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曾经,有这样爱过的一个人吗。
贰
顾筱琪刚一回到家,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受到了什么刺激的母亲捉住了拼命说教,顾筱琪一边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跟在诸如“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照顾自己啊”“跟你一样年纪的×××已经是×个孩子的妈妈了”“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哦”之后的,竟然是一句“有个朋友的儿子啊,条件不错的,明天晚上一起吃顿饭啊”。顾筱琪没有反应过来,仍就着前面的话题机械性地“嗯啊”了一声,等到电视剧跳转到下一个情节的时候,才突然地反应过来:“欸欸欸?什么什么?是相亲?!”
“什么相亲!人家的儿子是麻省毕业的博士哦,在华尔街做什么交易员的,而且一米八的个头,人听说长得挺帅的呀,跟你不就很配么!见个面有什么!”
“妈!”顾筱琪没好气地,“什么年代了都,还搞相亲你好不好意思啊。”
“相亲又怎么了,你看你同学都一个接一个地结婚了,好命的话连孩子都生了。你呢?初中的时候就会鬼鬼祟祟地谈那些没有用的恋爱,到了成年了应该谈恋爱了就连个屁都没有,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吧。”
“不是没有合适的嘛。”顾筱琪敷衍地。
“你还想要什么合适的!老不谈恋爱老不想结婚,脾气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再不嫁出去学学怎样为人妻为人母你就像那些死老姑婆一样讨人厌了。”
“靠!有你这么说女儿的。”
“说你!我还想抽你呢!真是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母亲还在絮絮叨叨那些每次说教都必定会出现的陈年旧话,顾筱琪心情烦躁地听着,好几次想直接摔门出去。后来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现在你脾气这么暴躁,结了婚之后就要学会容忍”。
“忍什么啊忍。”
“当然要忍啊,难道你的男人偶尔在外面逢场作戏你也要跟他斤斤计较吗?”
“……我……当然不会啊。”
为什么不会。
“就是嘛,男人嘛,肯定会逢场作戏的,不逢场作戏的男人根本没有啊。但只要他还对家里好,还对你好,就已经是个好男人了,很多事你就不要太计较。有什么事只要他不是做得太过分的,也就装作不知道就是了。现在的婚姻想要维持得长久一点,就都是这样的。反正等到老来了还可以有个伴,结婚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啊。可是……”
可是。
顾筱琪把暖气开到最大,然后独自缩在被窝里打短信。手机屏幕白色的强光刺照进眼膜,顾筱琪由上至下慢慢地翻阅着电话簿,一遍,两遍,最后还是停在同一个电话栏上。
言言,其实妈妈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在这当中,会有真爱的存在吗?
暖气呼呼地从风口吹出,外头刺骨的寒风撞击着玻璃窗,发出轻微的响动。短信在手机里转了几圈之后弹出了发送失败的框框,顾筱琪望向窗外,黑夜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潭,慢慢地吸纳着无数个,无数个这样看不清面目的年华。
叁
那还是十四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顾筱琪刚刚拿到他的手机号码不久,发给他的第一条短信,在称呼上考虑了很久,叫言渊,太亲热,叫阿言,太大大咧咧,叫小言,你以为你是谁,叫言言,真TMD神经病。想来想去,还是发了条短信过去。
游言渊,今天下午自修改数学了,你再不回来被老师发现就死定啦。
一条短信迅速地发过来。
真的假的!我立马屁癫屁癫地滚回来!
然后又过了半晌。
……你谁啊?
由于处于难以表达的陌生而疏离的身份,因此当时并没有回复这条短信。而后匆忙赶回来的游言渊在课后轻易地知道了手机主人的身份,并走到自己面前说“谢谢你啊”,这都是先前没有想到过的,但却肯定在哪里暗暗地期待过的事情。
以此为开端慢慢建立起来的感情,从能够说得上一两句话,到约着一起出去玩,后来在某次普通的聊天里,他突然地扬起眉毛说“欸,我发现你还挺可爱的”。现在想起来,在两个人相处的这些时间里,并没有任何惊心动魄或者称得上如何纪念的事情,每一天都是如此简单而冗长,如果是一出电视剧的话,观众肯定看不下去。
但是在那冗长的,冗长的,普通的,普通的每一天里,跟他在一起的喜悦,在胸口间慢慢扩大的感情,对他的依赖,思恋,与爱慕。当时可能没有察觉到,但现在想起来,那都是真的。
相较与他人的恋情而言,并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它平凡而普通地改变着她内心的纹路,它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爱情,它没有一处让人轻易地割舍掉生命。但是,它是真的。
现在想来。它是真的。
肆
母亲安排的相亲,地点定在广州大厦三楼的中式餐厅里,时间是晚上七点,吃饭的人陆陆续续地进场,因为在当地也算是比较有名的宾馆,所以可以看见许多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在小声地谈论着什么。顾筱琪走进包厢的时候,单宸已经在里面了,他循着声音抬起头,然后非常熟练地,并且自然地朝她笑了笑,说:“你好。”仿佛相识多时。
顾筱琪脱了外套,然后在隔着他两个位置的地方坐下。因为毕竟不是熟识,而且见面的理由想起也算是难堪一类,于是彼此间出现了一种拘谨的静默。对方可能也感受到同样的气氛,先是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又托着腮慢慢地笑了起来。
“我们的妈妈跑出去逛街,却留我们在这里饿着肚子干坐。”顾筱琪听他说“我们”,说得非常自然。然后又看他抽过菜牌,“欸,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是一个比想象中要更温柔,优秀,从容,同时也更老于世故的男人。他让你感到一种成熟的毫不矫饰的熟稔,没有了少年人仿佛手足无措一般的拘束,他的眉眼里有一种从容的安宁,而不像少年人那样,眼里常常因追求着什么而发出熠熠的光芒。眼前的这一个人,他应该,也许,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比言渊要优秀得多的男人。或者说,是比当年的言渊。
顾筱琪渐渐放松下心情,开始与单宸就着“刚回国习不习惯”之类的问题闲聊了起来。后来她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听说你是在纽约工作?”
