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回忆录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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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倪家营子血战

赵正洪

我们红四方面军过了三次草地以后,在甘肃会宁同一方面军的先遣部队会合,中央命令过黄河打通国际路线。过黄河的部队共三个军,即四方面军的九军和三十军,一方面军的五军。这三个军组成西路军,徐向前任总指挥,陈昌浩任政治委员,李卓然任政治部主任。

我们强渡黄河后,遇到了国民党马家军的阻拦。所谓“马家军”,即马步芳、马步青等指挥的回民部队,他们驻扎在甘肃、青海一带,有正规军九个旅及一些直属团约三万余人,另有十几万地方民团。而我们西路军的三个军才不过两万多兵力。敌人多是骑兵,我们是步兵。刚过黄河,我们就同马家军打起来。战斗打得很激烈,我们打了胜仗,消灭了不少敌人。这下激怒了马家军,他们尾追不舍,企图报复。

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我们的部队没有后勤保障和供应,困难很大,子弹打一颗少一颗,人员伤一个少一个。敌人知道我们红军无后方,是以战养战,以缴获武器来作战,所以,他们打仗前,只给士兵发10~20发子弹,以防被我们缴获。一次战斗中,我们消灭敌人一个团,缴获800多枝枪,而子弹却很少。我们不仅要用缴获的子弹来消灭敌人,还要以敌人的俘虏来补充我们的兵员。但马家军的部队是回民士兵,我们俘虏了他们几百人,由于宗教和民族的关系,工作很难做,让他们当红军一个也不干。所以子弹、兵员都无法补充。

我们两万多人同敌人杀来杀去,打来打去,慢慢进入河西走廊,战斗打得异常残酷。我当时任红三十军第八十八师二六八团一营营长。我们营过黄河时有360多人,每个连有110多人,营部有30多人,我们同敌人拼杀了五六个月,边走边打,一直打到倪家营子,全营只剩下100多人了。倪家营子南北长十六七里,东西宽三四十里,是个人口密集、粮食较多的大村子。全营子共有43个屯庄,地处平原,每个屯庄都有三四十米的高墙,便于防守。我们第一次进驻倪家营子是在1937年1月。西路军三个军声势浩大,走到哪里,敌人就围到哪里。第一次血战倪家营子时,我因打四十里堡负了伤,在西路军总部被“保存”起来。当时干部伤亡极大,尤其是团、营干部伤亡大,为了保证部队不失去强有力的指挥,西路军决定团、营干部(团长、营长、团政委、营政委)轮流指挥作战,即由一人在前线指挥作战,其余的留在后面,以减少伤亡。当时我和一些营团干部看到前方浴血苦战,积极要求上前线。为了安慰我们,徐向前总指挥给我们做工作,他说:“现在部队伤亡太大,特别是干部伤亡太大,因此总部决定团、营干部只留一个人指挥部队作战,其余人在总部休息,准备再战,以完成中央交给我们打通国际通道的任务!”

1937年2月26日据《中国工农红军第红四方面军战史》记载,红西路军二次进驻倪家营子的时间为1937年1月29日。见该书第392页。,我军再次进驻倪家营子,各部队和总部都驻扎在营子的各个屯庄里。此时的倪家营子,由于马家军的破坏,只剩下断壁残垣,粮食非常缺乏。军部分配我营驻在营子西北方向一个叫邵家屯庄的村子,任务是坚守这个屯庄及周围的村庄。这个村子有百十户人家,位于倪家营子的突出部,是西路军布防的前哨之一。此时营干部只剩我一个人了,全营不到200人,几乎损失了一半。我们一进驻到村子,马上抢修工事,挖枪眼,堵围墙,忙了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全营继续修工事。9点钟,敌人追上来把我们围住了,10点多钟,敌人就向我们打枪。我上炮楼一看,四周都是敌人。第二天夜里,我们听到村外敌营中稀里哗啦乱响,天一亮才发现敌人把老百姓的箱箱柜柜都搬出来,装上沙土筑成了工事。

