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有风,把少年的衬衫吹得鼓起,明明暗暗的烟火的光照在他脸上,从耳边滑落下来的手上带着温暖的热度跟指节清洌的触感,他以从未见过温柔又认真的神情看着她。
——可是,我可以期待吗。
——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相信你朝我伸出的这双手里,有我所需要的全部未来。
——一个人独自走了太久太久。
——现在,我可以做梦吗。
陆
在之后的假期里,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早上,下午,或者晚上,有时他会在家里等她,有时也会到她做工的地方去,帮下忙什么的。在见不到他的时间里,会有些细微的什么东西在内心里生长,促使她尽快地完成工作回家,跟他说几句话,关于画的事情,今天发生的事情,到市场买菜回家做饭,一起吃饭,或者仅仅只是见他一面。
“做得还可以吗?”姜兰端上两盘焦黑的菜跟两碗夹生的饭。
“唔……很好吃啊,”程朔然面容痛苦地笑起来,“我一辈子吃这个都没问题!”
姜兰眯起眼,世界充满了温柔的光。
可是。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传起,也不知道由谁传出来的传言,在班级与班级之间,年级与年级之间传了开来。
“喂,你听说了吗?”
“就是那个吗?”
“啊我也知道那个人。”
“真的假的?不恶心啊?”
“就是说啊。”
“不可能吧,很帅的那个?”
“我也不信啊,但这就是事实。”
“这么说来,之前有人说在夜市也见过他们在一起。”
“不是吧,难道真是……”
“恋、恋残癖??”
“喂,真的吗?是真的吗?!”
刚进教室就被平时在一起打球的朋友围住。
“你是跟那个瘸子在拍拖?”
“他们说看到你跟她一起在夜市摆摊哇。”
“难怪你放假叫你出来打球都不来打,原来……”
“看不出来你口味够重的啊。”
“审美略猎奇。”
“喂喂,少了只腿你们是怎么做的?”
男生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轮,好不容易才理顺他们在说的事,少年沉下了脸。
“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程朔然说。
“啊?你不是跟那个瘸子在一起么?”
“是啊,大家都在这么传的啊。”
“怎么可能!”程朔然扭过脸。
“不是真的么?”
“可是真有人说在夜市看到你们在一起啊?”
“认错人了吧。”程朔然说。
“那怎么就认成你了呢?又不见认成我?”
“像你这么高的人不多吧,认错了不科学啊。”
“……反正不是我!”程朔然急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去交那样的!我上任女朋友是怎样你们又不是不清楚,这种传言也好去相信?我就算瞎了也不会看上个残废的吧!”
这个世界,是从哪里开始崩坏的呢
为了尽快平息这种传言,程朔然恢复了在放学后跟朋友们一起去打球的习惯,在学校的时候也尽量待在教室里面,还好在高二上学期文理分科之后,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班里,所以碰面的机会也得以大大减少。
所以在去上洗手间的路上碰到了姜兰的时候,并且对方朝自己笑着招手并走来的时候,程朔然的心里是吃了一惊的,幸好当时过道里并没有人,他左右扫了几眼确认了之后就急忙地拉着她的手躲进了后楼梯。
“……怎么了?”姜兰看着他。
“没什么。”
“这几天都不见你。”姜兰顿了顿,“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等一下吧。”程朔然压低声音,“在学校里你还是不要找我说话。”
“……”女生露出疑惑的神情。
“因为……”很丢脸。
“因为学校最近不是在严抓早恋吗?”很没面子。
“如果被抓到的话要被处分什么的,总之很麻烦。”不想被别人知道。
“所以这段时间我们在学校里就装不认识,到时放学了我再到你那边去,有什么事到时再说好吗?”
女生静静地看着他:“好,那我等你。”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流言在某一个点上戛然而止,学生们的注意力转到了新近发生的一件残暴的刑事案件上。放下心来的程朔然在放学后以今天家里来了客人的借口推掉了出去打球的邀约,踏上了去姜兰家的路。
沿着熟悉的街道前行,在差不多到她家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路被封了。程朔然在路障边转了几下,最终还是想确定下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需要绕道过去还是怎么样,于是走进了旁边一家卖化肥的店里,几个在附近干活的农民正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而在店里闲聊着,听到少年的提问惊讶地提起了眉。
“你不知道吗?”
