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场暴雨。
天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雷声在黑色的云上滚滚地响起,阳台的塑胶屋檐上响起暴烈的击打声,坑洼的路面上迅速积起了无数摊水,水沿着渠道流下去,发出哗哗的声音,淹没在轰然的雷声里,慌不择路的人们四处逃散,留下一条条空旷的街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季衣站在海岸边,铺天盖地的雨水浪涛般汹涌而来,冲走了脚趾间的细沙,衣服紧紧贴着皮肤,眼睛睁不开来。身上的流水声,面前的海潮声,天边的滚雷声,然后耳边开始响起奇怪的声音,嗡嗡地鸣叫着。流云声,浪涛声,蝉鸣声,呼啸声,私语声,引擎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喧嚣地响起。季衣紧紧地捂住耳朵,雨水混合着海浪翻滚着遮天蔽日而来,于是日月无光,黑暗肆流。突然有谁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季衣猛地转过头去。
然后世界消失了所有的声响。
旁边的座位空了很久。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在八人一排六人一列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座位当中,突然空出来这么一块,多少显得有点奇怪。刚开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因为是紧挨着自己的位置,自然就格外留意。但自从坐下来,打铃上课,开学日的班会,每个人走上去自我介绍完,直到打铃下课,旁边的人依然没有出现。季衣当时心想,这个人真有种,开学第一天都敢不来,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开了学之后的一个月,旁边的人依然没有到过学校哪怕一次。其他人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件事,闲聊的时候偶尔会提起“欸那个座位怎么是空着的”,可很快就得出“也许那个人退学了吧”“这样任性的中学生时下有很多哪”之类的结论,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去留意这件事。连季衣也开始认为是“没有人坐的空座位”,于是把平时的杂物、书啊什么的,慢慢都摆到了旁边的座位上。新认识的朋友有好几次都说“季衣真是好命啊,一个人坐两个位”。
旁边的座位空了很久。变成了自己的专用杂物位。一个人坐两个位,真是好命。
能够说的好像只有这么多了。
但又并不是这样。
开学两个月后的期中考,季衣照常地把买回来的早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边吃早餐边看书,临时抱下佛脚,然后突然听到头顶上响起一把淡漠的男声。
“同学,能把你的东西清理一下么。”
考试的时候遇到一道难题,面对几何季衣就是一摊豆腐渣,在草稿纸上作了一条辅助线,擦掉,又一条,再擦掉。真是乱七八糟,季衣有点郁闷地一伸腿,却忘记了本来堆放在隔壁座位上的书已经挪到了自己脚下,撂得挺高的一堆书轰一下倾倒,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惨了。这么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附近被倒下来的书波及到的同学小声地抱怨了两句,椅子发出移动的声音,然后就像共振一样,原本安静的考场各处迅速地发出嗡嗡的声音,讲台边的老师向这边投过视线,季衣有点窘,望着那堆倒得乱七八糟的书,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叩叩叩”声音干脆地打断了混乱的局面。季衣循着声音望过去,男生的手搁在桌面上,视线在班级里扫了一圈,然后又回到试卷上。
课室里迅速恢复了寂静。
一交完卷出来就被一堆人围住,推来搡去,连珠炮似的不断提问。
“那个人是谁啊?”
“刚才他进来的时候真快把我吓死了!”
“啊啊,这个贫民窟一样的学校里竟然会有闪闪星人么!”
“难道是明星?我听说明星都是这样的,平时不上学,考试的时候才露露脸!”
“可是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他有多高啊?”
“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有什么爱好?电话号码是多少?”
