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我在梦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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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十六(2)

程朔然看了看这些封面上写着“基础”“教程”“入门”这种看起来就很犯困无聊的字眼的书,又看了看在另一边的姜兰,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听话地坐下来翻看了起来,本想敷衍地粗粗翻看,速度却越来越慢了下来,没有多久他连姜兰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又进来都没有察觉到,更没有留意窗外天色的变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姜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旁边的简易折叠桌上的两碟菜。

“吃饭了。”

他坐下来,提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瞬间整个人呛住:“……好咸!”

“什么?”

“好苦……”

“啊?”

“……好好吃。”

后来就经常有去了,放学后常常是球也不打,网也不上,提起书包就穿过半个县城到她住的地方,在那里做作业,也看书、画册,有不明白的问题就问她,总能在下一秒得到答案,有时看她画画,帮她把干透了的油画送到批量收购装饰画的商人那里。但更多的时候,她并不在家,开始几次碰到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到隔了半条街的小卖部里等她,有时等得到有时等不到,后来就直接管她要了把配匙,常常待在在空无一人的偌大的铁皮仓库里直到黄昏的光晒到书页上。

慢慢也知道了她总是这么忙的原因,除了画画售画之外,她还利用起可以利用的所有时间,接下漆墙刷灰、送报送邮件等的活,她就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不是画画就是上课或做工,连吃饭也只是随便应付了事。

第一次吃她做的饭的时候,饭是夹生的,菜是又咸又苦的。开始他还以为她是一时的失手,后来发现她就是有这个本事把菜跟饭都做得难以下咽,做出咸跟苦其实还算好的了,有时运气再差一点,她还能把菜做成炭,把肉做了半天还是血淋淋的生肉。这还不是诡异的,真正诡异的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吃自己做的东西,居然一次病都没生过。

鉴于这饭菜惊人的质量,一般而言,即使程朔然在姜兰那里“吃过饭”,回到家还是会重新吃一次的。

“又去哪里玩了搞得这么晚才回来!”母亲抱怨。

“哪里有玩,是去学习啊。”程朔然说。

“学习这么热心就有鬼了!”

“本来就是学习啊!不说了,有东西吃吗?”

“有呢,都放在冰箱里了我现在去给你热一下。”

“今晚吃的什么呀~”他边凑上前边说。

“都是你喜欢的,蒜香排骨,啤酒鸭,炒土豆丝。”母亲边说边弄着,不一会儿就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了出来,程朔然拿起碗扒了几口热饭菜,不知道想到什么,忽地停了下来。

将近凌晨一点,姜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拉开灯,再放下身上背着的装满工具的袋子,正准备草草洗个澡然后睡觉,脚步却在途中停了下来。

拉开了的折桌上摆着一个用保鲜膜包着的菜碟,里面的东西隐约可见,有排骨、土豆丝还有一些酱黑的不知什么肉,一张纸条压在碟子下面。

“吃完再去睡。”

那次之后,又发生了几次同样的事情,回到家里,有时是一些零嘴,有时是饭菜,放在家里的桌面上,等着她回来。食物下面压着纸条,每次都是不同的句子,她有时想回一句,但提起笔来想半天,都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常常犹豫到最后的结果就是生硬地写上两个字,“谢谢”。

但今天又有什么不一样。

姜兰隔很远就看到从仓库缝隙里透出来的光,打开门,看见程朔然抱着一大堆吃的,坐在前不久从废品区里拣回来的破沙发上。听到动静他睁开眼。

“唔……你怎么才回来。”

“天气冷,墙漆有点不好用,弄晚了。”

“大过年的还刷什么墙!”

“过年给的钱多,况且,我也不需要过年。”

程朔然看着她,放下手里从团年饭里偷带出来的食物,沉默了一会儿:“你过年一天赚多少钱?”