“嗯,UBS的市场研究机构。”
“哦……”顾筱琪点点头,然后又笑,“我不懂这些啦。”顿了顿,“不过……欸,纽约……是个很好的地方吧?”
“还不错,很繁华,也很漂亮。怎么?”
“没什么啦,有个认识的人住在那里。”
“哦……我有很多同学也到那边留学了。”
“嗯嗯,”顾筱琪摇了摇头,“不是同学,而是我喜欢的人。”
伍
在以前的电话里,有时会故意装作听不出对方是谁地跟游言渊玩闹,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说“你谁啊,我不认识你”,然后就会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夸张的声音说“我就是潇洒倜傥风趣幽默人见人爱车见车载帅绝人寰的你最爱的人呀”,自己在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之后,也会佯装惊讶地说“不是吧,我喜欢的那家伙可是混账笨蛋加三级”,电话那边在一阵沉默之后传来一把变了调的男声:“喂你好,这里是夜激情电话俱乐部吗?我找小怜香听下电话。”
“……小怜香是谁?”
“梦幻里的NPC。”
“……滚!”
那个时候,顾筱琪记得,因为学校对男女交往管得特别严,一经发现,警告处分那是小事情,严重的甚至会被开除学籍,所以许多情侣在提起自己的男女朋友时,都是以代号相称。其中用得最多的是:普通点的“最爱的人”“我的那个”“我亲爱的”亲热点的“老公”“老婆”,或者是更暧昧不清点的“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仿佛就是这样,简单地定义。忽略掉关于他的一切,不要说什么长相,什么内涵,不要说他的性格,为人是怎样,有什么令人着迷的习惯。这些都不会,或者不能简单地说出来。
而重点是:“他是我喜欢的人。”
一说出来,就拥有了幸福。
很多年前,顾筱琪在一声“那好,安咯”下挂上了电话后,面对着身旁友人询问的眼神,慢慢地笑起来,说:“是我喜欢的人啦。”
哪,言言,你相信有,永远的恋爱吗。
有在漫长的时光里,变得越来越锃亮的记忆吗。
顾筱琪仍记得,在那些被学校与家里的规矩束缚着的日子里,他们时常在放学后约在离学校很远的街道上见面,那条街道,已经忘了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它因为地处偏僻,因而行人很少,每天晚上六点起,就会有昏黄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照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她跟游言渊坐在路灯下,挨着彼此的肩膀,亲昵地小声地说着话,说未来的打算,说梦想,说以前发生的事情,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好笑的事,悲伤的事,在黑夜的空气里,私语般地萦绕着。冬天的时候,手指冻得冰凉,言渊就捂着她的手放进怀里。
那是多少个如此平凡,却又填充进她内心每一个角落的夜晚。
顾筱琪还记得有一次,她因为团委那边的工作而来迟了,到了约定的地点时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游言渊坐在路灯下,双手仿佛摆弄着什么,等她走过去时,他明显吃了一惊,匆忙地收起了什么。却在她不断追问“刚刚在搞什么”“把什么偷偷地收起来了”下,无奈地拿出刚刚收起的东西。顾筱琪看清了,是一只用狗尾巴草编成的戒指。
“……这种东西很不像话吧。”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么逊的东西……”
“帮我戴上去。”
“啊?”男生愣愣地,看着女生又笑又像是快哭出来的表情。‘
“笨蛋!快帮我戴上去呀。”
有么。
像星星存在于夜空中一样。随着遥远的光年,变得越来越清晰锃亮的记忆。
你相信么。
陆
“喜欢的人?”对方愣了愣,然后又笑,“唔……是曾经喜欢的人吧?”
