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并列走在一起,影子一长一短,在相隔着的街灯里不断变换着。潜伏在内心里整整一天的念头,像影子一样,在街灯下一长一短,一沉一浮。
能问么?
“……你家住那边啊。”突然冒出来一句。
“什么?”季衣有点惊吓。
“我记得那边有间牛三星超棒的,很久以前去过,从那以后我都没吃过这么棒的牛三星啦。”期待的表情。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请你去吃的。”
“被识穿了。”笑起来。
“那今天来是?”
“一个好久没见的人,刚好也逛到这边嘛。”
“前女友?”打趣。
“怎么可能。”男生笑着揉过她的头,然后又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啊。”
季衣顺着男生的视线望过去,对面的街道,有一盏路灯坏掉了,闪了几下,一个人影从明明暗暗的光线里朝自己走过来。
“哥。”
是池克。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察觉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经在准备着春节的相关事宜了。妈妈拿着一幅写着“学业进步”的横联要挂在季衣的房门上,季衣一边大叫着“土不土啊,傻不傻啊”一边试图阻止母亲的行为,弟弟却在旁边很赞同地“你这种成绩想考大学真的得拜托菩萨显灵了”。横联最终还是挂在了季衣的房门上,不过令程越小弟弟伤心的是,妈妈在他房门上不仅挂了“学业进步”,还挂了“快高长大”这种专门给儿童用的春联。
期末考那天见过池希一次。在学校的过道里遇见,因为马上就要考试了,两个时常游走在合格线边缘的人惺惺相惜地交换了一下选择题撞大运的心得,不外乎是滚橡皮骰子好全选BC好还是南北指向好,然后在催促学生进场的广播里祝福对方这次能撞大运成功(……)。在此之前也遇过池希好几次,上早操的时候,课间的时候,午休的时候,彼此点头招手打招呼,有时聊上几句。然后是期末考结束,然后是寒假,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机会,遇到无数这么多的人。
但没有一次遇到过池克。本来以为他会在期末考的时候露露面,但一连三天的考试,旁边的座位一如既往地空了三天。数学考试的时候突然听到谁的桌面上“叩叩叩”响了几声,猛地抬头望过去,原来是某位学生作弊被发现,老师轻声地跟作弊者说了几句,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出了教室。季衣回过神来的时候,思路被打断,半张卷子没有做出来,就直接交了上去。
——肯定要补考了吧。
——期待个什么鬼啊……蠢得要死。
过完一个到处串门子收红包的寒假回校之后,大家的心情很明显都没有从作息颓废的寒假里转变过来,有点精神的就在老师眼底下偷偷说话传纸条,没什么兴致的人就哈欠连连地在座位上发呆或者干脆睡了过去,直到老师提到几个星期后将要举办的春游,大家的精神才稍微恢复一点,但很快就导致了某种起哄式的精神亢奋,老师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去哪儿啊!去哪儿啊!”的声浪里。
没什么威信的班主任在讲台上连拍带喊着“静一下!静一下!”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老师才宣布这次春游是到道雷山顶搞BBQ,然后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教室又被淹没在了“玩屁啦!搞毛啊!取消吧!”的声浪里。
“每次春游秋游不是去××乐园就是搞什么鬼BBQ,无聊不无聊,傻逼不傻逼。”一下课,莹织就走过来抱怨。
“可是我听说那天晚上会有流星雨什么的。”
“欸?真的假的?”
“真的,我爸这几天一天到晚都在说这事,天琴座还是什么座的?新闻啊报纸啊什么的不是都有报道么。”
“欸……那不如我们BBQ之后直接留在山上等流星雨吧?”
“好啊。”
无聊的春游因为流星雨的元素显得多少令人有些期待,自从莹织在班里宣扬开来之后,大家比平时更为热心地准备BBQ的食材以及通宵的宵夜节目什么的,甚至有人打算带帐篷到山顶过夜。季衣也在班上气氛的感染下积极地准备着,但等到好不容易能够去春游的时候,却被连日来阴雨霉湿的天气弄得发起了高烧,请了假,春游是去不了了,莹织来家里看她的时候一脸惋惜地安慰道:“没事的,我会把你该吃的那份都吃掉。”
“谢谢你为了我不惜变成一只猪。”
“……”莹织决定不跟病人计较,“哦对了,你请假那天,有个挺奇怪的老太太来我们学校。”
“干吗?”
