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去肯定别人的感情呢,凭什么去相信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呢,凭什么去把一些连自己也无法证明的事冠冕堂皇地说出来,人生的价值存在与否,长短重不重要,是谁来为我们决定这种事情的呢?那些说几句鼓舞的话,说几句气势强硬的话,说几句貌似很有道理实则不痛不痒的轻轻巧巧的话,就能把原本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就能把所有沉重失落的黑暗的情感一扫而光,就能把受到伤害的心灵治愈完全的,这样的事,只不过是故事里的事。
而人生从来都是比故事要复杂千万倍的事情。
在他的人生里,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他体验过的事,他是用怎样的表情与心境去面对,在他心里面,会把哪一样感情倒多一点,哪一样倒少一点,最终混合成一种怎样的颜色。这些全部,都是季衣所无法了解的。
她并没有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她不知道真正的绝望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有很多快乐的,开心的事,她知道什么是家庭的温暖,也知道什么是友情的贴心,她会在高兴的时候大声地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也可以在烫脚的塑胶跑道上满头大汗地跑步,所以她最多最多只能想象一下,一个无法拥有所有这一切的人的心里,会是一种怎样的难过和悲伤。
但一厢情愿的想象并不是真正的真实,所以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他,即使说是喜欢,最终也只不过是无从入手的安慰罢了。
——轻易出口的话语,它的真实值得怀疑。表面化的感怀与繁荣也不会是你多少年后仍然记得的深刻。我知道什么都不了解的,错漏百出的自己,不可能做得更对,也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正确的道路。
——但是。
季衣在隔天放学后到了市二医院,敲开了池克病房的门。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睡在窗台,而不是床上。把窗帘拉开,就能够看到天空,下雨的时候,雨声从耳畔流过,泥土湿润,树木生长,打开窗,偶尔会听到隔壁人家的说话声音跟电视声,新起的大楼不分日夜的打桩声,遥远而微弱地响起,像这幕夜色的衬景。每个夜晚都会做很多梦,然后第二天全部忘掉。有好几次发病,昏倒在地上,屋外明媚的阳光刺进眼里,觉得自己就会这样死掉。
但还是活了下来。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但还是活了下来。
前阵子回了一趟家里。搬出来住的八年间,唯一一次回到家里。
仍然是记忆中的样子,窗边摆放的那几盆紫罗兰,餐桌上白色纹织的桌布,十二岁的老狗身上已经多处脱毛,睡在阳光照着的角落里,听见动静只抬了下眼皮,又继续睡了过去。
已经不认得了。
前来开门的母亲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就热情地招呼着“进来坐呀,进来坐呀”。身高差的关系,留意到母亲头上藏在众多黑发里的白丝,她老了,父亲也老了,三个人围着茶几坐着。记忆中仍然是八年前的光景,仍然年轻的父母,弟弟的身高只到自己的手肘,而现在已经可以与他平视。突然流动起来的记忆中的时间迅速地切向现实,八年后,父母从忙于事业的青年人变成了有点衰老的中年人,弟弟从只会疯玩的小孩变成了笑容温暖的少年。在没有他的八年里,世界毫无困难地运转着。
真实流动的时间。要怎样去计算在我们身上真实流动的时间才是正确的。如果能活到八十岁,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结束一段八年的恋情,谁都会觉得总有一天,总有机会再与他人相遇。
可如果你只能活到二十二岁。
“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身体……没什么吧?”
“嗯,托赖。”
“噢……要注意多点休息,不要做作烈运动啊。”
“嗯。”
“那其他……都好吧?”
“嗯,好的。”
小心翼翼的,不自然的语气。以及为了掩饰这种语气,勉强地笑起来的父母。
门边传出了响动声,然后一个少年抱着篮球满头是汗地跑进来:“啊,哥,你来啦?”
母亲马上板起脸:“你又搞得满身酸臭地回来!”
少年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拜托,这是男人味好不好?而且打篮球都是这样的啦,又要运动又不想出汗?你又要饱又不想吃饭?”
“……臭小子,死剩一把口。”母亲用方言责备了他一句,然后又多少有点宠溺地催促道,“好啦好啦,快去洗个澡,出来吃饭!”
饭后,四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
“昨晚毕奇又爬到我床上了!”池希一脸痛苦,“我的第一次可不想献给一只狗……而且还是一只掉毛狗……”
“……没句正经!期末考怎么样了?今天不是发成绩单?”
“老师说她不愿意发给我。”
“……放屁!”母亲捉住儿子的痛脚趁机教育他,“你就不能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什么时候我才能不由下往上地看排名表?”“要有点自信啊……谁说你笨的?你一点都不笨,你这个笨蛋!”
一家人。
真是一家人。
母亲还在没完没了地说教,那边的池希被母亲的啰唆缠得没有办法,反驳一句过去:“哥哥的成绩好看他的成绩单就好了啊,别老是跟我扯成绩嘛!”
