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现在已经很难想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在电话里频繁地使用“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最近很忙啊,累得半死”“那就这样吧”“我先睡了,挂了哈”这样的语句。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怕真是繁忙的工作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连睡眠也变得稀少,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忍住没有打电话给他。然后有一天晚上,白天在工作上遇到了很不愉快的事,委屈得想哭,拿起手机把电话簿翻来翻去,好几次想按下拨号键,但因为已经很晚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按下去。
话这么说,可还是睡不着,就爬起来听歌,听到耳机里非常年轻的声音很高兴地唱着“想要见到你,可以拥抱你,你的体温,你的空气,你就可以出现在我梦里”眼泪就控制不住掉了下来,朦胧中摸出了床边的手机,已经顾不得是半夜两三点的时间,慌张地,几乎是急切地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然后——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跟好友尤英说起他最近的变化,说到最后仿佛失去了一贯的理智与头脑,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才好”。尤英喝了一口咖啡,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神情复杂地说:“我听说吧……”
“嗯?”
“我听说……你家杜子松好像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贰
十月,夏未转秋,天气开始变凉,可咖啡厅的空调还是按照夏天的模式,无声地运转出沁人的凉度,江郁搓了搓指尖,一片冰凉,于是慢慢靠近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然后听见对面的尤英问了句:“那你还爱他吗?”
叁
狮子座流星雨那一年,江郁跟杜子松通宵在白云山顶等看流星,可等了大半夜却什么都没有,人们骂骂咧咧着“死天气预报尽耍人”就逐个离去。江郁等了一个晚上却什么都没等来也觉得很灰心,就收拾着东西准备跟杜子松一起下山。却突然听见有谁喊了声“你看!”本能地抬起头来,看见一颗流星迅速地从天边划过,一个错愕间,掉落进未知的远方,竟来不及许愿。
那晚之后我们没有再看到流星,接下来的好几晚也没有。我们终于没有机会许愿。
那一年我们留不住的那颗流星,在六年后成为了我们留不住的爱情。
肆
尤英再打电话来约江郁出去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一见面尤英就按着她的肩膀说“江郁你要冷静地听我讲”。
江郁点了点头,尤英就略为安心地坐下来。
“我查过了,那女的是杜子松公司里的同事,他们在一起听说已经……已经有一年半了。那么……”尤英顿了顿,如果你还爱他的话,你就要想办法把他抢回自己身边。”
“我可以怎么做?”
“杜子松跟你在一起多久了?七年?八年?”
“已经九年了。”
“就是啦,他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吧?无论他之前怎么疏远你也好,但他跟那个女的在一起一年半都没有跟你提出分手,就证明了这点。所以我觉得你们之间应该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你懂吗?利用他对你的感情,这就是你最大的武器。你要告诉他你很爱他,你要让他知道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总之你要让他觉得你很弱,很需要他的保护。杜子松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他看到你这样,他的良心上就会不容许他离开你,到时……”
“如果他对我已经没有感情了呢。”
“他对你没有感情?怎么可能!……即使真的没有感情也好,你去哭,去闹,去缠着他,不让他再跟那个狐狸精在一起。相信我,男人很难抵抗一个跟自己相爱了这么久的女人做这种事的,他肯定会放弃那个狐狸精,她斗不过你的!”
“……”
“相信我!”尤英握住她的手,“这种事你不会比我更懂的!”
“……嗯。”
伍
她开始打电话给他,但每一次刚按下拨号键就匆匆挂断。她去郊区边的市场,搭了十几站车买到正宗的农家鸡,她炖鸡汤给她喝,她好几次这样做,她把鸡汤拿到他的公司楼下,她站在楼下,抬头望着他公司所在的楼层,看着人们一个一个地经过她,车子一部一部地开过,直到汹涌的下班人潮把她淹没,最后顺着原路返回。她开始翻看以前的相簿,看他写给她的信件,把他送给她的礼物一件一件地摆放出来。她躺在床上,盯着惨白的手机屏幕,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默念起他讲过的笑话,一直到手机没电,却依旧没有一次来自他的铃声响起。
于是她开始给他写信,一封又一封,用年少时用过的漂亮信纸,叠成漂亮的心形,放进画了很多图案的信封里,每天一大早就投进他家楼下的信箱里,然后在某一天看到那些信原封不动地出现在自己的信箱里。
她甚至拜托别人查出那个女人的号码,她打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要不要脸?抢别人的男朋友你要不要脸”,见对方沉默,她就把尤英教给她那套如数搬了出来,怎么贱怎么伤人怎么骂:“你是不是上辈子没见过男人”“看你那一脸贱×样”“你以为你装×姐姐就看不出你肚子里是一堆×”,江郁已经记不太清当时自己骂了什么了,骂的时候,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手脚冰冷,头脑发麻,满腔无法消除的愤怒,仿佛不是自己一样。
唯一能清晰记得的就是对方在最后哭着说:“无论你怎么骂我都行,但是求求你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陆
暑假的时候曾经跟他一起去邻省旅游,骗过各自的家长,说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两个人躺在廉价旅馆的床上彻夜聊天,兴致勃勃地说以后结了婚以后要生几个孩子,家里要养猫还是养狗,江郁说“我可不做家务”,杜子松就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那就请佣人做呀”,她就笑“那你可得努力赚钱”。聊到快天亮的时候大家都开始困倦,江郁翻了个身说:“欸,你说我们能在一起多久呢?”