“昨天前面发生了一起强奸案啊,路都被警察封起来了。嗯,就是住在那间仓库里的那孩子啊,叫什么名字来着?少了只腿的那个?报纸都登了啊。”
“兰什么……总之好可怜的,好像说是得罪了那些刷墙工啊,用低价抢了他们的生意什么的,就遭到了报复,活活轮奸死哪,真是没有人性,那女孩才几岁啊。”
“可我听对面小卖部阿明说那帮人早就骚扰了她好几次了,昨天是先偷溜进她家等她,还开了灯什么的。她也是的,明知道这样还不小心点,还敢走进去,这不找死呢么。”
“是啊……也有她自己的责任啦……”
眼前人们的形象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小。少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人的声音。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好,那我等你。”
女生微微地笑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女生。
——你是有事总会自己死撑的,不懂开口的浑身是刺的女生。
——你是连道谢都不会的,外表冷漠心里自卑得要死的女生。
——你是从未试过被爱的,因此小心翼翼的女生。
——你是我十六岁就爱上的,那个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女生。
——可是我做错了。
十六岁。
十六岁的笑容。十六岁的阳光。十六岁才会遇到人的。十六岁才会做的事。在这一切美好的词汇当中,包不包括十六岁才会有的幼稚、怯弱、残缺、动摇与悔憾。
通往前方的路途,漫长得像没有尽头一样。
无论如何拼命奔跑。
柒
李娟在敲门的时候,心里止不住一阵紧张。
虽说在交接的时候,姓王的阿姨已经对自己交代过这里的一些情况,包括家里只有一个老人,是个有素质的老画家,脾气挺好也不吵的很好照顾,只是对吃的口味奇怪了些。
“没事,你绝对能胜任的。”王姨说。
但话是这么说,这毕竟是她从农村出来之后的第一份工作。
门打开来,李娟马上堆起满脸笑容,对着眼前清瘦沉默的老人。
“你好,我是李娟,是敏仪家政公司派来的新保姆。”
工作了半个多月之后,发现果然如王姨所说,这个家里的活十分轻松,老人身体不错性格也容易相处,平常不是画画就是看画,有时会有一两个访客上来,他们就到书房里谈话,而自己每天做的除了打扫下卫生就是做两顿饭,然后没什么事的话,都可以提早下班,难怪王姨说不是迫不得已都不想走。
“不过他的口味真的很奇怪啊,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都是这样的,”李娟对男友陈健说,“他非得吃那些做得又咸又苦又焦的菜,饭还必须是夹生。”
“哦。”男友敷衍地。
“还有啊……”
“干吗老说这老头的事,无聊!”
“才不是什么普通的老头,人家可是很有名的画家,一幅画能卖上五六十万的!”
“……什么?!”男友从床上弹起,“真的?”
“真的啊,上次有个人来,他们在书房里谈价时我听到的。”
“这么厉害……”男友想了想,忽然涎皮赖脸地凑了上来,“你说……”
冬天慢慢走到尾声,又是过年的时候。
原本听说城里的年假都不好请,一到过年东家总会想方设法留人下来帮忙干活,但老人却主动让她年三十就好回家跟家里人聚了,不必多留。李娟闻言连连道谢,她在老人家里搞了最后一次卫生之后,就领着老人给的红包钱回家过年去了。
名义上是这样没错。
夜幕降临之后,两个身影从昏暗的消防通道现身,在过道上摸索了一阵,就钻进了一间单元里。然后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跟窸窸窣窣的窃语声。
“是这个吗?快搬走。靠这什么颜料都还没干,搞了我一手!随便找点什么擦手?这里怎么会有个架子!痛死了!……你小声点!”
一向浅眠的老人被响动惊醒,循着声音往楼下走去。
“谁?!”
黑暗中的人影被惊动。
“你不是说老鬼九点就睡了吗!”
“老人睡眠都浅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叫你小声点了!”
“别吵了快走……等等这个很大幅也给搬走……”陈健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棒子。
“别动这幅画!”冲进来的老人大吼了一句,举起棍子又要打下去。
“我×你……”被打了一棍的陈健一怒,大脚往老人身上踹去,抢过棍子就对着老人头上狠狠地抡下。
“你干吗!”李娟尖叫。
血从瘫倒在地上的老人头上流出,看着血后陈健也慌了,把棍子往地上一丢:“……走!”
“快!走!快走!”
“轰——”窗外响起了猛烈的爆炸声。
城市放起了庆祝的烟火,从地面喷射而出的火光在漆黑的夜空中陆续炸开耀眼绚烂的光,连续升起的盛大的烟火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把城市照得如同白昼。
年轻的人们在烟火底下展开笑容,彻夜狂欢。
程朔然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看着年少时将明未明的天光,层层灰白色的云,顺着铁轨延伸过去的无尽的远方,姜兰就坐在自己面前,背对着他,一点一点地在画布上砌色。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他对着她说。
“嗯?”女生微微地侧了侧头。
“在梦里,我找了好多好多年,走遍了全世界,都没办法找到你……”他说,“……可是还好啊,一切只是梦。”
——一切只是梦。
在恍惚的幻觉里,他看着她,心软地笑了笑,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