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时间。季节会一季季地过去,超市的货架上摆上了新推出的商品,奔腾四变成了奔腾八或者奔腾十六,连眼线都不知道画在哪里的少女会变成在每天早上花一个小时来化妆的年轻女人,喜欢打游戏的,穿着运动衫打篮球的少年会拿起公文包穿着整套西服鞋子擦得锃亮地到公司上班。在漫长的未来里,无数的时间会一点一点地改变人生以为不可顽抗的轨道,让相爱的人分离,让曾经的誓言变成虚无的回忆,让年少的诗琴积上岁月的风沙,让念到的名字刻在墓地的石碑上。
漫长到足够让你我相遇,相爱,然后。让你再爱上另一个人。
“季衣。”
“嗯?”
“我们去看海吧。”
离开这个没有海的城市。季衣以家中有丧事的借口向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而对家里则说因为期中考快到所以到同学家里复习应考,然后收拾好行李,跟池克一同搭上了去往海滨城市的列车。
65小时的车程。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彻夜不息的撞击声,窗外不断变换着的风景,江河树木,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池克?你睡了么?”
“还没。”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嗯。”
“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有点兴奋,睡不着呢。”
“还是早点睡吧,不然明天没精神。”
“也是呢。那晚安咯。”
“晚安。”
“……池克?”
“嗯?”
“谢谢你。”
“……嗯。”
黑暗中,少年紧紧地咬着牙关,胸口巨大的疼痛让他几近晕厥,口腔里渗出了血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痛楚还是其他,少年在颠簸着铁轨声的黑暗里,慢慢地捂住了眼睛。
是海。潮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空气里有海水的味道,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海,沙滩上有零星游人的走动。季衣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啊”了一声就跑了下去。
“池克——你过来看看——”看见她在下面对自己拼命招手,一脸发现新大陆的兴奋表情,男生一边说着“干什么?捡到金子了?”一边走下去。
一只螺旋状的白色贝壳。
“你听。”女生说着,就把贝壳放到男生耳边,“听得见么?”
无尽的风的回声。
“好像海。”
“嗯!”女生笑着把贝壳收进口袋,“那我们把这个带回去,每天都像听到海一样^^”
“嗯。”
“……不知道海岸线有多长呢?”
“走走就知道了。”
叫嚣着“我要感受大海的气息”的女生把鞋子脱掉丢在一边,就往海浪冲得到的地方跑去。男生拿她没辙,也只得脱掉鞋子跟她一起去。
沿着海岸线走,海水起伏的时候会没过脚背,冰冷的海水,脚下是柔软的沙滩,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的,季衣为了看清楚,特意倒着走,一边走一边向男生叫着:“啊啊,脚印快被海水冲没了快被海水冲没了,你赶紧踩上去……耶!成功!”
重叠的脚印。沿着海岸线不断延伸着的,他们走过的这条奇异的道路。
“啊,到终点了。”女生看着连向公路的沙滩,“不过好像沿着那边还能走嘛。”
“是吗?”
“嗯嗯,我们走过去看看?”
“算了,天色不早了。”
“噢……”女生脸上有遗憾的神色,“好吧,那下次早点再来吧!”
男生愣了愣:“……季衣。”
“嗯?”
正在往前走的女生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去。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各种不属于海的声音,暴雨声,鹤唳声,玻璃声,紧紧捂住耳朵的寂静声。以及尖锐地鸣叫着,刺穿耳膜的声音。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
有谁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季衣转过头去,看见了母亲的脸,她把手上的纸张往前递过一点,然后自己就看见上面的字迹。
——收拾好了吗?
“嗯,收拾好了。”
失聪后的一个月。父母在远方的城市为自己找了一所特殊学校,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季衣把旅行箱的拉链拉上,然后对着母亲比画着说。
“我想出去走走。”
这一个月里,曾经去找过池克,到他河堤边的房子里,却被邻居告知已经搬走了,去池希班里找池希,也是说好久没有联系不清楚。去他曾住过的医院,去过的地方,一个一个地找过去,但池克却像人间蒸发似的,哪里都不存在了。后来辗转打听到他父母的家,但得到的依然是“不知道”的答复。
“他不是在外面住吗。”
“嗯,可是我到他住那边问过,说是搬了出去……其他地方也找过……”
“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
“如果他有告诉我们搬到哪里去,我会叫小希转达给你的,好吧?”
