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组 路尔舞曲 慢三
我常常在想,科林跟我,我们算是朋友吗,不算是朋友吗。
冬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收到了科林寄给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科林站在一片簇得五彩缤纷的花田里,我翻过另一面去看,寄出地是丹麦的哥本哈根,这样想来拍摄的地点应该就是那个挺有名的Tivoli公园了吧。
科林在明信片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也许是因为长期在国外加上很少动笔的缘故,科林的中文字难看得有点匪夷所思,以前就常常跟他说“真是医生的处方都比你写得好看”,科林就会哈哈地笑着说“No,no,原始人才动笔呢”。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楚科林写了什么:“……找到了。”前面的字被越洋的旅途刮得有点模糊,就算是我眼力这么好的,也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了。不过多半不会是什么正经的话吧。
阔别了十八年之后,突然莫名其妙地从大洋彼岸寄过来一张明信片,这样心血来潮的行为,果然是科林的风格。我想。
“在看什么呢?”妻子端着茶走了进来。
“明信片。”我说,“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寄过来的。”
“哦?”妻子走过来看了一下,然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欸?不是风景图欸……自己做的明信片?好有心思欸!”
“嗯。”
妻子笑了笑:“那茶放这里了哦,我出去啦,别偷喝咖啡啊,对身体不好的。”
“知道了。”
茶气袅袅上升。我随手翻开一本书,看了几行字,却怎么也看不下去。视线转到窗外,郊区的天空蓝得透亮,落松被一夜的寒霜打得发白,四季里繁盛的色彩在逐渐下降的温度里一点一点地萧索了下去。
那是我跟科林分开后的第十八年。是我跟妻子结婚后的第十年。我一个人站在窗边,迎面是即将到来的一整个寒冷的冬季。我想科林是从什么地方弄到了我的地址,他为什么要寄这张明信片给我,在模糊掉的那个句子里,他想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然后我突然愣在了原地,那一瞬间,十八年来经历过的生活,上大学,读研,工作,应酬,计划书,升职,结婚,买车,买房,孩子,寄宿学校,旅游,度假……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一个虚幻的梦境一样,迅速地崩裂破灭干净。在那一个瞬间,我不再是某某公司的董事,不再是某某人的丈夫,也不再是某某人的父亲,而是十八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我冲动而莽撞地扑向了书桌,膝盖猛地磕到了桌角上,痛得钻心,贵重的台饰掉到了地上,起草好的计划书连同资料掉了一地,听到了动静的妻子跑了进来,看着这一室的狼狈惊讶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只是。
其实我知道科林想说的是什么。
其实我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我好像忘记了很久。
我好像没有想起了很久。
我好像满不在乎地生活了很久。
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我在掉落了一地的资料里找到了科林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的科林已经不复当年,岁月磨损了他的年轻与英利,却终究没能磨灭掉他非凡的灵魂。他在照片里率直地看着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二十八岁的科林,他站在童话之国的花田里,他率真的眼神跟爽朗的笑容穿越了十八年的时光,再一次来到我面前,他指着繁多的花海当中最不起眼的一束,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对我说。
“蒲公英……找到了。”
第二组 库朗特舞曲 法四三
被在报社工作的哥哥带到酒吧去的那一年,我十七岁。路上哥哥只跟我说要介绍个有名的摄影师给我认识,我被他稀里糊涂地拉到酒吧之后,才知道那个人就是科林,最近红起来的新即物主义摄影师,为了一次影展顺便旅游取材所以才来到北京。
我们去到的时候已经有六七个人围着科林说话,我在哥哥的引见下坐了进去,刚开始哥哥还有意要把我拉进话题圈里,可很快就自顾自地聊了起来,我有点无聊地坐在旁边听着,听了一会儿就有了困意,没办法,他们聊的话题对我来说实在太闷了,一大堆专业术语抛出来,这也就算了,还时不时抛出一两串一个词顶五个词的长单词,简直挑战我的智商极限。我强忍着睡意再听了一会儿,可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Hey you!你知道男人多久会想要一次?”哥哥用手肘捅了捅我,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科林直直地看着我,于是在那个时代完全是惊世骇俗的问题理所当然地指向了我。
我当时就蒙了,大脑完全处于短路状态,谁知道所有人都在谈软调谈表面结构谈桑德谈埃夫特的时候,这个外国来的摄影师为什么要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我有限的智商让我在两秒钟后只能作出一个“吓?”的反应。科林在得到这个反应之后大声地,再一次地重复了问题,我敢保证这一次全酒吧的人都能听得到。
真糟糕。
当时的感想。
可这个外国人明显是不按理出牌的货,当他对着完全呆掉了的我第三次大声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之后,我深切地体会了什么叫做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可同席的人都神情自若地等待着我的答复,为了假装见过世面,我忍住了一把椅子抡死他的冲动,平静地挑了挑眉:“我想想看,一天吧。”
“No,no,28秒。”他朝我笑了笑,“那是异性恋。”
我愣了愣。
如果当时要我用什么来概括一下科林,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精神病患者”并加上“低俗的变态的”这样一些形容词以作修饰。而科林在说完那些话之后很快就跟邻桌的人聊了起来,我再去看的时候,科林已经不在那里了,哥哥站起身,叫我“走吧”。
“那……科林呢?”