母亲的表情一瞬间僵硬了起来:“……啊……是的啊……小克的成绩一直都很好的啦……每次去开家长会老师都表扬的,呵呵……嗯……嗯。”
然而没有说出来的,是后来为什么不会再去家长会了,是后来病情持续恶化了,上学也是上上停停,休学跟留级变成了家常便饭。没有说出“后来”的种种理由,使他在离家之后的八年间,没有再与家里人联络过一次,甚至在仅仅两天前一次危及生命的心悸里,面对邻居好心的老太太,只说了一句“不要去麻烦他们”。
不想麻烦他们。
那么,这可不可以算作偏激,歇斯底里,或者旁人称作愤世嫉俗的东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是否应该更激烈,更不可理喻地对亲人作出无理的指责,让自己身上的黑暗,那些称为绝望或者悲伤的情绪,更深刻地扩散在每一个人身上,笼罩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如果这样做,就能够得到幸福。
池克偶尔会想起这样一些词汇。幸福,快乐,温暖,愉悦,高兴,开心。有无数的词汇能够用来表达这些生长在阳光下的心情,令人欣喜的力量。它们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每一天,都会有人因为感受到这些词汇而扬起嘴角。每一天,每个地方,每个时刻,站在遥远的地方一直看着,自己的心情,不知道算是羡慕,算是嫉妒,算是悲伤,算是绝望,或者仅仅只一片平静无波的海?
其实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那么明白那都是些自己没有资格拥有的东西。
时针指向九点。
“那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池克站起身。
“这么快就回去啊。”池希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那,我们送你到门口。”母亲也站了起来。
“不用了。不好意思,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啊,没有……”
“我先走了。”
“那……下次有空再来玩啊。”
——那下次有空再来玩。
门慢慢地关了起来。
一家人。
真是一家人。
他们是一家人。
回家的原因是更早些时候池希来探望自己的时候,池希在乱扯一通的最后突然冒出一句“你也该回家看看了吧,爸妈都很担心你啊”。
相信了。
如果无可否认的话,心底里确实是涌现过喜悦的感情,期待,以及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像打翻了的颜料瓶,各种各样的颜色混合在一起。最鲜明的是象征喜悦的红色。所以才会忽略了“既然他们担心为什么八年间甚至没来过一次”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
不应该忘记的事实。
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拿到全班第一,放学之后兴冲冲地拿着成绩单往家里赶,期待看到父母愉悦的笑脸,但却在打开家门的时候听见了里面激烈争吵的对白。
“我撑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算了吧!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你想怎样。”
“医生说他随时都会死啊!医生也说不知道他能活到什么时候啊!”
“那又怎样!”
“我受不了了!谁知道他会活到什么时候啊!如果他突然死了那我怎么办啊!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哭泣声。
“……这……我也……”
“好吧?啊?好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们再要一个吧,再要一个吧好不好?”
“……”
“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啊……我们再要一个算了,再生一个算了……这个就不要了,不要了……”
声音不断地从房间里传出,手上的成绩单上盖了一个鲜红的印章,第一名,悄然无声地掉落在地面上。
窗外照进来暖黄色的日光,如同记忆中一般漫长。
“你……”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男生的身体僵硬住,不知道该作出怎样的反应。
“不是这样的……”
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事情……”
不是因为多管闲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不是同情,不是好奇心,不是要千方百计地打听,也不是想要装模作样地接近你。
“不是这样的啊……”
从相遇的那一天开始,就偏离了轨道。究竟要去往什么地方,能够去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感受到你的痛苦,在我一无所知的过往里,像黑夜里慢慢暗下去的一盏灯,虽然明知道错漏百出的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更对,也不可能找到更正确的道路了,但即使是这样,无法负担过去,在你眼中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仅仅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的我,也希望在你未来的人生里,你生命里所深埋着的所有悲伤的神色,能够由我同你一起分担。
那只是因为。
“那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一直以来。
“没有办法停止……”
失控的情感。
“……好了。”男生柔软下来的声音,像风,像河流,像海,慢慢地包围过来。
男生慢慢地抱住了眼前的女生,手臂压住肩膀上一小块地方,手掌上传来清晰的温度,指关节微微的力度,埋进头发里,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好了,没事了。”
那是季衣十六岁,池克二十二岁的夏天。他一个人走过了漫长的二十二年,不知道什么是温暖。
可是。
没事了。
池克推开一扇门,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抬起了头。
“王医生,报告出来了么。”
听见海的声音。
有时候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会突然听到。
海的声音。潮汐缓慢地起伏,风吹过来,背景是舒缓的钢琴曲,看到天,连着海的颜色,远处是暖黄的蓝,到了脚下就变得透明。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响在耳边的声音。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先是在深夜里偶尔出现,后来慢慢延绵到每一个白天里的,越来越频繁的声音。有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了蝉的鸣叫声,像在每一个夏天里出现的那样广阔而密集,一声叠过一声,重重地浪一样地卷过去。
“池克,你听见了么?”
“听见?什么?”
“声音。”
铺天盖地的声音。
“已经是夏末了,怎么还会有蝉呢。”
“啊,是哦,我听错咯。”
走在男生身边,抬头望上去,脸的一大部分被含混的光挡住,偶尔会低下头跟自己说话,就能看见黑色的瞳仁里自己的样子。梦一样。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男生会在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等她出来,然后陪她走回家,从众多的人群里看见男生颀长的身影,成为了自己每天上学放学的唯一期昐。自己喜欢的人,能够跟他说话,走过同一条路,甚至只是看见他,都感到万分高兴,幸福得快要窒息的这种梦一样的日子,梦一样的事情,已经持续了将近五个月。
“想去的地方啊……”季衣看着手上的调查问卷,“欸,池克有想去的地方么?”
“挺多的。”
“就说说最想去的那个嘛。”
“……果然还是巴黎吧。”
“巴黎啊……巴黎也很好哪……不过我还是更想去英格兰!不过土耳其也不错呢……”
“直接去英伦得了。”
“地中海沿岸好啦”想了想,“不如去环游世界算了。”
“可能会因为太奔波而变成一个皮肤粗糙黑炭一样的老女人。”
“啊……”女生的脸上还真的出现了挣扎的表情。
“而且,那需要很长的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