“嗯,那麻烦你了。”
“嗯嗯,行了。”说着关上了门。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池克并不知道,因为雷声创伤的关系,季衣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耳鸣与幻听,这些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耳鸣与幻听,在后来成为了她永久性失聪的全部原因。可是季衣也不知道的是,在她与他母亲对话的同时,池克在里屋的房间里,一直听着她的声音,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沓诊断报告书,用红笔描出了下划线的那一行,写着“全心衰竭”的字眼。
原因不明的查体心脏搏动弱、心音纯、肺动脉瓣区第二心音亢进,二维超声心动图检查示心内膜增厚和心室舒张功能严重受损,出现前期全心衰竭。
并且。
因病理过程属于代谢性而非炎症性,在发病机制上与其他已知病因引起的心脏病无关,病因迄今不明,诊断无法依靠药物或一般性手术进行治疗。
无法。治疗。
在逐渐暗下去的光线里,少年轻轻地抬起手,抵在额头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无边的黑夜里,整个城市的灯火一直延绵到看不见的深处。
“啊。”
跟某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对方,反应过来马上就连声地说着“对不起”。对方在怒视了自己一眼之后,就一脸不满地骂骂咧咧着走开了。因为听不到他在骂些什么,看见那人像演默剧一样的大惊小怪的样子,一瞬间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就要笑出来。可这点笑意落在哪一个点上,显现出微小的差别,季衣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最近常常会有的错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聪的缘故,世界安静得过分,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所以才会有那样的错觉。人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会停下来,然后抬起头,在安静的错觉里,好像自己还走在一个多月以前的道路上,一抬起头就能看见少年笼罩在含混的光里的侧脸。好像还可以说话,然后听见他略含笑意的回答。好像还可以一起去看海,听贝壳里灌满风的回声,说“下次再来”。
但毕竟还是错觉吧。毕竟自己对于对方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呢。就像莹织之前告诉自己的,只是“肤浅的”“迟早会完结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会忘记的”,甚至不知道算不算是爱情,只是单纯喜欢这样微小的感情不是么?虽然自己对结束这种喜欢的感情,到现在也还是没有足够的自信,但总有一天会可以的不是么?因为毕竟喜欢所能做的事是有限的不是么?
不是么。
季衣在冲出马路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少年的脸,满脸惊恐地朝自己飞奔而来。
高速行驶的卡车在不远处不停地按响着喇叭,刺耳的刹车声短促地响起。
——原来不是错觉啊。
好像一条漫长的隧道。又像是一个看不清周围的梦境。
自己的人生算是什么呢。无疾而终的笑话?只会为他人带来不幸的潘多拉盒子?
但是现在思考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吧。
有时候会想,如果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境就好了。然后有什么,梦醒了,就肯定是翻到美好明天的一页吧。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比现在,更能够期待一些了呢。
少年缓缓地睁开眼睛,嘈杂的路人,不断闪着灯的汽车,混乱却遥远的场景。眼前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少女。
“……季衣。”
“池克……池克……”
“我快要死了吧。”
我不想死啊。
“真是对不起呢……”
想跟你在一起。
“遇到我这样的人,得到的……尽是一些痛苦跟不幸的回忆……”
哪怕多一天也好,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所以,季衣……”
你知道么。
“忘了我……然后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能够答应我么。”
我爱你。
——池克,你能听得见么。
——我有很多,很多的愿望。从天下太平,身体健康,无灾无难,到考试及格,迟到的时候老师刚好不在场,脸上不要长痘痘,减肥成功,千万不要遇到鬼……从小到大,我有各种各样的愿望,想要实现。
——但是我一直觉得能够得到幸福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所以你怎么可以把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说成是不幸,是痛苦的事情呢。
——不是这样的。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会幸福。
——池克,我们说好了的吧,要去巴黎,要去英伦,要去土耳其,要去纽约,要环游世界,走完所有我们没走完的海岸线,再一次看到大海,两个人在一起,要去寻找世界的尽头。
——我也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想听你说更多的话,去不同的餐厅一起吃饭,看不同地方的日出日落,我还没有跟你吵过架呢。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呢。
——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一起做,还有好多地方没来得及一起去,还有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池克,我好像有点累了,困得撑不下去了。
——最后的愿望,能够帮我实现吗。
——我想活在你的胸膛里。想让你普通的男孩子一样,打篮球打得浑身臭汗,在运动会上奔跑,说着说着话就会很爽朗地笑起来。
——然后,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变得幸福起来。
吕悦跟纱香打开那间储物室的门时,多年来的灰尘连同封闭多时的压抑味朝她们迎面扑来,由于没有心理准备,所以被呛得不轻。
“咳咳!……咳!搞什么!谋杀呢!”纱香抱怨道,等过几分钟气味散了,再走进去。这回确实是没那么呛了,不过室内的视野还是灰蒙蒙的。还好是白天,要是到了夜晚,简直是十足的鬼屋。
“竟然叫淑女来这种脏了吧叽的地方!实在是太过分了!”纱香继续抱怨。
“话说回来这种破地方真的有运动会的班牌么?”吕悦疑惑地说。
“有也变成化石了……啊!”