“找人哪,说是一个长头发大眼睛,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女孩……她挨个班挨个班地去找,最后好像也没找到。”
“噢。”
“……你说她是不是找你呀?”
要怎样去形容。
原本应该是近在身边的人,近得可以一斜眼就看得到,一伸手就触摸得到的人。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会有各种各样的接触,对话,体会到深深浅浅的温度,也许会有某一天,自己能够在长此以往的时光里得到更为具体的勇气,也许能够发生什么,也许即使不能发生什么,但也能够留下什么。但事实上他离自己那样遥远,甚至连想要遇见都没有办法。
“什么?”
池希的哥哥吗。
“怎么可能。”
那父母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说老太太是来找我的……”
救护车又是怎样?身体不好不能来上学么?
“你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点。”
午后的阳光从一个角度照到门上,被云遮住,光线越来越窄,消失,一片云过去了,又变宽,重新照到门上。空气里有久雨后的潮湿,黏黏糊糊的一片,心里也变得疲软而黏稠起来,像河对岸惆怅的空气。
是河。
不知道流向何处的河流。
再一次见到池克是在河堤边上。在家里躺了三天,病得稀里糊涂,却在春游那天早上奇迹般地退下了温度,觉得可能是上天觉得不让自己去春游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即使母亲说“再休息一天算啦”“病刚好就出去疯,回来再得个病!”季衣也装作没听到似的扯过书包“拜啦”招呼一声就跑了出门。
来到学校才发现一个人都没有,看看时间,七点四十五,不是离集合还有十五分钟么?可左等右等了半个小时之后,学校里依然水静河飞,半只鬼影都没有。季衣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莹织,电话那边吵得拆天似的,莹织几乎是吼着跟她说话,信号又不好,断断续续的,但还是能勉强听出“欸什么?提早集合了?!”的事实。
“没办法,只好回家了。”挂掉了电话,季衣抽起书包,打算回家,脚步在交叉口上迟疑了一阵,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唷。”
“……”男生的视线移到自己脸上,停留了一阵,又转向手里拎着的书包,“……这次是逃学?”
“才不是,请的病假。”
“啊哈?”
“什么表情?你才是,一直都没来上课。”踢了一脚旁边的草,“……在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男生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成绩单。”
“什么?”
“不是来拿成绩单给我的么。”
“没有啊,那种东西……而且你不是没来考试吗?成绩单个鬼啦。”
“我有来。”辩解了一句之后,等了很久,却没有了下文。季衣看着男生的后背,个子太高,遮住了阳光,天空从这里看过去是一个狭窄的视角。
“其实今天是春游。”
“哦?”
“去到学校才发现集合时间改了。”
“这样。”
“本来还约好了全班一起通宵看流星雨的呢……啊啊~生病是魔鬼!”
“……我知道前边有个车站。”
“嗯?”
乘283到道雷山站,中间要转一趟车,下了车再走十来分钟,就看得见漆着“道雷山”三个字的牌子。是城市里最高的一座山,季衣以前也来过,山顶开阔,可以看见星星。
微烫的阳光压过眼皮。
男生在几步远的地方向人询问着上山的途径,看见他那边点了点头,好像说了句“谢谢”,然后朝自己这边走来,巨大的日光模糊掉了发际肩线的轮廓,棱棱角角的地方,泡在一团光里,像普通的男孩子一样,或者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但走近了,冰凉的线条在阴影下一瞬间清晰起来,温度嗖嗖嗖地吸走,不知到了哪里去,像吸进了一个黑洞里。走不过去,靠不近。
想太多了。
“说在那边。”指着一个方向。
“没来过?”
