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如果，可以再一次见到你，我会对你说什么呢。
贰
“女孩子还是斯文点好。”
那是2002年的夏天，靳光对袁欣说的第一句话，在她默默暗恋了他两年之后的一个午休，袁欣正跟几个朋友小声说大声笑地打闹着的时候，从外面打完篮球回来的靳光在越过她的座位时稍稍停顿了一下，对着她这样说道。
女孩子还是斯文点好。
正与朋友们说得兴高采烈的袁欣听到这句话，仿佛被电触到了一般，突然安静了下来。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毕业的时候，人们都看不见以往认识的那个活泼好动的袁欣了，她向老师辞去了体育委员的职务，她在校运会的时候不再参加以往稳拿第一的400米短跑，她不再在下课的时候被一堆人围着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而是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看书，不是《×××你死定了》，也不是《我男友是××》，而是德莱塞，跟约翰?狄克森?卡尔，因为她知道这是靳光最喜欢的两个作者，她想着如果以后有机会跟他说上话而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起码可以告诉他，她也喜欢看他们的书，她跟他有一样的趣味。
但等到这个“如果”的发生，已经是距离她改变一年之后的事情，而她与靳光确立恋爱关系，则是更久以后的事情了。
叁
“你说，今天拉我出来逛街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好友裴菲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袁欣跟靳光的恋情已经步入了第四个周年，袁欣开始还支吾了一阵，可还是招架不住裴菲穿透性的目光，道出了真相。
“好啦好啦，其实是靳光啦，过两个月是他第一次面试，我想送他一套正装，我就知道你的眼光最好了……”
裴菲仿佛第一万次听到这样的话，双眼一翻：“他是你大爷啊怎么什么事你都要管，我怀疑连他每次想喝口水都是你倒过去的……”
“嗯，对的，因为他不喜欢喝凉水，也不喜欢喝热水，就要那种温得刚刚好的，可是他自己又懒，就常常不喝水，而且你不能在他看书的时候让他喝水，因为他最讨厌别人在他看书的时候打扰他。他喜欢独处，有时候你打电话给他，如果他说有事，那就必须在三秒内挂断电话，不然他会觉得烦……”
“行了行了，别念你家儿子经了。”裴菲没好气地摆摆手，她长得漂亮，又有性格，从来都是男人在她身后追她宠她照顾她，所以她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好友为什么可以对一个男人这么好，好到好像整个世界都围绕着他在转，“……真是的，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伺候他？”
袁欣顿了顿，侧过头望向裴菲：“他什么都好。”
他什么都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他什么都好。
从第一眼看到他开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他笑起来的样子，他不说话的样子，他的声音，甚至他有些孩子气的任性，也没有不好的地方。因为他就是什么都比别人好，他比别人有才华，他比别人温柔，他比别人长得好看，他比别人真诚，他的内心比别人都要敏感脆弱，他就像一片未知的海洋，他全身上下都闪耀着光芒。
然后开始慢慢地梦见他，在间隔着的短促的梦境里，走在他身边，与他说话，甚至仿佛能够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梦境，她与他共度了少年、中年，直至整个老年的时光，在这梦中曾经多次醒来，但又马上躺回去续梦，断断续续，断断续续了好几次，直到再也无法续梦的那一次，她头痛欲裂地从床上坐起来，恍恍惚惚，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整个上午的课程。在袁欣十七岁的一个普通的上午，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拼命回想着整个梦境的碎片，拼命想着，直到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
去看他打篮球，为他加油，去图书馆翻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找他借过的书来读，他参加竞选的时候，四处央求别人投他一票，听说他喜欢长头发的女生，就开始蓄起了头发……
在暗恋靳光的那几年里，袁欣默默地做了暗恋者可以做的一切事情，并悄悄地为他改变着，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她时常幻想着有一天她出现在他面前，与他说话并相识，那一天，她一定要以优秀而且美好的女子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要成为一个与他相配的人，无论背后需要花费多大心力，也要成为他眼中惊艳的光芒。
想要成为令他心动的人。
想要成为令他爱慕的人。
想要成为对他而言，如此特别的唯一。
在暗恋的几年间，袁欣近乎疯狂地梦想着关于他的一切。
直到梦境变成了真实。
逛完街回去的路上，裴菲陪袁欣走到地铁的站台上，相互说了点告别的话就乘不同方向的地铁回家，裴菲的地铁早一分钟来到，她按了按袁欣的手说声“拜拜”之后突然又转过头来看着袁欣。
“这一次，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好吗？”
肆
回到与靳光合租的公寓之后，袁欣就兴冲冲地把买来的西装拿给他看，靳光从沙发里抬了抬眼说了句“还不错”，然后就接下一句“你快点去做饭吧我饿死了”，等她应了声“好”之后又补充了句“做饭的时候记得把厨房门关上”。
“可是这样油烟很大，在里面会很闷……”