季衣觉得有点晕,扶住头没好气地说“我怎么会知道这些”“那你在哪部电视剧看过这种‘明星’么!”“大姐我在考试,怎么可能去问这种问题!”“我不知道”“饶了我吧!!”。
然后不知道谁说了声“哦,对了,我那边有班级的名簿!”于是围着季衣的人又“呼啦”一下围到名簿旁边,季衣在推搡中被挤到了后面,本想装下酷不去看的,但终究忍不住好奇心,踮高了脚往里面瞄。王源,莫野,顾其志……视线慢慢往下移,最后在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后面,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池克。
是个相貌惹人注目的,但表情多少有点凌厉的,看上去并不容易亲近的人。是个开学两个月都不来上课的,但却轻易地考进了年级前十的,厉害得让季衣在看见发到旁边座位的成绩单时惊吓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的人。是个被班上的女生议论纷纷的,猜度来猜度去的,热门的话题人物。
然后游离在这些之外的。池克是个会看着自己慌张地收拾着东西,却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的,所以大抵并不怎么温柔的人。但考虑到他后来帮自己摆脱了窘境,应该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冷酷的吧?女生的判断真是无厘头。
最后再要补充一点就是,池克是个自从期中考后到现在,整整一个月都没再出现过的人。
季衣往旁边看了一眼,成绩单放在桌面上,摇头扇转动着吹过来,一次,两次,纸张微微掀起,往外移,眼看就要被吹落下去,季衣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拿过成绩单放进抽屉里。莹织隔了几个位置叫她的名字,催促着去上实验课,季衣应了一声,慢慢地转过视线,拿过化学书,就走了出去。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池克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包含的全部意义,随着时间的过去,慢慢地沉淀了下去。上课,下课,午休,自习,周末的时候约着出去玩,是在这所有的生活间隙当中,以各种形式消退了出去的名字。连最八卦的女生也对此失去了探听热情,话题重新转变为新出的电影,冬季的新装,保养化妆的心得以及精致漂亮的甜品店。
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季衣不敢再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池克的座位上之外。
池克的桌子上慢慢地积了层灰尘,季衣有次不小心把手蹭了过去才察觉到,于是从包包里拿出湿纸巾去擦桌子。就在季衣专心致地擦着桌子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学的时候被莹织叫住,说是等会儿有个活动。
“跟隔壁班的男生哦。”莹织神秘地笑笑,“说是班级之间的交流什么的,请我们去喝东西,季衣也一起去吧!”
“啊……不行呢。”遗憾地摊摊手。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
“……嗯,那个……稍微有点事。”
期中考之后一个月,不知道是心血来潮突然想起还是其他,老师突然在下课的时候走过来,拍拍季衣的肩膀说:“你跟池克同学熟吗?什么时候有空帮老师把成绩单送到他家里去……就是这里,唔……跟你家离得挺近的。可以吗?”
不是能说“不可以”的对象吧?季衣边走边想。
到池克家要走另一条路。在直接通向自己家的那个路口向右转,兜半个圈过去,再顺着另外半个圈兜回家。途中会经过一段很长的河堤,关于河堤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言,曾经死过多少人,有谁谁谁是投水自杀,又有谁谁是卧轨的,晚上路过的时候常常会有怎样怎样的灵异事件发生之类的,说得阴森恐怖,煞有介事。
不过也确实是煞有介事,在这边投水自杀的人,在季衣的记忆里就不下五个,有一次刚好是在下课的时段,警车挂着红灯尖鸣着从身边驶过,很多人跑去看热闹,季衣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去看,不过像自己这么胆小的人,应该不会去吧。
但无论如何,因为这种种不怎么讨好的事情,再加上这边也没有让年轻人感兴趣的小店,因此很少被学生们列入“放学后想去的地方”的名单,只有一些喜欢“大清早呼吸新鲜空气”的老人和挂着鼻涕条的小屁孩会在这边出没,后来,连挂着鼻涕条的小屁孩也不屑于来这个地方,渐渐地,比起自己所居住那片的热闹嘈杂,这边就显得要荒凉冷清得多。季衣走在河堤上的时候,一辆列车从身后轰轰地驶过,季衣转过身去,在荒草丛生的河堤之上,不知通往何处的列车,在行驶中掀起了巨大的风声,季衣怔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压下被风吹起的头发。
到了池克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地暗了下来,五楼的感应灯好像坏了,季衣怎么跺脚都亮不起来,于是摸着黑去敲他家的门,敲了很久都没人来应门,反倒是把隔壁家的人给敲出来了。老太太从防盗门里探出头来:“你找那个男孩子哦?”
