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林晓丹歇斯底里地大叫,把手中价值一千多元的银色MP3扔到墙上,摔得粉碎。王珍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MP3寿终正寝,气得扭过头就朝林晓丹骂:他妈的不是你的东西扔着不心疼啊?我还有公司的设计图在里面呢林晓丹你这个死疯女人!
林晓丹确实疯了,她大叫设计图值几个钱?十万?一百万?我赔你!我赔你我赔不起吗!王珍一跺脚,她说林晓丹你别给我耍疯,我们多年的朋友,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你值得吗你。我早就跟你说过,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特别是当官的。你就不信,说什么高桑也有权有势他对我就很好啊——屁!高桑是好,可男人他能好到哪里去?你以为还是十几岁的小毛孩,哦,专情,哦,浪漫,哦,英俊。你这想法你是过日子的吗?你中文系大才女你浪漫情怀要飞到天上去啦?
林晓丹静了下来,她望着地上的MP3碎片说能修好吗?我把证据都给摔了。
王珍摆摆手:就算能修好我也不能给你,我没想让你把它当证据。话又说回来,这算什么证据,你想跟他分手吗?别忘了你们只是同居!
林晓丹脖子一梗:同居又怎么啦?!
王珍说,同居没什么,分了就分了,多少年青春换来一场空!
林晓丹不说话了。
王珍见状,连忙软下口气:你看,我把这个拿给你,也不是想让你跟高桑出什么矛盾,多少年姐妹了,我能吗我?只是高桑这些年在外头做这种事的次数真不少了,姐姐是怕你一直蒙在鼓里,到头来鸡飞蛋打,多不值啊。所以呢,经过这件事,你就要长个心眼,最好早点逼他结婚,结了婚人就走不了啦。
结婚?林晓丹不屑地,难道还要我提出来不成?
你提出来又怎么啦?王珍提高声调。你都跟他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要一直等下去吗?再不结婚就晚了!结了婚,他在外面再怎么搞,等到老了废了,这个人还是你的。没结婚,再过两年看看,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林晓丹沉默。王珍看了一下表,拍拍她的肩说:晓丹我跟你说,这感情跟人生一样,既有艰难的上坡,也有平滑的下坡,不会总是一条平直的大道的。今天这件事你就不要跟高桑说,装作不知道。高桑还是爱你的,不然他早就离开你了。当务之急是要逼他结婚,好不好?
林晓丹说:强扭的瓜不甜。他没有这个意思,我逼他,即使相伴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王珍怒了:没有这个意思他才不会跟你在这里纠纠缠缠,受你这份死人气。我知道你们这种文人凡事都爱讲道理。可跟男人怎么能讲道理?我告诉你,爱讲道理的女人在男人眼里是很做作很矫情的,又不是风花雪月的年纪了。你就跟他说你需要他,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了,你要结婚。结婚就好了!结婚!
门砰一声关上,林晓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片。日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台照进来,盛夏的光,灼热而强烈,林晓丹眯起眼,就像她曾在的无数个夏天一样,也像在无数个她以为还停留在十六岁的那些夏天一样。
跟高桑同居那年,她十九岁,是把一头长发梳得柔柔顺顺,踏进新鲜的大学生活,抱着一本书走在长长的校道上,微微地笑着,这样干净的年纪。把时间再往前推两年,高二文理分班,是她跟高桑开始谈恋爱的时间。时间再走前一年,她十六岁,脱去了稚气的外表,换上高中漂亮的水手装,开始小心翼翼地记日记,买许多漂亮可爱的小玩意把自己打扮得接近想象中精致的小女生,在这样的年纪里,她遇到了高桑。
不能说那时的高桑有多么高大帅气,也不能说那时的她有多么漂亮可人,年轻的时光总能为少男少女们添加许多分数。一切偶然的落俗的相遇,都像是童话里公主遇见了王子。而那时的她,确确实实是认为,在她短促的人生所遇到的人之中,高桑绝对是最最最英俊的了。
情人的眼是盲目的。比如说把一身汗臭当作男人味,把随便而厚脸皮的性格当作很有型,把偶尔的逞强装酷当作有绅士风度。不过,无可否认的是,当时的高桑,确实是一个阳光美少年,那么,像林晓丹这种阳光美少女喜欢他,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契机走到了一起,似乎也理所当然。
她一直不觉得他们的恋情有什么出错的地方,年轻的时候,她跟他在一起,浪漫、美好,并没有担心过将来。即使是十九岁他一句“不如我们一起住吧”,然后发生了更为实质性的关系时,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错误,反而理所当然地,继续同居下去,她对未来并无多大担忧,大不了就是想“以后结了婚生孩子会不会很痛啊”时小小害怕一阵。归根结底,都是仗着年轻。
可随后,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她以为他总会说的,也许不是现在,也许是下一年。可是十个年头过去了,她收过他无数昂贵的礼物中,独独少了承诺未来的那一份。她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王珍的话让她知道,已经不需要再等待他说那句话了,他在外面背叛她,已经不是一两次,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一次年末大清算,让两人感情彻底玩完。谁都不知道,十三年漫长的时光不知道,也许更漫长的时光会教她知道,可她怎么能等到那时?
