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先是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夹杂着一两声的“欸?什么?”“嘘——”,从低暗处传出,像水一样浸漫开来,掺进去的声音越来越多,逐渐变成了嘈杂的喧哗声,混合在教室外的追逐玩闹声里,描绘出再寻常不过的课间休息图。
然后在某一个点,所有声音集体地低下去,于是显露出屏息静气的呼吸声,头顶上风扇转动哗哗的声响,笔掉落地上的噼啪声音以及,木制的椅子在一瞬间瓦解的声音。窒息般安静的教室里猛地响起一阵像要掀翻屋顶似的轰笑声。
程朔然在走廊上看着歪倒在木椅碎片里的姜兰,她面无表情地摸起身旁的拐杖,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撑起来,然后面无表情地一瘸一拐地往教室外走去。她经过的路上有血滴的痕迹,程朔然抬起头,教室外明媚的阳光照在姜兰像稻草一样枯黄凌乱的头发上,她单薄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光里,直到被从走廊跑过的男生一脚踢倒在地上。
并没有直接参与过这种事情,并没有直接参与过。虽说并没有直接参与过,但作为五槐县里唯一一间中学(初高中同校)的一分子,对姜兰这个从初一开始的集体恶作剧对象被以各种各样想象得出想象不出的手段恶整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
所以即使发生了早上的事情,即使随后姜兰手上脚上绑着绷带从医务室里走出来,回到教室,对程朔然而言,都算不上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大事,谁有空一天到晚把一个像枯草一样干瘪丑陋,态度恶劣面目可憎的人放在心上呢。而事实上,从今天一大早起,程朔然心里所想的只有刘蔓梅。
高一上学期开学没多久的一天,程朔然的抽屉里多了一封带着人造花香的信,是同班的刘蔓梅写给自己的,信的内容曲曲折折,一共写了四页纸,但所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
“我喜欢你。”
是第一次收到情信,说高兴自然不是没有,但更多的则是困惑。虽然经过这些年多多少少也知道自己的长相能归进好看这一类,而平心而论刘蔓梅也长得不差,甚至是班花之一,但从来就跟自己甚少交集,突然说喜欢什么的,也确实是太过突然。
明明连话都没有说几句,到底是看上了自己的哪一点,喜欢哪一点?
“你管这么多!”
“有美女喜欢就直率地高兴就好了,还装什么思想家!”
“对啊,她长得挺好看的,交往试试?”
“OMG!难不成你会成为我们当中第一个破处的少年!”
“骚年!向前冲!”
程朔然皱眉,对着一帮损友:“你们别太夸张了。”
“哪有,这是很现实的考虑啊骚年。”
“想不到连程朔然这种死闷蛋都会有人喜欢,现在的女生眼光都烂哭了,像我这样如此有内涵的翩翩霉男子都看不见,真是说出来都是泪啊。”
“累觉不爱呢。”
“感觉再也不会爱了。”
一帮损友又在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直到程朔然额头快生出第四条黑线才有个人好不容易正了正脸:“那你打算怎么样?”
“你打算怎么样?”
程朔然看着眼前的女生。
“你看了我写给你的信了吧。”
“啊……是的……”
“所以?回复呢?”
程朔然抬起眼看着刘蔓梅,长直发,平刘海,大眼睛,有光泽的皮肤,整洁的校服。好像找不出更多了,他呆呆地看着她,脑子一片空白。而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这样说的:
“我们交往吧。”
为什么不呢。
谈恋爱什么的,听起来就是个很酷的词。
有个女朋友什么的,看起来就有面子。
虽然不清楚恋爱这种事情要怎么去做,但为什么不呢。
反正也很闲。
所以。
为什么不呢。
“不。”
“我不需要。”
九月底,国庆节前,学校突然陷入了一阵忙乱的恐慌。原因是节后即将到来的上级巡查,为了能够及时整理出一个积极向上整洁漂亮的学校,获得上级的赞赏最重要的是更多的拨款跟有可能的升级,而对学生而言,主要是为了能够按时放假不被学校以“补习”的名义扣留。无论出发点是什么,总的来说,大家都是朝着一个一致的目标前进,而打扫起了教室整理起了桌面出起了墙报做起了标语横幅,连程朔然这种万年闲人都因为学委忙得抽不开脚,而被拜托起了去教员室送当天的作业本。
程朔然在推开门进了教员室把一沓作业本放在某个老师桌上之后,突然听见了一声音量不小的拒绝声,而在抬起头偱着声音在教员室里几个教师的桌面隔间扫视了几下之后,他看见了一个像稻草一样枯暗的身影。
是姜兰。
因为老师并不在座位上,程朔然得以以假装检查作业本数量的姿势在教员室里停留了下来,在侧耳听了好一阵之后,才大概明白姜兰要拒绝的是学校想给她安排的一出戏。
戏是戏,源于它所缺乏的真实性,但舞台却不在舞台上,而在生活里,观众是前来巡查的一大批上级领导及假装不知道真相的学生们。
“姜兰,你想想,这不单是为了学校,也是为了你自己,是个双赢的事。只要这次审查的援助资金能够下来,上面说了,减免你的餐费跟杂费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在这之外,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需要,学校也会尽力帮你。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在这之前学校已经为你做过多少事了?免了你的学费不说,之前你病到没来学校的时候,难道不是我们老师过去照顾你的吗?学校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就不能为学校做点事吗?”