姜兰报了个数,只见程朔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零散的钱,递给她:“我有件事想你帮我做,就三天。”

姜兰踏进这个门口的第一步,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会在程朔然父母的脸上看见自己最熟悉的那种神情,但一直到上床睡觉之前,她都没有见到那种神情。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守岁的时间,还差不多久天就要亮了,他的父母于是建议说等到开大门之后再去睡回笼觉,然后就准备起了鞭炮。

天刚一亮,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就走到大门处一边推开门一边中气十足地喊着“开门大吉,大吉大昌”,而母亲则拿着鞭炮尾随到门外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应着别家别户的一起震耳欲聋地响起,而她跟程朔然则拿着火机到各个门堂房间里点起了吉祥的红烛。就这么忙了一大轮,等到大家都放完鞭炮开完大门举行焚香仪式之后,才终于得以上床睡觉。

因为不是挑剔认床的人,到哪里都能够迅速熟睡,不知是过于安心还是太过疲累的缘故,姜兰并没有在一贯的三个小时后醒来,而是睡了五个多小时,直到中午的时候才被人叫醒。

“来,起来了。”他的母亲笑着走进来,把一套新衣帽鞋袜递到她手上,“来,我煮了柚子水,今早刚摘的叶子,先洗个柚叶澡去去上一年的陈旧,再换上这套衣服吧。衣服也是今天早上刚买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选了简单一点的,不要嫌弃呀。”

“……没,……没有,”她结巴了一下,想了半天,“谢谢。”

一切都是新的。

手上的新衣服,飘着树木清香的热洗澡水,收红包,吃开年饭,大扫除,放鞭炮,闹新年,去看热闹的舞龙舞狮,对人说恭喜发财万事顺意……过年这件事。

一切都是新的,对她这十六年来的人生而言。

第三天晚上,大扫除之后,他的父母拿了一堆东西过来让他们自己出去玩。程朔然高兴地应了一声就拉着她跑了出去,她莫名地跟上。

“去哪里?”

“去河堤呀。”程朔然说,“去河堤放烟花。”

“烟花?”

“是啊,”他说着举起手上的那包东西,“烟花。”看着她疑惑的神情,于是耐心地一个个给她介绍,“这是烟花,这个是线香,可以直接拿着放,这个是地喷花,要先固定在地面,这个是会旋转的……”

等到了河堤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放着烟花了,程朔然先让她从最简单的线香开始放起,等熟悉了再去放比较难的烟花,姜兰专心地学习着,放了半个小时之后,程朔然突然跑过来,一脸开心的样子,举起手。

“看!我跟人换了这个组合烟花!”

据说是最难放的烟花的一种,需要非常小心,于是他们找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把烟花小心地在地面固定好,再三确认了步骤正确之后,才退到安全区。

“你来点吧。”程朔然把引线递给她,姜兰接过去,小心地划起火柴点着引线,火迅速地沿着白色的细线蹿去,在底部点燃了烟花,一点白光喷射而出,在漆黑的夜空里骤然炸开成一朵白色的蒲公英,第二点红光随即喷出,光线在高天里飞舞成一只绚烂的火烈鸟,然后是第三点,第四点……

姜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叹息似的:“好美。”

——当时我看着她,透过满天空的烟火,掠过耳际的风与隔在我们之间的空气。

——我看着她,她抬着头,烟火映进她眼里如同宝石的光。

——我的心里忽然多了些什么,一些我并不熟悉的,从未见过的什么。

——欢愉的,酸楚的,甜腻的,让人害怕得颤抖起来的什么。

——像是心脏第一次跳动,日常的景色忽然呈现出新的色彩,世界被重新粉刷,显露出从未见过的风景。

他看着她,慢慢伸出手,把掉落在她额前的一撮头发轻轻挽上去。

“我喜欢你。”

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太久以前了,以至于连记忆都开始模糊。记忆里有一道刺眼的光,疾驰而来与飞快离去的车子,尖叫声,颠簸地袱着自己跑到医院的背部,在医生面前跪着哭着说“请救救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心肝宝贝”的母亲,以及在得知“不知道能不能救活”“活了也是个残废”“要很多钱”之后的母亲。从那之后,直到很久以后的未来,她都没有再见到过母亲。

手术过后,她每一天躺在病床上看着布满水痕的天花板,度过了伤口化脓、痛得骨头都像碎掉、大小便失禁却没人来清理的三个月,挣扎着活下来之后,她就知道了。

是的,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在车祸后被无法承担巨额医药费的母亲抛弃在医院里的时候,在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在第一次去求学校收下自己的时候,在第一次想要跟人交朋友却被狠狠地恶作剧了的时候,在无数次被人以嫌恶眼光看待的时候,在无数次被踹倒然后一个人爬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

只要明白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只喜欢能够帮助自己的人,喜欢漂亮的优秀的人事,喜欢完好的相近的物种,喜欢温暖的可爱的精致的东西,喜欢高兴的快乐的愉悦的事情,就不会再有任何期待。而没有了期待,也不会再有受伤害的可能。

所以。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