“你把窗户打开不就行了，你知道我最不喜欢油烟味跟你做饭的时候老是咣咣当当地吵死人。不然叫外卖，随你，我无所谓。”
“……好。”
袁欣对靳光说“好”的时候有很多，他叫她吃饭的时候不要弄出声音，她说好。他叫她不要一玩起来就疯疯癫癫，大声说小声笑，她说好。他说谁谁的书特别幼稚，别看那种东西，她说好。唯一一次她没有说“好”的时候，是在他们有了比恋爱更进一步关系的一个月后，靳光对她提出了分手的要求，第一次她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妥协，而是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搁在自己手腕的动脉上。
“你敢跟我分手我就死给你看。”
站在对面的靳光看着她，感觉好笑地耸了耸背。然后下一秒，就看见她把刀子直直地刺进手腕。
曾经，我爱别人胜过自己。
真心觉得如果没有他，我的世界将会一片漆黑。
“……嗯，面试是什么时候？”袁欣问。
“下个月25号。”
“几点？”
“不知道，到时通知。”
“唔……这间公司能面试也很不容易呢，会不会紧张？”
“随便。”
在经过一阵无言的沉默之后，靳光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桌面上的饭菜，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他已经说了五遍的话题：“哎……我觉得吧，女人就应该留在家里做做家务，照顾孩子什么的，工作毕竟是男人的事，社会有分工……”
“你想说什么？”
“我就觉得以我们两个的学历没必要两个人都出去工作，你也知道跑业务有多忙多累，这样的话我不觉得我们的关系能继续下去。你选择吧，要么分手，要么辞掉。”
伍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裴菲气冲冲地赶过来之后，劈头就是一句。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工作是男人的事？男你妈×！这份工作你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来了，就差过几天交篇论文领个毕业证就可以上班了，你竟然给推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个人抢这间公司的名额，当时我们复习得多辛苦用了多少心血多努力才考了上去？你是疯子啊你是神经病啊！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
“……嗯。”
“……”裴菲停了好一阵没有说话，隔了不知多久，才有点声音沙哑地说，“你明知道他是故意找借口跟你分手的……”
“……”
“你明知道就算这次不分隔天他还会找借口跟你分手的……”
“不是的。”
“什么？”
“不是借口，他这是爱我，我知道，他是爱我才会这么紧张我，爱我才不想我受累。我知道的。”
袁欣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的，在这四年间，曾有过不下五六次，他跟她提出分手，但总是吵吵闹闹，又重归于好。她知道，只要她能忍，只要她坚持，一切都会又变得好起来的。
可事情仿佛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他开始对她挑剔，把鸡毛蒜皮的事情一次又一次挂在嘴边，抓住任何一个机会，随时都准备着要跟她吵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啊，难吃死了。”靳光顿了顿，皱着眉看向她，“还有你，你这化的是什么妆，眼线这么粗，眼影这么浓，整得跟个鬼似的，倒尽了胃口！你说你几岁的人了……”
“我叫你快点，你做事不可以快点吗？这么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你刚刚做什么去了，不接我电话？去厕所没接到？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你老老实实说你做什么去了？！是不是……”
“你在哪里？看什么电影？跟谁看？女的？那让她跟我说几句话证明下……怎么，心里有鬼吗？”
“刚那个是你前男友吧，怎么？旧情复燃啊？想人家比我好了是吧？”
“你是不是翻我的衣服来了？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怀疑我吗？没有？谁信你啊，你当我是傻子啊，我对你实在太失望了，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你竟然怀疑我？！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吧！”说完就摔门而去。
袁欣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门砰的一声关上，无数的羞耻、偏激、绝望如同巨大的天体一般，慢慢地覆盖了她的视线。
曾经，我以为付出了，就会有收获。
以为不幸的、难过的事，会变成幸运，会变成快乐。
可是我错了。
当袁欣从巨大的绝望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跟在了离靳光十多米远的身后，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她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微微挺着个肚子的女人，他们正朝着市人民医院的方向走去。她看着他们并肩走过医院前的草坪，看着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看着他们说话，对彼此笑，她看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她突然冲了过去，把手中的瑞士军刀捅向了那个女人的肚子上。
“你干什么？！”男人眼明手快地捉住了她的手，“你想干什么？！！”