“啊……是的。”
“他刚才出去啦。”话锋一转,“你是他朋友?”
“……嗯?”
“那你有空就多点来看看他嘛。这孩子……他父母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边……你知道伐 ?救护车都来过好几次啦……”
什么?
里屋的人叫了几声,好像是催老太太去吃饭,老太太就转过身去说“等一下啦”“好啦马上”,而脚步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从模糊成一团的黑暗里,拾级而上,在隔壁老太家里透出来的灯光里,一点一点走出更为清晰的轮廓,下颚,发线,眉眼,含混不清的神情,停在了某一级台阶上,在某种难以辨别的明暗里,以比想象中更为具象的视线,朝自己看过来。
旁边的老太太还在朝里面说着什么,碗碟的声音混合着电视的声音微弱地响起,都好像比不过自己眼前的这种沉默。最后还是男生开的口。
“你在这里干什么?”
意外的是,他还记得自己。刚才的一瞬间,在心里觉得自己铁定会被问“你是谁”或者干脆直接被无视掉。但却是“你在这里干什么”。
从书包里慌忙地翻找出成绩单说明来意,正在开门的男生顿了一顿,然后接了过去,另一只手按下了日照灯的开关,之前还笼罩在一团黑暗里多少有点暧昧不清的事物一下子清晰起来。季衣从男生侧过去的角度里看见门背后的,男生的家,不同于想象中的干净整洁。但怎么说,太过干净整洁,跟自己那个看着看着电视会突然怪叫着“爸!你的臭袜子……藏在这里多少年了?”或者在跟弟弟抢遥控器的时候被不择手段的弟弟打小报告说“妈!姐今天把不及格的试卷藏起来了!”“什么?!”“……我哪有!”随后一家人吵得乱哄哄的家里不一样,跟曾经去过的几个要好的朋友的家里也不一样,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乱糟糟的想法在身体里冲撞着,却找不到适合的词汇。
“……”
“……啊?”察觉到男生的视线,“那个……就是老师叫我来……”
“我知道。”
“然后……”拼命搜索。
“?”
“上次的事谢谢你啊。”不记得了吧。
“什么?”
“呃,没什么了。”果然。“……那,就这样了。”
男生点了点头。“你先走。”
“……啊?”领会不了他的意思。
“这里灯坏了,我门开着。”
“……噢,谢谢啊。”
不需要摸黑走下去,光从背后照过来,狭长的,门的形状,旁边一片阴影是男生站在门边,看着她走下去,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慢慢地关上了门。
季衣走到河堤边的时候转过了头,看着池克家所在的楼房,一,二,三,四,五,五零二的灯光在季衣的眼里亮了一阵,然后就慢慢地暗了下去。
一半热闹,一半荒凉。一半喧杂,一半冷清。一半欢声笑语,一半寂寞梧桐。强烈得就像黑与白的对比,却又更像光与暗的并列。
你与我所在的世界。
池克,现在的你能听得见么。
回到学校之后就马上被抱怨了“啊你昨天到底有什么事不去啦!”“天大的事也该扔在一边!”“……你是一条蠢材!”无缘无故遭受一堆莫名其妙的抱怨,季衣有点摸不着头脑地说:“你见鬼了吗?”下场就是被对方毒打一顿然后趾高气扬地说“程季衣,我正式宣布你错失了一个美少年!”
“……有没有这么夸张。”
一句话勾起了对方强大的少女魂,莹织马上拉着季衣细细描述昨天认识的美少年,说他怎么温柔,笑起来怎么好看,声音怎么好听,其中不乏充满了泡泡球及星星眼的粉红少女场景。
“我甚至可以看到他身上有双翅膀哦!”
“赶紧去医院挂眼科啊!”