“嗯。”顾筱琪朝单宸点了点头,“是曾经喜欢过的人。”
所以……
“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柒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滚,你滚啊!”顾筱琪有些歇斯底里地朝游言渊吼道。
那一年的冬天,天气冷得仿佛要结出冰来。天过早地黑了下来,顾筱琪看着站在对面的男生,很快就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
“你不是要走吗!既然要走,还来找我做什么!”
今天下午的班会课上,老师向全班同学公布了男生即将远赴纽约留学的消息。顾筱琪坐在讲台下,觉得全身一阵冰凉。
现在男生站在她对面,慢慢地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一句话都没有说。顾筱琪条件反射地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
“你想怎么样,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一直低着头,依旧什么都没说,却暗暗地握得更紧。
“……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分手吧。”顾筱琪用力地甩他的手,“分手吧!”却甩不开。
“嗯。”
“分手啊!”
“嗯的。”
“分手分手分手分手啊啊啊啊!!!!!”
“嗯,嗯,嗯,嗯,嗯……”
“我们分手吧……”
“嗯。”
“言渊我求求你了我们分手吧……”
“嗯,嗯……”
其实那个时候真正想说的应该是。
请你留下来。
哪里都不要去,留在我身边。
我是应该这么说的,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还太年轻,有很多事,都不明白。
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不记得是谁先放开了手。男生伸出手来,想抹去女生脸上的泪水,却伸到一半就慢慢地垂了下去。然后听见仿佛是叹息还是哽咽的一声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一定要等我回来。
在那之后,就过了十二年。
捌
在那次见面之后的隔天就接到了单宸的电话,而后又单独地出去见了几次面。顾筱琪在母亲的眼神举动里看得出她对这桩婚姻的期待,她也觉得单宸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但对于是否在一起,心里却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
大概过了一个月,在最近打来的一通电话中,单宸说自己的休假快完了,过几天就要回纽约去。顾筱琪说是哦是哦这么快哦,那我明天请你吃饭践行呀。
然后定好了时间跟地点。饭间像好友一样相互说笑,却没有想到单宸会在中途突然拿出一枚戒指来,问“要不要跟我一起回纽约”。那枚戒指,她在某本杂志上见过,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公司推出的新款,主钻有近四还是五克拉,做工又是如何如何地精致。
单宸见她不说话,就握起了她的手,慢慢地把钻戒套进她的无名指,说:“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纽约。”
顾筱琪看着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然后慢慢地看向单宸:“是因为爱我吗?”
对方明显愣了愣:“什么?”
“我说,你送我戒指,是因为你爱我吗?”
玖
在顾筱琪的心里,一直存在着那一天的游言渊。
那天,昏黄的灯光淡淡地照下来。男生小心翼翼地把指环套进女生的无名指上,他微弓着背,脸慢慢地侧了下去。那个时候,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听见了他微不可闻的话语。
“突然想用什么来留住你……”
“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真的好喜欢你……”
“想永远跟你在一起,不想分开……”
哪,言言。在那之后,无论收到多么昂贵的戒指,我都不会感动。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依旧记得,那个仿佛没有星星的深沉的夜晚里,你为我戴上用狗尾巴草编成的戒指。你说想要跟我永远在一起。
但我要用什么来留住你呢。
拾
曾经,有这样爱过的一个人吗?
你会常常发短信给他,即使知道他的号码已经是空号。
你会一遇到什么事就立刻想起他,即使他已经不可能再在你身边帮你解决。
你们会握住彼此的手拼命地喊分手,喊到最后双方都捂住眼睛流下眼泪,却谁也不肯松手。
你会在有男生向你告白的时候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即使他已经离开你身边很久很久,你一直都这样说。很多人都说你傻,其实你也不是不明白,你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遗忘,明明知道往后还有更长的人生要走。“无论是怎样的感情,终会有变淡的一天”“时间会抹平一切”你也不是不知道,但知道是知道,做不做得到却是另一回事。
你会想要等他回来,会哪里都不想去,哪怕舍弃一切也要留在原地等他回来。等有一天,他像以前那样笑着朝你走来。
然后,等到这个“曾经”过去。你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想“现实”地考虑许许多多的问题。包括你的爱情。
言言,不要再问曾经的纯洁与梦想了,那都是我无法保护的东西。
在纽约郊外的一座教堂里,空旷的钟声来回地响荡,牧师站在台阶上轻声地念着什么,七彩的琉璃折射着温暖的光芒照在顾筱琪身上。她抬起头,看见教堂高高的穹顶,仿佛直通向天空。在牧师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她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单宸,捂住眼睛,在旁人看来,仿佛是过于幸福地,慢慢地,慢慢地流下了眼泪。
然后她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与钟声与盛大的烟火同时响起,覆盖了整个苍穹的高远。
哪,你是不是早已明白,那些盛开在你年华里的遥远的夜晚,是你无论如何坚守,也回不去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