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成怀珠牵了一头驴出沟,那是一头黑色的毛驴,背上搭着印花铺盖,吊着包裹。史迟娥抱了儿子,跟在后头。
她的表情并没有他的热情,似是一趟寻常的回娘家,一个去了又回的短暂过程。当他把她抱上驴背,把儿子递到她怀里的时候,她突然被他的自信感染了,仿佛那不是一窑的粮食,而是一窑的金子。
她颠在驴背上,笑了。
一头驴,丈夫孩子一块儿,是塬上最优雅的一种,回娘家的方式。
成怀珠极不习惯这种方式,关键是史迟娥习惯这种方式,这不是无奈的选择,而是不适应中的适应。
眺望镇子的史迟娥,突然问,你教教我,我咋说呵,总要有一个由头不是。直来直去的问,还不吓出个好歹来。
你就说咱家没粮食了,都捐出抗日了,借几石杂粮,麦场里还他们。那怕是秋后还,那也是有借有还。
史迟娥噗哧笑了。
史家大爷在窑里,少见这位洋学生出身的姑爷,端着艾蒿烟杆愣在那儿。成怀珠从史迟娥怀里抱下儿子,儿子脚一粘地儿,奔跑过去叫一声姥爷。史家大爷笑了,蹲身抚摸外孙的头顶。暗想不年不节,姑爷来家为甚?
成怀珠规矩叫一声,大爷。
噢。你来了。史家大爷说,早几天,听娃们讲了,你回来抗日,好事!这人人都不出头打鬼子,老百姓还有日子嘛?
为抗日出一份力。您老人家是一个明白人,民族存亡,国将不国,哪儿来的家园呵?北塬的老百姓呵,谁还能守着窑,各人自扫门前雪呵?那土匪还给老百姓留活路,鬼子杀人放火,不给老百姓留活路。
史家大爷叹息一声,说这日本人呵,呆在东洋好端端的,为甚非要跑到中国来,祸害人呢?他们不是爹娘生养的嘛?
兴许日本国也有好人。成怀珠说。
带着大伙抗日吧,老百姓跟那鬼子,水火不相容呵!史家大爷说,我下地看上一眼庄稼,晌午留窑里吃饭。
大爷,不着急下地。成怀珠笑说,那庄稼您少看一眼,该咋长还咋长。我来看您这一回,不知道下一回,啥时候来呢。咱爷俩唠闲嗑。
老头子,你陪女婿说会话儿。史大娘站在门口儿说,不看那庄稼,心里头痒痒?不少一棵苗儿。
史家大爷笑眯眯,递烟袋给女婿。
抽一袋。
成怀珠接了烟袋说,那就抽一袋。
史大娘盯着闺女问,回娘家有事?
没事儿。史迟娥说,你那女婿外头忙抗日,过年也没来磕头,回来一趟不容易,不该来说会话儿。你这闺女,不白养了。
女婿有出息,我这丈母娘,挑毛病那是个自有毛病。史大娘说,你这话娘信一半,还有一半瞒着没说。
史迟娥瞟一眼唠嗑的爷俩,心里打鼓点儿,半天说,娘,你想听不想听?
说呵。
我怕吓你一跳。
娘摇头笑笑。
你那有出息的女婿呵,都窑里的粮食,捐出去抗日了。三两天缸里没面了,捱到麦呵,这坎儿也过不去。这借的又不是三两斗,我跟你女婿就来。你女婿说了,不管是麦场,或是秋,颗粒不少送窑里来。
用得着说还的话。我跟你不是说过嘛,别的我不说,这温饱呵,我养你们一辈子。这窑里的粮食呵,还不都是你们的。
我再叫你一声娘。
鬼丫头。说吧,要多少。
五十斗。
史大娘站起来,笑了,说不就五+斗嘛,我给你拿去。你窑门口儿等着,接了粮食往驴背上装去。驮了回家,一两趟也不够五十斗,啥时候面缸见底儿了,你啥时候牵了毛驴,驮粮食来。
我要是给您那女婿说了呵,娘家藏着那一窑的粮食,是一座吃不空的粮食山,您那女婿呵,还懒得种庄稼了呢。
两三步外,她扭回头来,异样的看着闺女,心里扑嗵的跳。藏的那一窑的粮食,她咋知道了?不能够呵?