敌人的工事离我们只有几百米远,他们的山炮离我们也只有两三百米远。敌人知道我们的情况,欺负我们人少,既没炮,子弹也很少,所以把炮架到了我们跟前。敌人的山炮向我们直放平射,他们装炮弹、开炮,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种情况在以往战斗中是少有的。他们四门炮一起打,把围墙打倒了一片。炮轰停止后,敌人的骑兵下了马,几百个敌人向我们猛冲过来,又喊又叫一拥而来。在敌人距我们三四十米远的时候,我们就跳出去同敌人拼杀起来。真是一场血战啊!完全是白刃战。打枪没有子弹,看到敌人也打不了。我们与敌人短兵相接,用大刀、长矛,你砍我,我砍你,你刺我,我刺你,与敌人厮杀在一块儿,抱着打,揪着打。就是这样打呀,杀呀,杀伤敌人两三百人。

我们有个排长叫周福清,是河南人,个子高大。他当过冯玉祥的兵,大刀砍得很好,他杀了很多敌人,敌人见到他就跑不了。还有我们二连的副连长,非常勇敢顽强。俗话说:“一人舍命,十人难当。”我们的战斗打退了敌人数次冲锋。过了一会儿,敌人又开始打炮,把我们的围墙打开了几个缺口。敌炮一停,敌人又开始冲锋。我带领战士们一起冲了出去。我们跟敌人抱在一起厮打、拼杀起来,完是用刀砍,用枪扎,有的和敌人扭打在一起,有的把敌人耳朵咬掉了,有的抡起大刀把敌人的头砍掉了。

我和敌人拼杀时,卡住了一个敌人的脖子,他也想卡我的脖子。我和敌人抱着,枪也用不上,刀也用不上,在地上滚在一起,滚来滚去,都不得手,最后是同志们救了我。开始是营部通讯员赶到我身边,他看我和敌人拼得很激烈,束手无策,不知怎么打才能救我。用枪打吧,怕打着我;用刀砍吧,怕砍到我。后来排长周长玉同志赶到了,他有经验,一看见敌人穿着皮靴,就一脚踩住敌人的皮靴,伸手就是一刀,扎在敌人腿上,敌人一声叫喊,松了手。

我趁势起来,拾起一把大刀,砍死了这个敌人。我们和敌人冲来冲去,杀来杀去,一天杀了八九个回合。

敌人打了一阵子撤回去了,但第二次又来了,第三次又来了。有一次敌人冲进我们围子几十个人,我们全力以赴拼杀,战斗很激烈。敌人向我们的炊事员冲过来,炊事员就用扁担打,用菜刀砍。最后没办法,就把一大锅战士一天没喝上的热稀饭往敌人脸上浇。冲进来的六七十个敌人,死伤的就有50多个。就这样,我们同敌人打了一天,从上午7点钟一直打到午后4点多钟。黄昏后,敌人停止进攻,退回去了。

敌人有个特点,怕打夜战,到了黄昏就收兵。这时我们就得赶快抓紧时间整理队伍。这次敌人在我们邵家屯庄阵地前死伤好几百人,我们伤亡也很大。天黑了,一整天没有吃饭,二连煮的一锅稀饭也没了,再也找不到水来做饭。这个村子的水很缺,水井大多被敌人填了,经老百姓请求,才留了一口。敌人今天退了,明天还要上来的,所以我们得赶快修筑工事。我们一边修工事,一边派人去打扫战场,到敌人的尸体上去收集子弹,捡武器,但在几百个敌尸中才能收集到1000来发子弹,有的尸体上只能找到两三发,不像过去打国民党军队,抓一个俘虏,身上都有几十发子弹。马家军这支军队就这样刁。收了300多枝枪,根本无用,堆在一起放着。当时收到1000来发子弹,也是宝贝,拿到各连去分,一个人分几颗。围墙被敌人炮轰,破坏得很厉害,打了四个大缺口,怎么办?全营200多人,伤的那么多,牺牲了一部分同志,再修复围墙困难重重,我心急火燎。正在着急之中,营部司务长吴振东同志想了个办法。他说:“哎,营长,敌人炮轰开的缺口,用敌人的尸体来堵。”他这一说,提醒了我,看来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大家一起动手,把敌人的尸体层层码在围墙缺口处。开始把敌尸横着码,不行,堆不住。后来就直着码,一个挨一个放着,还是不行,又倒了,干着干着就有经验了,横竖重叠码,一个缺口放五六十具尸体,一共抬来200多具尸体,把敌人打坏的几个缺口都堵上了。那时西北很冷,用土是堆不了的,这个办法很好,摆了一个晚上,把缺口都堵住了。

