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chulainn’。”瑶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学了……一个星期……硬逼老师教我这首……我吹得……好烂吧?”
“嗯。”成越停了一会儿,“为什么要学风笛?”
“因为我喜欢音乐。”
“……这什么理由,喜欢又不能当饭吃。我真怀疑像你这么天真的人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的。”
“因为我有梦想啊。”她看着成越,“我想赚很多很多钱,然后去学音乐,学完之后开一间很小很小的乐器店,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你呢?”
“什么?”
“你的梦想呢?”
“……世界一流的风笛手。”
“一定能实现的,是你的话,就一定能实现的。”
在看不清前路的黑夜,空旷的街道上,成越慢慢地昂起了头。
“……嗯。”
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给我们以力量相信。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无论如何,总有一天所有难过的痛苦的事都会消失,世界会像想象中的乐园一样给我们以幸福、快乐、强大、梦想以及永恒。
像恒远星辰的光芒一样。
伍
现在的成越回想起十六岁那年,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就身无分文地离家出走的那个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慢慢地笑起来。
从家里出来之后,成越住到了瑶阳那间狭小的公寓里,开始系统地学起了风笛,并准备参加六个月后瑞典音乐学院在国内举行的风笛比赛,有一个奖学金的名额。
因为是密集的公寓住房,风笛的声音又是无法调低的,所以练习的时候需要关紧门窗,练一小时整个人就浑身大汗像虚脱一样,但即使如此,还是时常被附近的邻居投诉太吵人。瑶阳把心一横搬到了郊外的别墅里,可这样不仅上下班麻烦,而且开销更大了,于是瑶阳就在夜市里又找了一份工作。
可是成越并不知道这些,他知道的只是离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可是自己的音域却卡在一个点上,怎么升也升不上去了。因为这个难以突破的瓶颈,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常常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了。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两个月,父亲开始在报纸上登整版整版的寻人启事,成越不能轻易出门,每天在家里练风笛,可练来练去都无法突破,反而头越来越痛,心情越来越烦躁。这天也是,在瑶阳出门之后成越练了两小时的风笛,越练越抑郁,后来他把风笛摔到了地上,到厨房里拿起刀就往自己的手腕上划了过去。
成越隔了很久才发现血流了一地,他愣了愣,匆忙地拿出纱布包扎好伤口,又抹干净了地板,然后套上件外套就出了门。
因为突然多了一份急件的缘故,今天下班比平时晚了一点,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匆忙赶去夜市。所以在走出公司门口的时候,瑶阳并没有留意到站在一边的成越,就拼命地挤上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
而站在她身后的成越,伸起手招了一辆的士。
夜市的工作很简单,上菜,下单,收拾碗筷,直到深夜一点钟。
成越坐在两个摊位以外的地方看着瑶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比刚认识的时候要憔悴了很多。他就这么看着她,直到她忙完了整整四个小时。
深夜1点钟,连路边摊也开始收棚关灯,本来热闹着的夜市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只剩下桌椅的折叠声跟火炉余烬的味道。成越远远地跟在瑶阳身后,她好像很累了,一边走一边捶打着酸痛的肩膀,她的身影在模糊的光里一点一点地细化出轮廓,好像某种现实主义画派的作品,可是一声尖叫打破了这部作品,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男人抢了瑶阳手上的包包就往路的另一边跑走了,瑶阳一边尖叫一边追了上去。
成越愣了愣,然后也跟着一起追了上去,可是追了没几步,他停了下来。
路边商店的橱窗在昏黄街灯下反射着镜般的光芒,成越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的,头发很久没打理,一件宽身的大外套,就像路边常见的三四十岁的流浪汉一样,他看着自己,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瑶阳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成越蹲在门口睡着了,她惊讶地走上前去。
“你怎么在这里睡了?”
成越迷糊地抬起头:“出门忘带钥匙了。”
“那你怎么不打我电话呀?”