“没来过。”
“噢。”季衣跟紧了脚步。
“可听说是雷区。”
“所以才叫道雷山啊,一道一道的雷!”冷笑话。
“……嗯。”
……说了坏气氛的傻话。
季衣跟在他身后走着,上了台阶,一段斜坡,又是台阶,然后斜坡,树木被风摇得沙沙作响,缓慢地卷过去。本来以为能在半路上遇到班上的人,但她明显想得太简单,走到一半才知道“有好几条路通上山”,男生转过头来说“可能要到山顶才见得到吧”。话是这么说,但风在平地里吹起来,季衣台起头,云堆积在头顶上,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
“快要下雨了。”
“嗯,走快点,赶在下雨前找个地方避雨。”
可雨还是下了起来,倾盆的大雨伴随着天边滚滚的雷声,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去。季衣跟着男生的脚步走,前面的山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在雨中走了十几分钟,脚下变得像灌了铅,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慢,气管更像是被火烧得灼烈,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察觉到什么,男生的手毫无预兆地探向额头,然后又迅速缩了回去,“烫成这样!”有了责备的意思。然后迅速地拉过她的手,“先下山,到医院去。”
没力气说反驳的话,张开嘴,雨水全部灌进来,让人呼吸都困难。只得让男生拉着自己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冰凉的手。是因为雨水还是因为自己体温过高的关系,男生的手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充沛的雨水哗哗地刷打在身上,流进指缝里。天地间只有流水的声音,隐隐的雷声没在天边,视线越来越模糊,模糊的视线里,冰凉而宽大的手掌,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手指疼痛得逐渐麻木,紧一点,再紧一点,像要把剩下的所有力量,都给了她。
全部都给她。
“……怎么了?”
感觉到手上的握力渐渐地松了下来,男生的脚步在某一级台阶上非常清晰地截住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
“池克?池克?!”慌忙赶上去,“池克?!你怎么了?!池克!!你别吓我啊!!池克???!”
男生慢慢地拉过了女生,动了动嘴唇好像要说些什么,可他的声音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连自己都听不清。在他越来越模糊的意识里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女生突然伸出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一道闪电迅速地劈了下来。
“你干什么?!”
“谁让你把他带到那种地方去的!还淋雨!要不要命了!还要不要命了!!”
面前的医生几乎是暴跳如雷。
“对不起……对不起……”季衣头昏脑涨地扯住了医生的衣袖,“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先去救救他……先去救救他……”
医生显然被吓了一跳,然后握过她的手,就更加愤怒了。
“你也是!烧成什么样了!!脑浆都可以煮熟了!你也不要命了是吧!!”
医生还在旁边大喊着“都疯了”“疯了!”“两个病人跑去淋雨!”“都TM不要命了!”,还叫着些什么,季衣已经听不清了。
“快点啊……快点去啊……”
救救他。
然后就昏了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少年看着病房外正与医生商量着什么的父母,沉默了好久,终于开了口,“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嗯?”女生有点蒙。
“谁让你把他们叫来这里的。”房门突然打开,母亲走了进来,父亲则在门口点起一支烟,然后坐到外面的条形椅上等着。
“刚刚医生跟我们说了……”
“哦。”
“挺麻烦的。”特别平静的语气。
“哦。”
“做手术,治疗什么的,需要多少钱就跟我们说。”
“哦。”
“不用担心钱的事,好好休养身体。”
“哦。”
“那有什么事再联络我们?”