娘,你咋看我?
她笑着继续往窑里走,一面说我不看你,看女婿。死妮子,娘的魂都吓掉了!娘给你拿粮食去。
娘,我背。
娘还没老到背不动一袋粮食,你门口儿等着,往驴背上装。也拎不几袋子,三四袋够了。我那外孙子,还要坐上头。
没人说你老,我是怕累着你了。
史迟娥跟进窑里去,娘站在那儿不动了。那模样儿,似是忘记了什么。闺女盯着娘笑了,咋了,舍不得了?
瞧我这记性,那女婿来一趟不容易,晌午饭还没吃呢,扛了粮食往驴背上装,不是撵女婿嘛。老糊涂了!你也不用帮我了,跟我进冲炉子去,择菜淘米,准备晌午饭。闺女不怕那女婿不敢怠慢了。
那袋子先放窑外头,晌午饭后,再装驴背上。谁说你撵女婿了,不是你心里有啥鬼吧?连闺女都瞒了。
我瞒你啥了?
你心里明白。
我明白啥?
这窑里不真是窑套窑,藏着那一窑的粮食吧?
瞎说。那三十二十石的,也算一窑粮食。娘变了脸色。
我咋瞎说?你说给我,闺女也不会抢了去。俗话说,这蚊虫飞过去,也有影儿,不管啥事,那都是无风不起浪。
还不瞎说呵?你爹又没有开着当铺银号,哪儿来的那一窑的粮食呵?那是一架粮食山,你打听去,哪一家窑里,藏有三十石粮食?上季接下季,那还紧巴呢。都是那糟老头儿,外头胡吧嗒。
真没有呵?娘,你不会诓闺女吧?
你是娘的闺女,诓谁,我也不诓闺女。
我信。娘还能诓我。我还是进去帮你一把,娘撑袋子,我挖粮食。人家都说陈粮好吃,今儿,我占娘家的光了。
死妮子。今儿,缠上我了。
这不是心疼你嘛?我坐窑外头晒太阳,看你干活儿,是样儿嘛?哪一回帮你干活,也没不让过呵。
娘犹豫着站在那儿。
闺女说,娘,不是又反悔了吧?
娘不响。似是被闺女逼着往窑里走。
闺女笑了,蹑手脚跟着。
北塬人家多半把窑底儿,作贮藏室,堆放着谷物农具,乱七八糟的东西。娘双手抱了前襟,看芦席上的三五袋粮食,两袋新磨的荞麦面,一袋剩半袋,那半袋跟前是半袋小米。距离借的那五十斗粮食,远去了。
闺女噗哧笑了,拽住娘的手说,亲娘,你拿啥借闺女五十斗粮食?剩下这几个半袋子,个自还接不住麦场呢。
娘笑了,不说话。
窑里就剩下这些嚼谷了?
都让你爹,捐出抗日了。
那你还说借我五十斗,财大气粗的模样,好像真有那一窑的粮食。我驮走了,这家还不断了炊烟。
先驮走两袋,回头我想办法。
叫你老人家想办法,闺女也不落忍呵。还是我回去想办法,你那女婿,不会不养活媳妇儿子吧。
这闺女,跟从前一样的拗。娘说想办法了,那就一准有办法。你也别问啥办法,娘还是那句话,饿不着你们。
就这几个半袋子,还说饿不着。
连娘也不信了?
这么说,我爹真藏有那一窑的粮食。
打岔不是?不影儿的事,你爹哪来的那一窑的粮食,他又不是盗客,大风乱来的呵?啥也别问,只管来驮粮食。
连闺女也瞒着?
说瞒女婿,那还有一说,瞒闺女,没听说过。窑里没粮食,这村里借咱粮食的人家多,不还多还少,够你们吃的了。
不是吧?不是说进窑搬粮食的嘛?我咋没看见那粮食?娘说的不是这几半袋粮食吧?你叫我看一眼那窑粮食,就看一眼。不是怕人家知道嘛?我连你那女婿,都不对他说,放心了吧?