袁欣什么都不说，只是尖叫着要再一次冲到那女人的身旁，那女人被她手上的刀吓着了，连连往后退，靳光看见这情形，一边吼着一边把她拉扯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
“你别管我！我今天就要去了结那个贱人！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为了她跟我分手，我今天就要了结了她！”
“你是不是疯了！分个手就要死要活，你神经病啊，我×！把刀给我！”
就这么吵吵嚷嚷拉拉扯扯地，两个人从医院里吵到了医院外面，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人的争吵也从最初的唇舌之争演化成越来越激烈的刀子争夺，双方面红耳赤地争着袁欣手中的军刀，她扎好的长发此时已经散落了下来，他整齐的衣服也在争吵中变得乱皱，可是他们谁也不肯放手，难听的话用越来越高的声调骂出来。
在齿轮激烈旋转的那一刻，不知道哪一个环节突然卡住了，扭曲了，变成了狰狞的面目。靳光突然一巴掌扇到了袁欣脸上。
袁欣愣住了，她愣了一秒钟，然后条件反射地扬起了巴掌，她毫不犹豫地扬起了巴掌，握紧了拳头，她不甘示弱地往男人身上打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在那一秒，在围观的人几乎要上前去拉住她的那一秒，她突然停了下来，拳头在半空中停了几毫秒，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落在了男人的身上。
男人却仿佛因此受了刺激，他的拳头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她的身上、脸上、脖子上，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袁欣开始还还手，可慢慢地，慢慢地，她跪在地上，承受着男人不留情的拳打脚踢，慢慢地捂住了脸。
陆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一个人。
你会觉得他什么都好，他是那么特别，与众不同地出色，跟别人都不一样。
你越来越喜欢他，你想自己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不论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够因此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者更少地，只要能够看到他开心，看到他快乐，知道他幸福。
于是你开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作出努力，你为了他留起了长发，为了他收敛了性格，为了他改变了习惯甚至为了他放弃了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想表现得完美，你留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改变，所妥协，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自己，最终连你也认不出自己。
你做这么多事情，不是有谁迫你，也不是因为有什么好处，而是因为你喜欢他，你喜欢他的人，他的灵魂，像天空一样摇撼了你的整个世界，仿佛世界上最耀眼，最绚丽的光芒。
因为你那么喜欢他，喜欢到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神。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知道了他身上的光芒不是他自己的光芒，而是你爱情的光芒让他显得与众不同，而普通人才是他的真面目。
知道了你与你所爱的人本来就是世界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旦经过了爱这个字眼，就对彼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方要毫无所求地为另一方付出。这不是天理。
而你终于知道，他不是不知道你有多爱他，也不是不知道你为他付出了多少，他只是不爱你。
他只是不爱你。
柒
再一次见到靳光，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袁欣在半个月之后的深夜里接到了一通电话，然后到警察局里把靳光领了出来。半个月不见，他比以前憔悴了许多，裹在深深的夜色里，如同他少年时一样，微微腼腆地冲袁欣笑了笑。
他的笑容，她一直都认为是她的救赎，曾经有多少次，看到他的笑容，不论他做了什么，她都可以原谅他。
“……我没想过她竟然是这种人，吵了架竟然去告我强奸……”
“……”
“……我也没想到发生了这些事，你还肯原谅我……我真后悔，当初竟然做出这种对不起你的事来，你对我那么好，我真后悔……”靳光说着，声音慢慢哽咽了起来，“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袁欣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然后在巨大的夜色中回过头来，望向他。
“靳光。”
捌
如果，可以再一次见到你，我会说什么呢。
一周之后的面试日，下一轮就轮到靳光进去，袁欣站在门廊为他把领带系好，再把衣领袖子一点一点地慢慢顺好。
“靳光。”
“嗯？”
“与你共度过的岁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喜欢你，曾经全心全意地，不爱惜自己，也不可惜性命地喜欢过你。”
“所以——”
“我们……”
分手吧。
“一直在一起吧。”
袁欣说完这句话，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疑惑地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