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纯麟
我们从石窝山突围出来,进入祁连山,继续往山里走。阳春三月,在我的家乡湖北,应该是东风解冻的时候了,可是祁连山上仍然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寒风呼啸着,卷起的雪片和沙砾,从山顶扑向峡谷,又怒号着飞向远方。漫山遍野覆盖着白雪,寒气逼人。
我们这支队伍,是在毫无冬季准备的情况下,被敌人逼入祁连山的,其艰苦困难是可想而知的。当时我们身上没有棉衣,脚上没有鞋子,进入了这冰雪世界,随时有冻死饿死的危险。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要坚持到底,战斗到胜利!
我们进山,敌人也跟踪追击进了山。有时我们住在山上,敌人住在山下;有时我们在山沟的这一头,敌人就在山沟的另一端;有时敌人在那边一座山上,我们就在这边的一座山上。
为了摆脱追兵,上级命令派人在队伍后面扫雪,把部队走过的脚印扫平。两天以后,虽然敌人被甩在后面了,但是我们的困难也更加严重了。
最困难的要算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照顾伤员了。不少同志手和脚冻坏了,伤口溃烂了,成天流脓水,但是我们没有药,没有绷带,更没有担架。其中最突出的要算我们的师长熊厚发同志了,我们师长个子不高,但长得很结实。我开始当通信员的时候就认识他。他打仗的时候,不仅很勇敢,而且头脑敏捷,遇事反应非常快。这次他负了重伤,伤口化脓,仍然坚持跟部队走。可是因为山高坡陡,骑不得马,又不能步行。熊师长眼看着自己拖着部队,难以继续前进,他便向上级请求:把他留下来就地打游击,不再给部队增加累赘,并要求给他留下一封介绍信,将来回到根据地,好继续为党工作。考虑到他的伤情,军首长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将他坚壁在一个山崖底下,并留下一个排保护他。熊厚发师长这时两眼已经凹陷下去,左臂用布带吊着挂在脖子上,衣袖满是血污。我们在与他分别的时候,心里简直像刀绞一样难受。谁能想到这次分手,竟是永别!
我在石窝战斗中被敌人砍了一刀,腰一直很疼,有时疼得直不起来。于是我就向李先念政委恳求:“政委,也请你给我写个介绍信吧!”李先念政委起先没有作声,过了一会问我:“你也想走啊?”我站在他的面前,没有回答。李先念政委对我说:“还有这么多部队怎么办?这么多人,还要有人领导,有人带领。如果我们都走了,这个部队不就散了吗?中央指示我们,要保存好革命的力量啊!”
稍许停了一会,李先念政委又非常恳切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们在一块相处了很长时间,雪山、草地那么艰苦也过来了,现在难道就不能坚持了吗?我们要想到如何把这支部队带好。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信心,时时刻刻要想到我们现在多带出去一个人,就是为革命多保存了一份力量!”
这样,我就没有再要介绍信。晚上,部队宿营,在一个河沟边烤火时,李先念政委又把我叫去,问我:“你的伤怎么样?”我的伤是前几天被敌人砍了一刀,因穿着这件黑旧皮衣,没有被砍开,只是背上有一道血痕,有时腰撑不起来。我抖了抖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皮衣,轻声地回答:“还可以坚持工作。”他说:“就到二六八团三营去当教导员吧,让我们一块把这个部队带好!”
我被李先念政委热情真切的话语感动得流下了热泪,我心里很难过、很惭愧。跟李政委多年,为什么在最困难的时候不能与首长患难与共呢?我当即表态:坚决按照政委的指示,把部队带好!这时,程代军长也对我说:“到营里之后,首先要稳定部队情绪。这两天,敌人没有发觉我们,明天我们还要继续翻两座大山,往祁连山里面走!”“是!”我响亮地答应一声,并向李政委、程军长行了一个军礼,便跟着一名通信员到二六八团三营去了。
有一天,李先念政委跟着我们营一路往前走,他边走边对我说:“你要知道,部队确实是很苦的,住的没住的,吃的没吃的,穿的没穿的。你看前面那几个战士,还打着赤脚在雪地里走。我们做思想政治工作,对战士要承认这些实际困难,同时,又要教育同志们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坚持到底,少掉队,不掉队!在这样的雪山,掉下队来就完了。你看,前面那两个战士,架着一个人走,是一种很好的办法,过去我们在雪山、草地都用过,今天还得用。要尽量想办法,多带出去一个人,革命就多一份胜利!”