想粮食想疯了?
娘,亲娘,你这不是明摆着瞒闺女嘛?我生气了。
你想知道啥?我编瞎话哄你。
真的还是假的?
不明白你问的啥?
粮食。
半天,娘向窑外张望去,回头小声说,真有。
闺女嘻嘻的笑出声来。
还怕饿死你了不?
闺女说不怕。
那藏来藏去呵,还不是给你们藏的。
我还不明白,你跟爹心思,苦个自,都顾帮我们了。
你不懂,你爹的心,大着呢。
娘,打一比仿,就是一比仿,不算数的。假如这窑粮食没有了,我爹会咋样?不会害一场大病吧?
傻妮哎,藏着那窑粮食,是你爹的精气神儿,也是他的命根子。真要丢了呵,还不连他的老命也丢了。知道为啥不敢告诉你了?跟你爹也别说,你知道藏着一窑粮食。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闺女看着娘,汪出一眼的泪花。
闺女,你哭啥哩?
娘,我害怕。
进窑的成怀珠,看到史迟娥脸上的痕迹,怔住了。媳妇的表情,令他无法猜测,藏有一窑粮食,是美好的传说,或是真实的存在。他暗示几次,媳妇均无反映。他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觉幼稚可笑了。其实他早过了相信,传奇接近谎言的故事。惟一令他困惑的是,他们为什么会编织,这样一个关于粮食的故事呢?
回头与老爷子唠嗑的女婿,表情异样的坦然了,从容讲述外面抗战的形势,和那些可歌可泣,为国捐躯的英雄事迹。史家大爷听的很认真,他不知道内心去掉阴谋的女婿,不但对他充满敬意,还带给了他一个,乱世中的崭新的世界。
午饭的过程很短暂,史迟娥如愿以偿,驮了四袋粮食,颠在驴背上东归。那头黑色的毛驴,似是没吃饱肚子,慢腾腾的蹄子,无精打采的撵不上,一柞一柞的西去夕阳。出了镇子,成怀珠迫不及待的问,啥结果?
史迟娥不响。
你咋不说话?
你想知道啥?
藏没藏那一窑粮食呵。
有没有,我都不能讲。
为甚?
我想叫我爹活着。
我咋听糊涂了?
那你糊涂吧。
谁不叫你爹活着了?
谁也没有。我爹多活一天,我多享一天福。
我也没巴望他死呵?我说错了啥话?
你没说错话,是我说错话了。
那是为甚?
不为甚。那粮食的事儿,不管有没有,算是打住了,抗日也不缺他一个,他还为抗日捐过粮了呢。
噢一一
史迟娥看着他丢了缰绳,异样的大声叫道,那绳子,你牵住了呵?
成怀珠似是没听见,大步往回走。
你咋又回去了?
他回头看着媳妇笑说,去村里,找村长。你娘俩儿,慢一点儿。下沟的时候,抱德顺下来,那道陡。
你早点回来,别摸黑。
我知道。
她扭着头,望着他的背影,是去村里嘛?
吹着旱烟袋,背手牵骡子的史家大爷,奇怪的看着匆匆回来的成怀珠,大声问东庄的客,我还没出沟呢,你咋又回来了?