唯有结婚。
高桑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他开门后诧异她这么晚还没睡,就笑着走过去说老婆大人是不是挂念我挂得睡不着觉呀。然后抱住她。
林晓丹一阵恶心,挣开了他。她说你医院的住院部是不是有一个空缺,我朋友想调过去。
高桑问,你朋友是哪个部门的?林晓丹说,中科院,但她是学医出身的。高桑等了等又问,就这些了?没什么了?林晓丹说,就这些。
什么嘛。高桑立马拉下脸,你朋友这么不会做啊?
林晓丹抬起眼,会做什么?你一个堂堂的医院副院长,难道我同学调过来还要给你钱疏通吗?这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吗?
高桑立刻坏了语气:什么一句话的事啊?住院部有一个空缺,人人都盯着它,我下面还有这么多双眼睛,上面还有一个院长踩着,我怎么一句话的事啦?这种事没钱能行吗?哦,你朋友想得倒好,中科院两千多块一个月,调来省医院就有一万多块,年尾还有分红。不花一分钱就吃个大肥肉,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你什么意思?林晓丹没好气。难道是我收了她的钱瞒着不给你吗?
我没这么想。高桑说。你要真收了钱那倒好,反正你的钱我的钱都没所谓,但你这人就是死脑筋,说难听点,想法天真。什么“帮朋友不用钱呀”。总是像个小孩子似的长不大,把社会的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也不好好改改!
林晓丹愣了愣,随即哭了起来。她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他身上扔:我怎么想法天真了,我怎么像小孩子了,我怎么长不大了……我都二十八岁了我怎么还长不大啊!
——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小女生了。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我认识你十三年,跟你一起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
——这已经是我全部的青春了。你还想怎么样。
——还想怎么样!
二
跟高桑说第一句话,是她十六岁的生日。高桑被一群男生推搡着走过来,递过一份礼物,她惶恐地打开,是一个蓝色的毛线手机套。
“……生日快乐。”高桑表情僵硬。
“谢谢。可是……如果不想送就收回去吧?”
“……呃?”
“因为,你看起来很凶。”
旁边的男生就开始起哄:“别介呀,高桑这家伙不好意思的时候就这熊样!”“嘿,高桑,你不是说你泡妞无数吗?用这死木头样泡妞?”“高桑,放松点呀,别这么害怕嘛。”“噢噢,情圣大人!泡遍全天下美女”。
高桑的脸越来越红,他猛地一拍桌子,作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声明:“他娘的这是老子第一次喜欢女人!”
她知道高桑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笨蛋,冲动,热血,随便潦草,粗线条。可是这样随便潦草的他,会在她十六岁生日之前,每晚在寝室里织一个手机套,织到熄了灯还拿着手电筒织,第二天两眼通红。后来那些男生都说,晚上去厕所的时候还看见他打着手电筒在织,他娘的当时就想“老桑你为什么这么情圣啊”,想了想又补充道“老桑你他妈的织得比女人还好啊”。
这样粗细条的他,会在冬天的时候牵着她的手,把她的掌心焐得暖暖的。会在她痛经的时候带热水袋回来给她,每一节下课都帮她去换水。会在她发所有毫无根据的脾气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细心地把她哄高兴。
是这样笨蛋又冲动的他,会为了她发誓以后一定会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然后给她全天下的幸福。
他们的恋爱,不是不幸福的,而是太幸福,简直像做梦一样。那些温暖,那些生涩还有那些甜蜜,都是年华里无可替代的美好回忆。只是,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的少年落入了尘世的圈套,而让他们窒息般相互拥抱,失去了支持亲密的力量。
——我们大概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以彼此为不可替代。
——我们大概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那样用力地爱,直到都哭了出来。
三
冷战并没有持续很多天,高桑就自动投降,拿着一大束玫瑰花走进林晓丹工作的《××晚报》编辑部。林晓丹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好拉下面子跟他吵架,就接过玫瑰花,跟他去外面的一间西餐厅吃中饭。
席间,高桑赔着笑说:“别这样嘛,晓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欸,你那个朋友,我已经把她弄进住院部了,你别就生气啦,更年期提早,会出老人斑喔~”
林晓丹不搭话。
高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哎呀,男人对迷倒他的女人都是很没辙的——你说你想我怎么样吧,怎么样都行。”
林晓丹停下刀叉:“那你说,你上个星期三晚上跟谁去吃饭了?”
“珍姐的妹妹啊。”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跟她说那些话?”
高桑眨眨眼,很无辜的样子:“我跟她说了什么话啊?”
林晓丹盯着他,声音不大,一字一顿地。
“你,跟,她,说,了,什,么,话,你,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