“他走了吧,反正影展的采访已经定下来了,不过可以的话真不想在这种地方跟他见面啊……”
“……这种地方?”
跟科林的第一次相遇,地点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酒吧,打了一个哈欠,说了两句话,被狠狠地耍了一回。无论是时间人物地点事件都只能用糟糕来形容。
不是什么美好的,不是什么温暖的,不是什么有趣的,甚至连平缓也扯不上边的。只能用赤裸裸的“厌恶”来形容的,我跟科林的第一次相遇。
完全不想要第二次。
就这么想着,然后在五天后,我跟哥哥一起到了科林的影展。说实话,如果不是有人提起这个名字,我已经完全把那件事抛在了脑后。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男生之间的玩笑嘛,谁有空小心眼地去记恨这种事不就显得很可笑?更何况今天人耍我明天我耍人总有一天耍到你……(……还是在记恨。)
但到了会场之后,却没有见到科林。我是没什么所谓,可包括哥哥在内慕名而来的媒体就急疯了,提着器材拿着手机急吼吼地打个不停,可怜的经纪人显然被蒙在鼓里地放了鸽子,满头大汗一脸困苦地跟媒体解释来解释去,可我估摸着连他自己也想找个警察把自己给解释了。
科林在到点开场的时候还没有来,陆陆续续已经有人进去参观了,我本来也没兴趣看采访,跟哥哥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影展会场。
一个突然黑下来的空间,每张照片被放大几十倍挂在墙上,照片边缘安着几盏小灯,能够看得清,却不是光亮的那种清,而是一种晦暗的清晰,像是真实在面前的景象一样,紧紧地朝你压迫过来。过道上没有灯,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旁边的参观者。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有看过科林的图,粗略地看过去,觉得很怪异,不过构图确实独特,但再独特也仅仅止于“还好啦”上面,甚至在见了科林本人之后,本能地把他的图归入变态粗俗的行列里,来参观这个影展,心里或多或少,不是没有轻蔑的想法。
但好像跟想象中并不一样。
一池倒映着楼层断筋的死水,掉在柏油路上的钥匙,镜子上流下的水珠,一只空洞的眼睛,一段漏水的管道,旋转而上的楼梯,裙角的折痕,拧断了的扳手,发黄的毛巾,长椅上沾了油迹的报纸,甚至是一张没有颜色的白。我好像跟着一个人在到处地走,这种走动是琐碎的,是凌乱的,是不存在谜底跟答案的,也不存在着目的跟方向,它是毫无意义的,那些胡乱堆砌起来的细部,它残缺地,没有目的地存在着,你试图去想象扩展开来的一整个画面,可你只看到它们孤独地站在那里,没有声音。
然后是措手不及的悲伤。
我停在了一张没有景物的照片前面,我不知道它是对着什么来照,也许是一片白纸,也许是别的什么。我停在这里就不想再走了,后面的走廊里还展示着很多幅作品,但是我好像没力气走下去了。
“是鸟叫声。”身后突然响起声音,“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听到鸟叫声,就把它拍了下来。”我转过头去,是科林。
“你……”
“出去吧。”说完就往外走。
这人真不是一般的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还是跟了他出去,因为我要再在里面待久点,就要窒息了。
“你要去哪儿?”科林问我。
“啊?”
“没什么事随便带我走走吧,来这么久还没在白天逛过。”
“呃……”
“放心吧,我对小孩没兴趣。”他带着戏弄般的笑意看着我,明显还记得上次那件事。
“……开玩笑!谁是小孩啊!我已经二十岁了!”
“喔哦……”
“……好吧,十九。”
“……十八。”
“十七!”
“哦,玩新年倒数?”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对你没兴趣,所以就算你对我有兴趣也白搭,你就别痴心妄想了蒲公英大叔T_T”
“蒲公英?”
没错!就是到处播种,到处传情,就是种马,就是种猪,就是种牛……
“……就是很自由的意思。”
“哦哦……小孩还挺有趣。充满了……”科林想了想,“童真。”
“噢……不对!是天真无邪?”
“……老不死?返老还童?”
“……您赶紧含笑九泉去吧。”
科林皱了皱眉:“我知道含笑……有种药叫‘含笑半步癫’是吧?可是这九泉……”
“……我拒绝跟你交流。”
挺出乎我意料地跟科林闹了几句之后,我才想起来:“你不是有采访吗?”
“不想去。”
“吓?”
“他们就像十万个为什么,比总统管得宽。”
“你知道什么是十万个为什么?”