第二天敌人又开始向我们发起攻势。这次不单是对我们营,而是对我们全线发起了进攻。

因我们营伤亡很大,团部派通信员来通知,二营政委陈德仁带一个连来支援我们,有五六十人。当晚,陈德仁同志带领的部队赶到。第二天继续跟敌人打了一天,敌人的进攻不那么凶了,敌人冲了三次,都被我们打下去了。我们正面的敌人可能是一个旅,有两个团的兵力。敌人死伤在我们阵地前的,有四五百人。

倪家营子血战,在我的记忆里是西路军打得最惨烈的一仗。我营指战员抱着绝不后撤一步、誓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与敌人殊死搏斗。子弹打光了,就与敌人白刃死拼。大家都明白,阵地一失守,敌人就会冲进来,后方的师部、军部、西路军总部就会受到极大的威胁,因此,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战斗!

最后,“经七昼夜血战,待援无望,军政委员会一致决定再次突围,沿祁连山向东转移”

见徐向前《历史的回顾》第546页。。突围时,我们商定,陈德仁同志的那个连走在后面。我们全营集中后,清点人数,只剩下28个人,牺牲88人,重伤60多人。突围出去后,只有26人没受伤,大部分是炊事员。集中起来后,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重伤员每人一枝枪,一个手榴弹,带在身上,敌人来了与敌人同归于尽。就这样与敌人拼杀了三天。后来中央决定,命令我们整个西路军突围。伤员真惨呀!有的被打瞎了眼睛,有的被啃掉了耳朵,胳膊、腿受伤的都缠着绷带。他们拄着棍子走,走又走不快,跑又跑不动,但也得向外突围呀!

想起当时的情景,真让人落泪。

剩余的人跟大部队从倪家营子突围出来以后,为了摆脱敌人,又连翻几个山沟,于1937年3月13日晨,抵达离康隆寺40里的石窝一带。我们用尽全力,刚跑到石窝,马家军四五个骑兵旅就追上来了,敌人来势凶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分几路向我们阵地猛扑过来,我们便与敌人拼杀。这时西路军的人数已经不多了,一个团只有两三百人。特别是石窝战斗前两天,在梨园口、康隆寺打了几仗,指战员既无吃的,也无喝的,疲惫不堪。

我营和全团迅速抢占了后面的山头,决心拼死也要守住这个山头,这是全军的惟一退路。我们要保护西路军总部首长和机关上山。我们在山头上看到兄弟部队与敌人厮杀拼命,打得激烈残酷,一个个被砍倒在地。当时我真想带全营几十名战士冲下去,与兄弟部队一道打击敌人。但守住山头也很重要,又无冲锋命令,只是干着急,把我的眼睛都急红了。

这是赵正洪《走出祁连山》的第一部分,录目《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亲历记》。赵正洪同志,湖北黄梅人,生于1913年。1930年参加红军,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6年10月参加西路军西征,时任红三十军第八十八师二六八团营长,1937年4月进入新疆,曾任“新兵营”大队长。1940年返回延安,参加抗日战争。此后历任团政委、师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师政委,安东、辽东军区政治部主任,东北军区空军政治部主任,空军军政委,国家体委副主任,全国体育总会主席。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