“那一刻,我深深地迷醉在他动人的笑容中,芳心乱颤,双腿发软……抖抖索索……”
“你需要的可能不是一个美少年,而是一盒泻立停。”
在被莹织以“你好坏”“你是衰人”这样貌似少女实则少妇的狠毒招式身心轮番强暴奸淫几百个回合之后,季衣在惊恐中双腿发软抖抖索索地答应了莹织“我约了他们星期六出去玩啊,你一定要陪我去”的要求。
玩闹过后就回到座位上准备上课。十一月底的时候,树叶在这个南方城市依然呈现着如同盛夏的绿色,偶尔接到在别的城市读书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一惊一乍地向自己描述着下雪的场景,呼吸间仿佛也带着雪的气味和入骨的冰凉。但自己这边依然是套一条裤袜就能穿短裙的天气,所以无论对方描述得多么逼真,也只能像隔着玻璃触摸遥远的风景,无法真实地体会到。
漫长的夏季,难以体会的春秋以及短促的冬日。四季常绿的树木依旧蓬勃地生长,仿佛被架空了对于时间的概念。
就这样,就是冬天了吧,然后春天,然后就是夏天。
老师还是像往常一样讲着让人昏昏欲睡的陈腔滥调,季衣无所事事地在座位上玩了一阵手机游戏,在手机屏幕迅速显示“GAME OVER”之后,季衣把手机扔回抽屉里,略带怔忡地望向了窗外,留有些许热度的日光微微地刺痛了双眼。
这个夏天,也会像往年一样漫长吗?
就像永远没有尽头那样。
星期六的见面约在了“绿野仙踪”。是附近学生常去的小店,里面贩卖各种名称奇特的饮料以及量少得像法式餐厅一样的小食,比如一杯跟店名一样的饮料,其实是加了冰的盐汽水,又或者一杯“仲夏夜之梦”,其实是带了薄荷味的柳橙汁。但即使如此,季衣还是时常跟朋友一起去那里。而原因只是它比M记K记这样大众的地方要安静得多,却也没有像星巴克那样成熟得需要轻声细语。
季衣去到绿野仙踪的时候才发现莹织还没有到,在店里张望了一阵,有好几桌坐着男生,因为自己也没见过对方,所以判断不了是哪一桌。旁边的服务员走过来问“是几位呢”。季衣摆了摆手,想想也不好单开一桌,于是只好暗骂着走到店外面等莹织。
莹织到达绿野仙踪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了,远远地看见在门口等着的季衣就招起手来。
“……啊抱歉抱歉,出门堵车了。”
“……你不是走路过来的么……”
“……”
两个人走到一桌人前,三个男生,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女生,莹织拉着季衣的手向其他人介绍着,季衣心想“这就是活生生的联谊啊”。对面的男生也作了自我介绍,季衣偷偷地在桌底下捅了一下莹织,意思是“你说的美少年就长这贫困户的模样啊”,就在偷偷跟莹织打闹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一把男声。
“来了啊?”
肩膀上,眉眼里,浑身上下都盛着温暖笑意的少年。
“是啊。”莹织应着,然后扯过季衣,“喏,这就是上次我跟你提的那个女生啦。”
“欸……”少年笑了笑,然后朝季衣伸出手,“你好,我叫池希。”
笑容开朗的,能与每个人都聊得像认识了八百年似的,自然地拍谁的肩膀,男生间开着玩笑:“我知道钱生钱的方法!”
“什么?”
“春天的时候,把一块钱埋进泥土里,到了秋天,就可以收获千千万万块钱了。”
“……”
“对待喜欢的女生也是,春天的时候,埋一个进去……”
“……”
在被问到一句艰深的成语时突然冒出一句“我小学的语文老师死了……”“吓?”“所以我从小就没学好语文……”“滚!”
简单的,普通的男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众人聚在一起,有些说继续去夜场,有些却说“啊,不能去了,抱歉啊”,季衣就是其中之一。准备一个人先行回家的时候,池希从后面赶了上来,叫住了季衣。
“我也打算去那边,可是不大认得路,能带我到交叉口那边么?我叫人到那边接我。”
“可以啊,顺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