“打电话又见不到你。”成越看着瑶阳,她手上还拿着那个包包,但脸上已经淤青了一块,手腕上也有莫名其妙的勒痕。感觉到他的目光,瑶阳本能地把手往后缩了一下,正想解释点什么,就突然整个人被成越抱进了怀里。“瑶阳,你相信幸福吗。”
——梦想人人都想要,奇迹人人都想要,爱情人人都想要,幸福人人都想要。
——瑶阳,你相信幸福吗。
——我能给你幸福吗。
陆
两个月之后就是比赛了,跟成越在一起的这几个月里,虽然多少有点辛苦,却很好。很好,无论哪里都很好,好像能够就这样幸福地白头到老。所以即使是在繁重的工作里,瑶阳也能常常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被老板娘看到了就戏弄说一定是又跟男朋友甜甜蜜蜜啦。
今天也是跟往常一样的一天,夜市那边因为老板家要去喝别人的喜酒而暂停营业一晚,于是瑶阳早早地就下班买好菜,打算回去做一顿难得的大餐。可就在她打开门之后,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僵住了。
她看到成越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出门,茶几上有一封信,可能是留给她的。
“你……要出去旅游?”
“……”成越没有回答。
“你要去哪里呀?怎么不事先说一声,真是的。”瑶阳说着就笑了,笑容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你要回去了吗。”
“……你还会回来吗?”
“……哪,越,你还会回来吗?”
成越没有说一句话,然后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行李,开始一拳一拳地往自己脸上打去,他很用力地打着自己,没有留手,一拳又一拳,血慢慢地流了满脸,他的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一拳又一拳,一拳又一拳。
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梦想,我想开一间很小很小的乐器店,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你知道吗。
瑶阳用双手紧紧地捂着嘴巴,看着他无声地打向自己的每一拳,血跟眼泪混合在一起,世界就像一段寂静无声的低语,在错失了归处的时空里,不断地,不断地。
陆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后的成越,凭着自己的实力从工程部、开发部、行政部、营销部一步步升上来,并在五年前接管了整家房地产公司,并依约跟某高官的女儿结了婚。现在的成越,已经是业内无人不知的有为青年,他冷静、理智、有实力、会做人,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丁点儿二十年前那种任性野蛮的影子了。
只是有一点与二十年前相同——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很少说话,很少笑,很少动怒,他什么都很少,就像一尊平静的佛像。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听风笛曲,而且只听一首,叫《Cuchulainn》,父亲跟人说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听这个,听了这么多年都不厌,真是个诡怪的孩子。不过大凡有成就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怪癖,喜欢听同一首曲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怪癖,于是渐渐地就没有人注意了。
每天下午5点钟的时候,成越就会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听《Cuchulainn》,有时就会想起当年离家出走回来之后,向父亲要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打到了瑶阳的账上,然后瑶阳就出国了,好像是去读音乐。偶尔能听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比如她考进了哪家音乐学院,她跟了哪个老师,她发行了第一张风笛曲专辑,她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风笛手,这样零零碎碎的消息。
可这些消息,也因为隔了太远、隔了太多年而变得淡如流水。他成越还是一个房地产商人,还是会每天早上梳好头穿戴整齐上班,还是会晚上回家吃饭。
日子平静得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改变。
这天他也跟往常一样跟下属们开着会,然后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他皱了皱眉然后走出了会议室,接起了电话。
“喂?”电话那边风很大,信号不太好,沙沙沙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成越再“喂”了几句,然后突然静了下来。
“是瑶阳吗?”
“嗯,我在机场。”
“你不要走开,我马上来接你。”成越说着挂掉了电话,在原地愣了两秒,然后突然对着秘书大吼了起来,“车!车!车!我马上要车!!”
“司机十分钟后过来。”
“不等!给我钥匙!我自己开!”然后就从秘书手上抢过钥匙冲了下楼。二十五层高的楼,他没有耐心等电梯,从消防通道上匆忙地跑了下去,路上太急掉了一只鞋子他也没来得及管。上了车,他连冲了五个红灯,交警打着喇叭跟在他后面,他看了后视镜一眼,就解开脖子上勒人的领带,松开纽扣全力飙车,他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好像亡命之徒。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开了五十分钟,到了机场的时候他连车也没有锁就冲了出来。他一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了,衣冠不整,鞋子也掉了一只,满眼满眼都是兴奋的光芒,就像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年一样,朝着瑶阳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一天,阳光耀眼,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