杜子松撑着头迷迷糊糊地说:“那得看我能活多久了。”说完就挨了当头一拍。
“干吗打我。”
“就打你呀,老是胡说也没个正经。”
当时没有想到在旅途之后会遇上那样的事。江郁同班的同学因为暑假的聚会打电话到她家,在被告知“不是去学校组织的夏令营了么”时一时口快地说“什么夏令营”,由此引起了父母的疑心。于是一回到家就被不断逼问“跟谁去了什么地方”,江郁说不出来。第二天就被父母带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在听到这件事后示意江郁先回教室上课,要跟她父母“单独谈谈”。江郁回到教室,同学们都略有耳闻地向她投来一瞥,她回到座位上,却怎么也没法听课,手机藏在桌底下一条一条地发短信给杜子松说我爸妈发现了现在正在班主任办公室呢。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我很怕啊。会不会要退学……
江郁看着平时跟她要好的同学一个一个地被叫出去,心里更慌。杜子松安慰了她半天,最后发来一条短信说“你不用害怕我马上就过来”。
那天下午,在见到杜子松的时候,心里的委屈跟恐慌,什么都出来了,只知道抓着他的衣服一直哭,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之后的事,江郁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杜子松一直在跟她说话,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老师的办公室,当着她父母的面说着“我们是认真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发誓”这样的话。
而多少年后,这个曾经一脸认真的男生牵着别人的手说出同样的话。
天真的誓言,总有被搁浅的一天。
柒
再一次接到杜子松的电话,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江郁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喂?”
“喂你好,我是杜子松。”客套而生分的语气,“我想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
“我希望你不要再打电话骚扰周佳岐了。”
“我骚扰她?你什么意思?你两个多月没有打电话给我,一打电话给我就说这种事你什么意思?我跟你还没有分手呢!”
“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件事的。”
“你跟我谈‘这件事’?这件事是什么事?你有事要谈呵?那我们直接到你妈面前去谈!”
“你不要什么事都扯上我妈!你扯上我妈也没有用,她已经见过佳岐了,她满意得很!”
“你带她去见你妈了?你说……你带她去见你妈了?你跟我在一起多久你才肯带我见你妈,你跟她认识不到两年就带她见你妈?你什么意思你,那个狐狸精就有这么好吗!”
“你……你他妈的怎么说话的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告诉你,佳岐她不像你!”
“是啊,她是不像我,我可没有她这么不要脸,这么贱!”
“我×你妈!!我怎么跟个这么恶毒的女人在一起这么久,我真TMD瞎了眼了我。”
“谁瞎了眼了?我才瞎了眼了咧!像你这种男人……”
像你这种男人。
像你这种男人。
捌
那天下午,他们各自都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考上大学前都不见面之后,江郁就送杜子松到学校门口。他们站在门口说了很久话,想到未来一年都不能再见面了,彼此的眼眶都有点红。临走的时候,杜子松提出要再抱她一次。她看见他的神情在黄昏的光里寂寂地沉下去,心里一痛,点了点头。然后他就抱着她,他抱得那么用力,用力到她根本没法呼吸,几乎要窒息而死。走的时候,他坚持要她先走,说要看着她走。她怎么也拗不过他,只好先回学校上晚自修。可是上完晚自修回到宿舍的时候,却听见室友对自己说“你的男朋友怎么还在校门口啊,我刚才出去拿东西时看见他了”。江郁一愣,放下手中的塑料桶,连鞋子也没来得及换就跑到了校门口,她看见他抬起头看着她教室的灯光,地上一堆凌乱的烟头。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他们一起出去玩。江郁随兴说起即将要进入不同的大学。他就突然抓起了她的手,很用力地咬了下去。她吓了一跳,随即吃痛,叫他松口。可他怎么也不肯松口,咬得她手臂都出血了。她就在街上又喊又跳,弄得整条街的人都看着他们,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才放开了她。
年少夏日猛烈的阳光下,树木被晒出刺鼻的芳香,少年对着又气又恼直嚷嚷着要跟他分手的女生说:“我真想你能永远记住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只要看见这个伤口,就永远也不会忘掉我。”
曾经是这样。
曾经是这个模样。
但现在,恶毒的言不由衷的话冲口而出。说他是混蛋,是人渣败类。他就反说自己是垃圾,是烂女人贱女人。
那些曾经美好过,温暖过自己生命的人事,像是不复存在一样,在越来越剧烈的争吵中一点一点地抹掉了存在的痕迹。