“我很乐意为学校作清洁卫生,出墙报画壁画……”
“不是这些!”老师缓了缓,“不用你做这些,这些都有别的学生去做。而你要做的是只有你能做的事情,你这孩子,怎么说不明白呢?”
“因为我不可怜。”
“……不是说你可怜,老师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让你在上级领导面前……”
“我不觉得我可怜,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悲惨的地方,我不觉得学校对我有什么好,第一次我来学校的时候你们是拒收我的,是我向残联申请政府要求你们才勉为其难收下,学费减免那是政府出的补贴,也是我自己申请回来的,我并不欠你们什么。我更不觉得学生对我有什么好,他们作过的恶你们心里都清楚,假装看不到我也无所谓,反正这种事情早就无法伤害我。但在所有理由之上,我每天跟大家一起在上课、做操、参加体育锻炼,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至于说到什么双赢,真是没有一点必要的,想要的东西我自会用自己双手挣取,不想要的即使你觉得有多好,送到我手里我都不会要。”
“……”老师愣了半晌,“你……你这小孩是什么态度!不想做就算了!明天开始你就不要来上学了!”
“我没有做错事,你不能退我学。”
老师冷哼一声:“高中已经不是九年义务了。”
“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话,我会到市里甚至省里的报社问下他们的意见。”
“你在这儿干吗?”
程朔然猛地一吓,抬起头看到班主任的脸:“……我来送作业本的。”
“放下了就可以走了。”
“……好的。”
教员室的门在身后砰地关上,把一屋的火药味锁在门内,程朔然走到窗户边上,看着姜兰的侧影,单薄得就像随时要消失掉,却如此确凿无疑地存在着。
是什么。
贰
时间前进到十二月中旬,作为“恋爱三个月纪念日”的庆祝,程朔然陪刘蔓梅来到了市里一个月才开一次的夜市集会上。从五槐县到市里十分麻烦,要倒两次车再乘半个小时的火车,来回要将近五个小时,麻烦得要命。但估计这还不是今天最麻烦的事情,在付完相当于半个月零用钱的车费后,程朔然想到等下在集会上刘蔓梅会想要买的东西以及因为太晚而不得不搭黑车回来的事,就很为自己身上不多的存款而发愁。
不过也不是第一天愁了,自从跟刘蔓梅拍拖以来,每天固定的早餐宵夜零食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一周一月纪念日的礼物,她心情不好时陪她出去玩的花销,还有请她的朋友们吃东西的消费。家里给程朔然的零花钱虽然比起其他同齡人而言尚算宽松,但他平时并不存钱,交了个女朋友之后被这么折腾几下钱包就迅速地见空了,事实上,为了今天的这趟出行,他已经向朋友们借了四百块。
这么回忆起来的话,对于这段恋爱的全部记忆,除了像“你看这个看那个”“这个那个是什么”“今天干了什么”“去哪里吃饭”“见到我/没见到我心情怎么样”这种类似无聊没有意义又越发地烦人的话题之外,就只有想法子怎么去凑钱这种事。而那些在书中被描绘得神乎其神的,心跳激动复杂玄妙的感觉,无论是牵手还是接吻,都无法感觉到,取而代之的,只有大段大段的乏味。
在汽车火车上被刘蔓梅疲劳轰炸了两个多小时,又心不在焉地陪她在夜市里逛了一个小时之后,她的话语逐渐变得越来越陈乏无味,终于在她又一次弯下身去看一个小摊上的物件的时候,程朔然转过身迅速地躲进了角落的一片阴影里。
他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姜兰的。
在脚边不远处,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底下,大概是这个夜市里人流最少最差的位置,在用画架子支着的六幅油画中间坐着的,是姜兰。
但他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姜兰,而是在明明暗暗的光影下,那些颜色鲜艳饱和,画面模糊混浊又深邃的画。变幻的光线随着粗糙的触面跟不规则的线条一点点展开,一片金黄色的田野,一个城市与灯塔,一条寻常的街道,在黑蓝色湖水里一张沉默的脸,景象穿透了画布的表面,一直延伸到画布后方无限宽广的空间,仿佛此时如果你伸出手,触摸到的不会是粗粝不平的颜料,而是存在于画里的另一个世界的空气。
程朔然伸出手碰了下其中的一张画,听到响动的姜兰抬起眼,看了看画:“三百块。”
“什么?”
“这幅画,三百块。”
“……”他愣了愣,“我是程朔然。”
“?”姜兰一脸疑惑。
“我是你同班同学。”
“哦。”
“我不知道你还会画画。”
“哦。”
“你画的画真好看。”
“哦。”
“……你有除了‘哦’之外的回答么?”
