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黎平
海拔四五千米的祁连山,披冰戴雪,逶迤千里。登上山巅,只见重重叠叠的云朵,在山腰间翻腾着,好像大海里的浪涛,云层散后,露出了冰峰雪岭,有的像戳破青天的宝剑,有的像戴着银盔、披着银甲的巨人。进入谷底,冰坡遍布,阴冷彻骨。强劲的寒风,裹着积雪、沙砾,扑头盖脑袭来,像利刃割着全身。这儿不但人迹罕至,连飞鸟也极少见到。除了偶然惊起的野牛、黄羊外,看不到其他动物。
西路军左支队1000人,翻越重重叠叠的雪峰、深谷,踏过冰封雪冻的衰草乱石,疾速向西奔跑。西行的第三天,追击的马家骑兵,在严寒、荒凉、坡陡、沟深的雪山前胆怯了、退缩了。尾追的恶魔,终于被我们甩掉了,夜晚可以安心睡觉了。
我们身后虽无追兵,但眼前的祁连山千里冰封、荒无人烟,到那儿去立足?左支队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渴望着与党中央取得联系。这个重任,落到了我们三局的电台工作人员肩上。
为了将汽油发电机修复,改装成手摇发电机,电台工作人员每到宿营地,就摆开了简陋的工具,琢磨着、试验着发电机,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3月22日深夜西路军在祁连山中同党中央恢复电讯联络的时间为3月23日。见《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上)第616页。,随着新装的手摇发电机“呜呜”地快速摇动,指示灯突然迸发出柔和的红光——改装成功了!
全军仅有的一部电台马上架起来。大家将电台围得水泄不通,渴望听到与陕北党中央电台沟通联络的好消息。王子纲、刘寅、荆振昌、汪铭震、王玉衡等同志,都是电台的报务老手,都亲自上阵,摇动发电机,调谐频率,拍发信号。“嘀、嘀……嗒、嗒、嗒……”忽然,带着耳机的王子纲同志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陕北台信号!这是党中央电台在呼叫我们西路军!”
我们马上明白了,自西路军电台用完最后一点汽油,中断发报后,党中央电台仍然昼夜不停地呼叫西路军总部电台。党中央、毛主席时刻关怀着西路军的命运,一股暖流涌上心来,我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宋侃夫局长马上将与中央电台沟通联络的喜讯报告了李卓然、李先念同志。首长很快拟就了电文向中央报告西路军情况,请求指示。党中央马上回电了,大意是:全军要团结一致,保存力量,可沿祁连山脉西进。若能进到新疆或蒙古就有希望,党中央将派人接应。具体路线由我们自己酌定。
西路军工作委员会连夜开会,决定往新疆方向前进,并电报党中央。翌日清晨,党中央的指示传达到每个干部战士,全军情绪大振,到处爆发出欢呼声。大家高唱着《巍巍峨峨祁连山》那支战歌,怀着无限的希望,向着党中央指引的方向挺进。
时值三四月间,平川大地已经绿草如茵,万物复苏了,可是祁连山区,仍是零下20多度的严寒季节。我和大多数同志一样,穿着单薄的军衣,但外套着一件自己缝制的羊毛背心。那是在贵州土城战斗中缴获的一些布匹,周恩来副主席指示分给军委机关每人几尺,我一直舍不得用,过草地时拾了一些羊毛,就凑合着自己缝成背心。
我还有一条徐总指挥送的毛毯。据徐总指挥的警卫员讲,这是粉碎四川军阀“六路围攻”时的战利品,郑义斋部长指定给徐总指挥的。后来,西路军总指挥部在倪家营子地主老财的地窖里挖出了一批财物,其中有一条新毛毯,大家执意要送给徐向前同志。他在劝阻不住的情况下接受了,但坚持要把他原来的那条毛毯转送给没有被毯的我。
在滴水成冰的祁连山中,我和我的马夫邱大银同志,白天轮流披着这条毛毯,一次次使行将冻僵的身体暖和过来。夜晚,俩人共同裹着这条毛毯睡觉。严寒中,毛毯虽像纸一样薄,但毕竟保住了我们身上的一点暖气,抗过了死神的威胁。徐总指挥送我的毛毯,保住了我们两个人的生命。