大爷,我有一句话,忘了给你说。
噢,哪一句话呵?娃哩,是回窑里说话,还是这沟里说话呵?那塬上的草长的旺,我牵了牲口去吃,夜里省把料。
沟里说话。就一句话。
史家大爷顺手递烟袋,笑说,娃,你抽一袋。
成怀珠说,坐下说话。我没烟瘾,你抽。
还不是一句话,那一句用得着坐下。史家大爷乐呵呵的巴唧烟嘴儿。不管多少句话,你说,我听着呢。
越话少,越不好说。成怀珠嘿笑说,你叫我想想,咋说。
直说。史家大爷说。
直说也不好说。成怀珠说。
不好说,那就不说了。史家大爷拽了缰绳站起来。
成怀珠一把拽住说,我还是说出来。
我替你说。史家大爷吃笑说,不是抗日嘛,要钱要枪我没有,要粮食我有,你只管牵了牲口来驮。
我还真是回头,要粮食来的。成怀珠说。
要多少?史家大爷说。
一百石。成怀珠说。
史家大爷松了缰绳,巴唧旱烟不响。
这句话不说,我憋的慌。
国家都亡了,国家里呵,那就包括一个家字,哪儿还有家呵?遇到灾年了,好歹还能挺过去,国家亡了,哪儿还有重建家园?打鬼子,明知要牺牲,成千上万的还不是去了嘛,没有回来的路。连死都不怕了,为了民族存亡,为了抗日,我们还有啥舍不得的?那粮食用于抗日,那是民族大义,那是品德气节,比用在任何时候都值。日本人说不定哪一天,来北塬了,这粮食也不能留给畜生呵。
你老人家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善良,也认清是非了。粮食呵,是你节俭了一辈子,攒下的,是你的魂,你的命根子。这道理我也不用多说了,搁从前,你守着粮食,窑跟前晒日头过日子。鬼子来了,世界变了,没有太平日子了。想找回太平日子呵,那就得抗日,把鬼子赶跑了。那抗日也不是哪个窑里的事,打鬼子人人有份儿。连那外国人,也来中国帮着抗日呵。等打跑了鬼子,不光是过太平日子,你也以再攒一窑粮食,由你乐善好施去。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今儿是第一天,这第一天之前,我这个女婿,没把你当回事儿。这第一天往后,你在我心目中,北塬最了不起的人物,不受烟火的活菩萨!你没有这样的心境,这话我也不敢说,怕吓你,伤着你。
你奉承我?
不是。不光是你女婿,谁知道这背后的用意,谁都会尊敬你,颂扬你仁义。但这粮食救命的事儿,那灾年远着呢,也比一个这民族大义,抗日救亡。用于抗日,比用于灾年,更有意义。粮食是你,最终怎样选择由你决定。但此刻用汗水心血取民族大义,北塬人一样会记住你,政府也不会忘记你,为抗日所做的贡献。
娃,不用说,我懂。史家大爷说,那要说的话,你接着说完了。也别拿话套你岳丈,拐弯抹角的说话。
成怀珠笑了。说大爷,你不是捐过一次了嘛,八路军来了蒲县,准备教训小鬼子,瞅机会打一仗。两个团,几千人呢。这次筹备的军粮,是牺盟会分派到编村的任务。还差一百石没完成。你老人家说,那八路军要是饿着肚子,咋给小鬼小打仗呵?那打仗,又是拼命的事儿。
女婿,你猜,我那窑里,藏下了多少粮食?史家大爷问。
成怀珠摇头。
二百多石呢。史家大爷得意的说。金灿灿的,满堂堂的一窑。见天我进去看一眼,闻那香味儿,心里舒坦,有精气神!知道我为甚藏一窑粮食吗?你那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你不知道。
你说,我听着呢。成怀珠说。
那一窑粮食里,藏着我的一个梦。史家大爷说,小时候,我爹,还有我,受过四乡八里的帮助,舍衣送饭。这恩我都搁在心里,想报恩,也想帮助更多的人。我每天都做这个梦,又害怕这个梦来了。这窑粮食呵,救不了几个人。懂了吗?
懂了。成怀珠点头。
屁!你才不懂呢。史家大爷说,这粮食里有你爹一份,还记得那四百块大洋的彩礼钱吧?我全买了粮食。红桃黍,小米,荞麦见啥买啥。
成怀珠的眼泪,一下掉落下来。为了那彩礼,他骂过人家。
不哭。史家大爷说,你为那窑粮食,找了一个好归宿,抗日打鬼子,没比这更仁义,更行善的事儿了。我高兴!
二百石粮食装满一辆又一辆马车,运往克城后,一村人感动得落泪。原本是救命的粮食,支援八路军打了鬼子。没有经历未来灾荒的村民,同样为一个老人的善良和大义感动。一个遥远的传奇故事,在他们的故土,突然出现了。他们相信在北塬这片热土,蕴藏着人类所有的故事,发生或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