“有。”
“……”程朔然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看到了正在不远处张望的刘蔓梅,于是吓得蹲了下来,躲到了一幅画的背后。
惊魂未定地躲好,直到偷瞄到明显正在寻找着自己的刘蔓梅的身影走远后,紧张的心情才终于松下来,而出现在低下去的视线里的,是一条细瘦得像火柴杆一样的脚,还有一条空荡荡的裤管。脚上套着一只廉价的塑料凉鞋,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了血泡、凝结的血痂跟干裂的口子。程朔然这才想起,在这个摊位上除了她之外,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那么这六幅看起来重得要死的画,是眼前这个只剩下一条腿的女孩从那个离这里三趟车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带过来的么?程朔然想到这个,突然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
叁
程朔然看着眼前的这幅画,画里是一潭平静无波的蓝黑色湖水,湖上方的天空原是浅橘的柔和色,却被层层灰白的积云所遮蔽,只露出几线无法投射到水面上的微弱的光,如同暴风雨的前奏。而在湖的深处,一张沉默的少女的脸,从阴暗的湖水里露出一半,一双眼沉默地看着画的这一边。
程朔然看着这幅画,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会花三百块来买下它,搞得差一点不够钱回家,到了家还得想法子翻墙进去以免被父母看到,甚至还在第二天跟真的没有钱回家的刘蔓梅吵了一大顿,分手收场。
分手之后的刘蔓梅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跟自己班的还有隔壁班的甚至上一级的人诉说他的“种种罪状”,说得他有多吝啬多无情多可恶多恶心,反正就是坏人一个。程朔然本应该生气,或者辩解两句,但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介意,没有生气甚至还挺高兴,因为终于分手了。
生活从烦躁中迅速恢复回了以往的模样,上上网,看看电影,跟损友们吹吹牛,打打球。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他每个月都会骗父母去同学家学习,其实是去市里的夜市,找到姜兰的摊位,架开小折叠凳坐到她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有时也会帮忙扯开嗓子叫卖几声,因为姜兰从不叫卖。然后在凌晨一点多夜市收摊之后,用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下一幅画,再提起剩下的画陪她走到空无一人的铁道边,架起画架子跟手电筒,看着她一层一层地画下光线从明到暗的变化。然后搭六点三十八分的早班火车回去。
时间漫长而倏尔,回过神来房间里已经积了七幅体积巨大的油画,无法藏在角落里,几乎要堆满了整个房间,所以这段时间,程朔然没什么事回到家都是坐在客厅里做作业,还积极地帮忙打扫整个屋子但主要是自己房间里的卫生……想尽各种办法阻止父母到自己的房间里面来,时间一长,父母难免开始怀疑。
但程朔然没有想到,随着时间增长而产生怀疑之心的并非只有父母,也包括了姜兰。
在七月暑假里的一次夜市集会之后,一直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的姜兰主动说出了第一句话:
“是谁叫你来的?”
肆
穿过县里最大的主道,钻进狭窄曲折的巷子里绕半天,通过一座架在臭水河上的旧石桥,就到了五槐县里最肮脏混乱贫穷可怕的地方,一个从刚记事的时候就被长辈们当作威吓故事的场景设置甚至直接作出“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里面去”的恐吓内容。
但事实证明传言永远都是被夸大的,长辈们为了管好小孩子是什么瞎话都能说出来的,此刻展现在程朔然眼前的场景,比起想象跟传言中的污水横流恶人当道嘈杂混乱,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房子比较破人比较多稍微比桥那边要脏一些些的地方而已。
而人看上去也只是普通的人,并没有多可怕,估计整条街上最可怕的大概就是走在自己面前的姜兰了。
昨天晚上,在辩解了近一个小时“并没有谁叫我来”“我只是觉得你的画好看”“买到几乎早餐都没钱吃了”之后,莫名其妙得出了“原来你喜欢画画”的结论,从而进展到“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朔然在被她领着过了桥,又在小路上左拐右拐了十几分钟,直到她停在一间布满腐锈的铁皮仓库前,熟练地打开侧面的小门走了进去之后,他才终于知道,这是她住的地方。
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比人还大的画板,正对着门,画着的是他看过很多次的风景,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掩在杂草丛生的黄土里,一条无限延伸向远方的铁轨。
姜兰拉下灯闸,吊在铁梁上的白炽灯微闪了几下,慢慢亮了起来。于是能看到几个粗糙的,大概是用废弃木材钉成的架子,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画册,架子旁边有一块用纸皮报纸铺了底的空间,上面放着枕头跟被子。而在远离门口那一边更大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地放满了等待风干的油画。
“水龙头在外面。”
“啊?”
“先去洗下手吧。”
程朔然于是走出去,绕着铁皮仓库走了半圈才看到那个隐在草丛里的水龙头,洗了手回来之后,发现姜兰不知从哪里拿了张椅子出来,她把几本书从架子上抽下来,递给他。
“你先看这几本吧,是基础的东西。”姜兰把他扔给一堆书之后就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