同志们都这样共同使用着,互相谦让着御寒的衣物,团结一心与高山严寒斗争。由于御寒的衣毯实在太少,每天早晨,都发现一些在战场上英勇顽强的好战友,被冻僵在宿营的山洞岩缝里,永远离开了我们……饥饿,无情地威胁着我们的生存。在连续的紧张撤退中,全军没有来得及筹集粮食就进入了祁连山。记得在石窝分兵时,吃了最后一顿剩余的黄米煮的汤糊糊,从此,就再没有见到一颗粮食的影子。在极端的饥饿中,我们忍痛宰杀了瘦弱的战马,先将马皮、马的内脏、马的骨头,凡是能吃的都煮了吃,而后再吃马肉。一匹瘦骨嶙峋的马,要供两三百人维持几天的生命。马匹越来越少,荒山中又打不到多少野牲,不少指战员饿得踉踉跄跄,一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几次濒临饿毙绝境,偶然碰上了藏族、裕固族部落撤离高山牧场时走散的牛羊,大伙儿就高兴地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靠着这时断时有的牛羊肉充饥,我们顽强地跋涉西进。
没有盐吃,是比严寒、饥饿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生理常识告诉我们,人必须每天吃五至十克盐,才能维持人体正常的生理需要。而我们进祁连山后,没有吃到一粒盐。长久的淡食,我们的脸都发黄浮肿了,脑袋整日昏昏沉沉,浑身软塌塌的。走路时费了很大劲,想跨出一大步,实际只能迈出小半步,真是力不从心呀!两条腿想抬抬不高,好像不完全是自己的了。加上高山缺氧,走一步喘上三口气,一天顶多才能走30多里。许多好同志因长时间没有盐吃,全身无力,爬不上山坡而倒下去了。
长征时翻雪山、过草地是很艰苦的,我曾经历过三次,但西路军在祁连山,要比翻雪山、过草地更加艰苦卓绝!因为翻雪山,只要头一天晚上能到山脚下,第二天中午就翻过去了;过草地,最长的一次走了14天,但事先筹集了一些干粮,还能找到一些牛羊和野菜充饥,而祁连山,海拔四五千米,终年积雪,茫茫千里无人烟。马匪军曾狂妄地断定:红军进了祁连山,不是饿死,就是冻死,绝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实际情况是:我们穿着遮不住身体的破衣服,没吃到一粒粮和盐,仅靠时断时有而又少得可怜的一点牛羊肉,爬了40多天雪山,躺了四十多夜的冰洞,走了1000多里冰雪山路。这期间,我们克服了多少难以想像的困难,终于战胜了世上罕见的自然困境!这在世界上的军队征战史上,也是很少见的。我们这支严重失利、极端疲惫的部队,既战胜了恶劣的自然环境,又保持了坚强的斗志和完整的战斗组织,这只有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具有艰苦奋斗优良传统的中国工农红军,才能创造出这样的人间奇迹!
要问这支红军队伍为什么这么英勇,这么顽强?因为我们都来自革命根据地,亲眼见到中国共产党领导我们打倒了地主豪绅,消灭了剥削阶级,贫苦的工农群众翻身做了主人,开始过上了好日子。事实使我们坚信,只有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打天下,才能有我们劳苦大众幸福的明天。眼前的敌人虽然嚣张,但千千万万有觉悟的劳苦大众,是斩不绝、杀不尽的。只要我们英勇杀敌,坚持到底,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录自吕黎平同志所着《星光照西陲》一书,收入本书时略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作者原任西路军总部情报科长,其生平简介见本书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