而只剩下一段无法顺心如意的恋情,诺言的空壳,以及镜子里丑恶、卑鄙、扭曲、耍尽了心计的自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呢。
江郁在挂掉电话之后突然哭了出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泣,响彻在稀薄的暮色中,像是要把现在的自己,一点一点地掩埋掉。
玖
每一次搭公车的时候,你都会抓住两边的椅子,中间圈出一小块地就是我的位置,因为你知道我平衡感不太好,怕我摔倒。每一次出门的时候,都是你走靠马路的那一边,每一次坐车的时候,你都会坚决不让我坐副驾位,怕我会有危险。每一次你弄坏我的东西都会被我大骂一顿,并买回更好的给我,但每一次我弄坏你的东西你都会反过头来安慰我,说“没事了,不要紧”。每一次我不舒服的时候都是你最先发现,你身上永远带着腹可安止血贴跟京万红,因为你知道我胃不好常常消化不良,笨手笨脚老是不是擦伤这里就是烫伤那里。每一次你去哪里玩总是惦记着我,买好吃的东西跟纪念品回来给我,我不知道曾经收过你多少礼物,而我送给你的礼物却用十个手指头就数得出来。每一次我生气的时候你都会想尽办法地哄我,堆成心形的蜡烛,一种会很可爱地跳出一个小人唱“对不起,我爱你”的音乐盒,而每一次你生气的时候我都会不理你,因为我知道你肯定要忍不住给我打电话,我知道你会原谅我。
大学的时候,每个星期你都从旁边的城市搭车到我的学校,每一次我见你都是一副脸色苍白的样子,我问你怎么了,你总是说是那边吃不好住不好最重要的是太想我而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我听了就笑,说你又贫嘴。后来我听同学说,有一次见到你在车上吐个不停,吐得一脸苍白,到最后只能干呕。同学说,你甚至呕出了苦胆水。我这才知道你原来是晕车的,非常严重的晕车。可你仍然坚持每个星期都来跟我见面。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每一次。每一次。
还有更多的每一次,我已经无法一一记住。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当初我是如何被爱过。
在这九间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所有我记得住的记不住的事情,所有感人的不感人的事情,所有重要的不重要的事情,那些原来,都是你的爱。
它们证明了我们曾经是怎样真实地爱过,以彼此为世界的唯一。证明了你曾经是怎样深切地爱过我,用你所有的温柔与包容。
在你心中,也会像我一样记得吗?记得关于我的种种,像某些年月里开出最灿烂的花。记得我们牵手一同走过的年岁,太阳般温暖而美好。
就已经足够了。
拾
跟杜子松约在高中校门前的林荫道上见面,年少的时候,江郁曾经多次与杜子松并肩走过这条林荫道,走到分岔口的时候江郁会停下脚步,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去往车站的方向。
江郁匆匆赶去的时候,杜子松已经等在了那里。两人客套而生分地打着招呼,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在她感叹着“真是一点都没有变”的时候,他突然说了句“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听到这句话,江郁并没有吃惊,她很平静地点点头,说:“好哇。”然后又指着旁边的树说,“你看那是不是写着黄桷树?以前老想知道是什么树,现在终于知道了。嗯,还是有一点点变化的吧。”
他的表情突然缓和了下来,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儿,像是想起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有想起。然后他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小郁。”就像多年前一样。
“嗯?”
“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不能了。”
他抬起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下头看着她,说:“那你送我去车站吧。”
“嗯。”
这是我们并肩走过的路。对我们的一生来说,太短。而对于一瞬来说,又太长。
所以,如果要记恨,如果要气愤,为什么不能铭记他的善良,放手给彼此自由。
没人能够挽留流星的脚步,爱情如果走到尽头,你能够更改的,只是最终一回的结局。
走到分岔口的时候,江郁停下了脚步。
“我要回家了。”
“嗯,我也要回公司了。”
“那我走左边。”
“我走右边。”
“嗯。”
“嗯。”
“那,拜拜。”
“拜拜。”
转过身去的时候,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掉下来。江郁知道,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一个他,看着她慢慢走进教学楼,然后一直待在原地不肯走。也不会再有一个她,会站在分岔口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去往车站的方向了。
但她知道,他们都会走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