“知道,是一本书吧,写一个家伙特别烦,老是问别人为什么的书。”
那天不记得走了多久才回到家里,我跟科林一边聊天一边往前走,经过许多陌生的街道,科林不认识路,我也不认识路,可我们都觉得无所谓。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科林常常打电话约我出来玩,不外乎是那几个夜场,没什么新人,也没什么新意,我对这种地方一向兴致缺缺,会答应去的唯一原因只是跟科林聊天很开心。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话可聊,明明一个只是生活单调的高中生,而另一个只是个会说蹩脚中文的外国人,但是却能五六个小时没有冷场地聊下去,其实可以更久,或者几天几夜地聊下去,但这好像只是我的个人感觉而已。而事实上,每当有可以陪科林过夜的男人走过来的时候,科林都会迅速地结束话题,然后站起来跟我say goodbye。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每一次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凭什么呢?
于是在跟科林相遇的一个月之后,我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第三组 波兰舞曲 中四三
没有了科林的日子清净了很多,但大段的时间一下子空了出来,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于是就读书,做习题。哥哥在月中回了一趟家里,跟我谈起了科林的事情,说他最近变得很暴躁,很不好相处。
“上次他约了一堆人出来玩,可进来看了我们一眼,掉头就走了。”
“内分泌失调吧。”
“哈,像是像是……不过说实话,你得罪他了?”
“吓?”
“你说你,你没事干吗去得罪他呢?我以后还想挖他的采访的……”
“谁说我得罪他了啊。”
“不是吗?你骂他了吧。”
“没有啊。”
“那他前几天干吗来问我说你是不是看不起他啊。”
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学习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之前颓废掉了一段时间,再回来学的时候才发现落下了好多。于是开始认真地听课做习题,把之前落下的知识一点一点地补上来,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几个星期,可成绩却一点也没提上来,我有点急。家里面也吵得越来越凶,虽然他们吵的时候我都关起门,他们在楼下吵,其实听不到多大声音,但就是觉得烦,莫名其妙地觉得很烦。
然后就开始走神。其实也意识到自己在走神,觉得这样不好,可是真的很烦,烦得什么都不想做,好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在抗拒所有的东西。包括老是提不上去的成绩,包括吵死人的父母,包括在讨论着怎么追女孩子的同学,不想说话,没有干劲,无聊的时候就听音乐,翻电话簿,好几次想找科林,但找不到他的电话,弄了半天,才想起被自己设在了黑名单里。
再说找他干吗?
那么能够再一次见到科林,也许只是一个偶然。我说也许,但当我看见科林等在我学校门口的时候,我连说也许的力气都没有了。
“Hey。”他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过来,“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没有。”
“电话也打不通。”
“是吗。”
“对,然后……没什么,我就觉得我跟你还挺聊得来的,我很难能跟人聊得起来,所以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么直接,我倒反而显得有点小心眼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快要高考了,要专心念书。所以,你明白?”
“……很重要?”
“在中国高考非常重要。”
“噢……”科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读书跟玩有什么冲突?”
“如果去玩了的话哪能读好书啊。”
“会玩的人才能读好书。”
“……”我有点无力,完全不是一个时空上的。
“你为什么突然要读书,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读书。”
“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吧,我想以后能够从家里独立出来,所以现在就要好好读书,考好大学,找好工作,有经济能力了就能够独立了,明白?”
“不明白。”科林答得非常干脆。
“……外国孩子很早就独立了吧,我就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嗯,我很早就开始独立了。可是独立需要这么多条件的吗?”
“吓?”
“我十岁的时候从孤儿院出来,没有钱,没有亲人,也没有知识。”
“你的表情……你觉得我很可怜吗?”科林笑了,“放心吧,我一点都不可怜,因为我还拥有很多金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金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嗯嗯……就比如说……你跟我来。”科林拉着我进了一间便利店,在我还没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从货架上扯下了一条毛巾,然后冲出了便利店门,他转过头无比大声地朝我喊,“Run!!Hurry up!!Run!!!”
我在一秒钟之后反应过来,迅速地冲出了店门。我脑子里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利店的店员在后面大叫着“你们停下!你们停下!”并且追了上来,科林在前面一边乱挥着毛巾一边不知道鬼吼着些什么,而我一边狂追着科林一边尖叫着,我也不懂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尖叫,我只觉得当时的状况非常荒唐,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可是有一个便利店员在后面死命地追着我,一边追一边喊“抓小偷啊快抓小偷啊”,而罪魁祸首在我前面一边跑还一边唱着那种像“嘿哟,向前走”的歌。
然后我意识到我的第一次偷窃……或者说是抢劫的经历就献给了一条可能值五块钱的毛巾。
……真是作孽。
不知道跑过了几条街,后面的店员已经没有追过来了,科林才停了下来。我指着科林,想让他交代一下这样干的动机。可是因为跑得太厉害,我只顾得上不停地喘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只好不停地指着他。科林看起来一点都不喘,这家伙体力真好得不像话,然后就在我稍稍顺了口气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科林突然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