“哦。”
“那我们先回去了,好好照顾自己。”
“哦,好。”
门关上去。做妻子的在门外跟丈夫说了些什么,然后就两个人一起走出医院。病房里还是一片寂静,季衣站在一旁,母子二人间奇怪的对话弄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心里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更多的是未知的那一部分,少年之前隐含怒意的一句“谁让你叫他们来”,也推算不出更为明确的态度。
那究竟是什么心情。
“我得的是原发性心肌病,是一种原因迄今不明的心脏病。”
“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所以我不想为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去麻烦别人。”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一回到家就被母亲训了一顿。“竟然疯到第二天才回来”“又发起了高烧!”“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也不打个电话回家!”季衣头痛得厉害,晕乎乎地走进房间,一头把自己摔在床上。
做了很多梦。混乱不堪的梦境反复折磨着睡眠,一个人朝自己大叫一声然后就跳了下来,轻轻碰到一个人结果那家伙骨折了要自己扶着他去医院,可那人一边走一边手脚继续骨折个不停,不知道为什么。梦见自己被拴在什么东西上,然后顺着长长的线头往前走。
在最后一个梦里,季衣梦见了很多很多的光斑,印在自己的手上,脸上,印在整个梦境里。梦里有很多条路,季衣记得自己莽莽撞撞地在一条又一条分岔路上越走越远,在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道路上,越来越强烈的光芒刺痛了眼睛。
“找到了。”好像是梦境里最后一句话。
季衣醒过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思绪还是停留在奇怪的梦境里,迷迷糊糊地洗漱完毕,套了校服就往学校走去。
回到学校之后,莹织就一脸诉说欲地走了过来,说季衣你没去春游真是太走运了什么破烂玩意天文台呀,还流星雨,光有雨没流星!一个个都变成了落汤鸡,后来还是一堆人挤在帐篷里等雨停什么的。
“总之就是倒霉……欸你有没有在听啊?”
“嗯,在听呢。”季衣沉默了一会儿,“欸,那个。”
“什么?”
“如果啊,有人跟你说‘我活不了多久’什么的……是抱着什么心情说的?”
“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的。”
“吓?谁说的呀,这么吓人的话。”
“就说了是如果嘛,如果说的!”
“你说正经的呀?”
“嗯。”
“嗯……那个嘛,各种各样的心情啦,绝望啊,悲伤啊,要死要活啊,要死不活啊,都有可能啊。谁知道呢,我又没有那种想法,你这么问哪有准的啦,谁会无端端想‘我活不了多久’啊。”
“……也是。”
“究竟怎么了嘛?”
“没……就昨天看个电视剧。”
“切,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看你一脸哀相!”
“……嗯。”
“不过啊……”莹织坐在桌子上,晃了晃腿,“真心这么说的话,就肯定不会是快乐的吧。”
设想过池克那个时候的心情有很多种,略带伤感的,悲痛的,绝望的,甚至是冷漠的。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肯定不会是快乐的。
在季衣的认知里,有关于心脏的疾病,就是在常人与患者之间设下布满禁区的界限。初中的班里有一个得了心率失常的同学,每节体育课都坐在一边,饭不能吃食堂,要自己从家里带,好几次进出医院,因为种种不能参与的活动而变得性格孤僻,没有一个朋友。季衣记得很清楚的就是有一次800米考之后,一个女生跑得很辛苦却差零点零几秒没及格,心里憋了一口气,平时又是挺拉风的女生,性格里自然有着嚣张的因子,于是就走到那个同学面前推了她一下。
“喂,你干吗不去考800啊。老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你什么意思啊你。”
“……”
见她不作声,女生就更狂了,连连戳她的头:“叫你去跑啊,你干吗不去跑啊?啊?你哑巴啊?喂,跟你说话呢,聋了啊?吓?真是,跑个步动两动都要死了,像你这种废柴,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啊,死了好啦,死了去吧。”
在季衣的记忆里,一直沉默不言的女生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说了一句季衣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话。
她哭着说:“对不起。”
其实是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的呢。
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对不起?
玷污了你们正常人的空气,真是对不起?
这么辛苦我也是想着死了好了,死了就不用拖累到别人了,真是对不起?
是用什么心情说下这样的语句。“对不起”“活不了多久”“不想”“没必要的事情”“麻烦”“别人”。
季衣看着离自己几步远的少年,虽然也想像某些情感小说或者剧集里的女生一样,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呀”“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存在价值”“人生不在乎长短”“妈妈也不是别人”“肯定不会觉得麻烦的,因为爱着你啊”这样的话,但说出口的却是一句“那我先走了”。
因为,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