“怎么了?”
“你过来你过来,看看这个。”
“什么呀?”吕悦凑上前去,搁在储物室角落里的废弃桌椅,其中的两张胡乱地堆在一起,纱香把两张桌子拉过来拼好,就呈现出一个伞字形的图案,伞下的左右两边,分别用圆规刻着男女生的名字。
“欸,爱情故事啊……”吕悦饶有兴趣地说,“不知道是哪一届的学生呢?挺明目张胆的嘛。”
“是啊,哪像我家那个,叫他把我的大头贴贴到手机上都嫌张扬!”纱香有点气地说,“不过说起这间学校的爱情故事啊,我上次听学姐说了个超剧情的!”
“欸~是什么是什么?”
“就是说一个男的啊,好像因为心脏还是什么问题不能来上学,然后那个女的跟他是同桌,见过几次面,然后好像逛街的时候常常看到他?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这么好上了。”
“……剧情在哪里,好白烂!”
“就在后来啊,那个女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聋了,那个男的病情也恶化得快死了,于是那个女的就自杀了,把心脏捐给男的做移植了。”
“啊……”吕悦愣了愣,“那后来那个男的怎样了?”
“后来啊……”纱香一边翻找着东西一边说,“啊,找到了!”
“还真的有啊?班牌。”
两个人忙碌了一阵,七手八脚地把沉重的班牌从角落里搬了出来。
“OK!剩下的就是把它拖到操场了!”
“嗯。”吕悦拍了拍手上的灰,“喂,你还没说后来呢!”
“死了啊,那男的。”
“欸?!”
“好像是因为排斥反应还是怎么的,一直坚持着来上学,可撑不过半年就死了。”纱香一边说着,一边拖着班牌出去。
“啊?”
“其实说起来也是那女的傻,心脏到底适不适合也没检查过,就急急忙忙跑去自杀了。何必呢,最后那男的还不是死了。”纱香说,“好了关门了,小心脚。”
吕悦看着储物室的门,好一阵子没作声。
“可是,其实还是幸福的吧。”吕悦突然出神地说。
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哪怕多一天也好。
两个人在一起。
女生们的说话声沿着走廊渐渐变小,直到完全消失。不知道再过多少年才会有人记得要打开的储物室重新安静了下来,窗外四五点的阳光懒散地照进来,照在重新拼好的两张桌子上,上面的名字,一左一右,凹凸起伏,吸收、反射着阳光,因而显现出更为清晰的模样。
池克。
季衣。
季衣。
池克。
季衣和池克。
——在这个星球上,有过多少悲伤,难过,平凡,壮烈,痛苦,不幸,刻骨铭心,但最后终究是幸福的故事曾经,正在,或者即将发生。
——要过多久,这些发生过的过往,才会被人们伟大的记忆所遗忘。
——然后又要过多久,才会忘记了要忘记。
潮汐缓慢而持久地起伏。
白天游人留下行走过的痕迹,被不断涌上的海潮一次,两次,三次,慢慢地冲刷掉了所有痕迹。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像是从来没有来到过一样。
那个永恒的,漫长的,渐渐消失了热度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