李先念政委就是这样,胸怀无产阶级的革命大业和无产阶级的深情厚谊,教育着我们,鼓舞着我们前进。
我们走了十几天,敌人算是被甩远了。但是,新的困难又来了。开始,我们还可以碰到一些蒙古包,向牧民买些牛羊、青稞等东西吃,后来,敌人想饿死我们,下令封山,把老百姓全部赶走了。我们接连走几天,也找不到一个向导,只能靠指北针走路,也找不到一点可吃的东西,有时连烧的都很困难。没有办法,上级只得叫部队杀马吃。起先,一个营200多人杀一匹马,能吃一天。因我们过雪山草地时有吃马肉的经验,马一杀,先将马骨头和马皮烧了吃,尔后再吃马肉。虽然吃得很节省,但我们的马毕竟是有限的,后来只好两天杀一匹,三天杀一匹。行军的时候,战士们经常向前看看,向后看看,担心地说:“我们的马快没有了!”
吃不饱,穿不暖,大家的脸一天一天的瘦削下来,身体也弱得多了。战士们没有鞋穿,开始还能撕被单包脚,后来被单少了,不少人只得光着脚板在雪地上走。冰雪像刀子一样割着大家的脚,很多人脚上都裂开一道道血口子。行军的速度减慢了,最初每天能走上70里路,后来只能走40里,30里,有时还得互相搀扶着,你推着我,我拉着你,慢慢地往前走。尽管走得慢,队伍里还时常有昏倒的人。首长的马都成了收容队,专让这些昏倒的同志骑,或者是拉着马尾巴走,有时一个马尾巴上拉着两三个人。军政治部主任李天焕同志,他每天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到下午,他的马上经常是骑着体弱的战士,他自己的身上,则背着战士们的枪,上坡时,手里还拉着同志们往前走。
晚上宿营,能找到树枝烤火是最好的了,碰上没有树枝的地方,大家只好把雪一扫,背靠着背,两三个人顶一条被单,缩成一团过夜。第二天早晨,被单上已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有的同志就这样躺在那里,再也起不来了。有一天晚上宿营,是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看不到一个人,找不到一根草,望不见一棵树。
我们营部有个叫小茅的战士,从身上解下一把用小树枝扎成的扫帚,高高兴兴地扫出一片雪地,让大家休息。我和他正好在一个小组里休息,正好是脸对脸,我和他说了一阵话,便各自坐着入睡了。夜里,天上又落了一阵鹅毛大雪,把他冻醒了。他看了看周围睡着了的同志们,便将盖在自己身上的半片被单全部盖在旁边一个同志身上。我看了之后,很受感动,待他重新睡着后,我站起来,将我身上的那件旧被单,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第二天清早,起“床”哨响了,他还不起来。我和同志们掸掉他身上的雪片,只见他缩在我的旧被单里,嘴角上还挂着微笑,但是呼吸早已停止了,这位年青的战友就这样牺牲了。现在我只记得他姓茅,叫什么名字,实在记不起来了。
路越走越远,山越钻越深,生活也越来越苦。我们在祁连山,要说艰苦,它比三次过草地还要苦得多。为了要保存这点力量,少受损失,这时候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开展得是比较及时的,思想政治工作做到了每个人。因此尽管生活十分艰苦,环境特别恶劣,但部队当中很少人有悲观情绪,大家只有一个信念,听党中央的话,跟着上级走,不要掉队,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