猛虎连长张如山》,收入本书时作了一些删减,并改了标题。作者时任红三十军第八十八师二六三团三营政治教导员,其生平简介见本书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