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村的村官儿，差不多和塬上的那些闾长一样，都在个自窑里当闾长，没有办公用的官窑。比闾长高一级的编村，那个村官才有办公用的官窑或房屋，但他们和下面的闾长，上面的县长一样，只为抗日工作，没有年薪的。
宣传抗日的会场，设在沟里一处宽敞的平地，容纳一村人，参差不齐的坐在沟里或坡地上，背了风儿，晒着日头懒洋洋的开会。这是村里人习惯的场所，习惯了的会议状态。绕了沟里的窑洞围过来，又绕了沟里的窑洞散开去。那沟里的平静，窑洞里的平静，都被这场即将召开的抗日宣传会，搅乱了。
坡地上的成福挺吹着旱烟，牙齿咬着白玉烟嘴儿，笑说，沟里的老少爷们，今儿这场抗日宣传会，是仁义村头一场抗日宣传会。那山外的世界，我见的少，讲不出啥道理。怀珠回来了，从县里的牺盟会回来的。太原读过的洋学生，一肚子墨水儿，那是咱北塬的秀才呵！听说过牺盟会吧，是阎长官联共抗日的组织，有青年抗敌决死队，跟小鬼子一枪一刀的干。在城里成立青年救国会，妇女救国会，在乡下成立农民救国会，妇女救国会，这些会呵，都是抗日的组织，打鬼子。怀珠是牺盟会的人，啥道理都懂呵。这抗日宣传呵，由他给你们讲。慢点儿，我还有一句话，仁义村也要成立农救会妇救会，不管成立啥会，只要是抗日，我这个闾长都支持。
那成怀珠回来了，你是闾长，他是啥官儿。
六叔。成福挺说，你别打岔儿，他是牺盟会的人，那就是牺盟会的领导。我当闾长时，你不是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官名儿，这外面的世界变的快，你不懂。反正打败小鬼子，老百姓有好处。那小鬼子是杀人放火的种呵，你窑里藏着粮食，日子过踏实了嘛？
是牺盟会权力大，还是县长权力大。六叔又问。
说你不懂，你还真不懂了，连那临汾的专员，都是牺盟会下的委任状，那县长算个甚？成福挺说，老少爷们，不说话了，听怀珠说话。
成怀珠站起来，冲大家鞠躬。沟里的老少爷们儿，没有城里开场白前，习惯的鼓掌声。他说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抗日呢，也是人人有责。从去年太原保卫战开始，几个月的功夫，山西半壁河山沦陷……
你不说那阎老西了，打一仗败一仗，百万大军打成了光杆司令！他咋还有脸回山西呵？出了山西，他还是土皇帝嘛？
山西呵，就败在他手里了！
大家还不知道吧，逃离山西的阎老西途经蒲县，补给后又去了吉县。成怀珠说，他是想回来，回太原做土皇帝去，却丢下山西逃到陕西去了。民国在山西的各级政府，多半都垮掉了，第一战区的抗战，基本名存实亡。
知道那阎老西来蒲县了呵，就拦下他，至少问他这仗是咋打的？死了那么多人，小鬼子还是占了便宜。
他在蒲县住了几天？
有几天吧。成怀珠说。
知道是他呵，不管他吃喝。
老少爷们儿，还是听怀珠说。成福挺说。
山西的抗战，阎老西是靠不住了。成怀珠继续说，军队打散了，留在山西的残兵败将，那也是群龙无首。牺盟会和他的青年抗敌决死队，没有撤离山西，领导广大的山西民众，坚持守土抗战，他们的抗战口号是，宁在山西牺牲，不到他乡流亡。牺盟会是山西抗日的惟一希望，是山西的未来。
阎老西都打不赢小鬼子，这牺盟会就打赢小鬼子了？那阎老西的队伍，不比牺盟会的青年抗敌决死队，人多势众嘛？
牺盟会虽是阎老西联共抗日，两家组建的抗日组织，自太原沦陷后，共产党基本掌握了牺盟会，成为山西抗战的惟一领导者。成怀珠说，二者抗战的方式，也有根本的区别。阎老西抗日以军队为主，保卫太原是他抗战的最终目的。不是依靠广大的农民，更不是为广大的农民谋幸福。相反牺盟会是依靠广大的农民，宣传抗战救亡，动员他们参预这场波澜壮阔的抗日战争。
老百姓咋打败日本人？
老三，你装哑巴，光支愣耳朵听。成福挺说。
牺盟会在沦陷区，重新成立政府，组建农救会妇救会，实现全民抗战。成怀珠说，当然对付凶残的敌人，力量是弱了，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够打败日本鬼子。我们还要成立人民武装自卫队，在塬上在山里，跟小鬼子斗争。农救会妇救会，和我们的闾长一样，都是抗日的组织。支持我们的军队打鬼子，衣裳鞋子粮食，包括站岗放哨。也包括收留伤员，掩护转移送情报。建立一个无边无际的抗日战场。
人家是秀才，又是牺盟会的人，那话有道理。成福挺说，不是怀珠回来了，想听一场这样的抗日宣传会呵，你得去克城。来回走上几十里路，也未必胜过怀珠讲的。不抗日那才没有出路呢。
从前老少爷们儿，怕啥？官府的税，还有土匪。成怀珠说，这怕字不说，还能个自守了窑，靠勤劳过光景，不问窑外的事儿。鬼子来了，这守窑口的陋习呵，破坏了。鬼子不管你问不问窑外的事儿，要钱要粮食，要你家姑娘，不给他就杀人放火。他们漂洋过海的来中国为甚？作威作福呵。俗话说的好，打狼你得了解狼的本性，这小鬼子连狼都不如。不光是欺负你，一不高兴杀人放火，比狼都凶残。不打败日本鬼子，老百姓哪来的太平日子呵？不抗日，中国亡国了。我们都是中国人，民族存亡，也是我们老百姓的生死存亡，抗日救亡人人有责！
那鬼子在县城杀了多少人？又问。成福挺说，怀珠，有几十人吧？
不仅是几十人，县长申佑，牺盟会工作委员会主任马辉，都惨遭杀害。成怀珠说，日本鬼子没有善的一面，奸淫烧杀禽兽不如。仁义村也要成立农救会妇救会，把老少爷们组织起来，支援抗战，参预抗日。沟里的老少爷们儿，哪一个愿做亡国奴呵？中国是一个不屈的民族，一个有血性的民族，一个不怕牺牲的民族！
怀珠的话，讲的也差不多了，这抗日宣传会，我也听过几场，都是一样的道理。成福挺笑说，谁有问题，可以提问了。
我们啥时候成立农救会？张大柱问。
算我一个。黑子说。
也算我一个。
妇救会啥时候成立呵？成玉凤问。
年轻妇女都参加。尚瑞秀说。
成福挺突然扭头问，怀珠，农救会妇救会成立了，我干甚？
你还是闾长。成怀珠笑说，这农救会妇救会的会长，都是抗日组织的领导人，村里所有关于抗日的工作，要一块儿商议。群众发动起来了，抗日组织发展壮大了，仁义村就不是你这个闾长，单枪匹马抗日了，而是全村都参预抗日。你这个闾长，和过去一样重要，与区政府编村，和县政府的联系，开会还是你出席。
我明白了。成福挺笑着点头。
你们问农救会妇救会，成立的时间，可以回答你们。成怀珠说，抗战形势非常严峻，眼跟前就需要我们的支援。今天就成立仁义村的农救会妇救会，会长的人选，老少爷们可以推荐，我也可以提名选举。现在推荐农救会妇救会的会长人选开始。这是为抗日工作，为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工作，请老少爷们儿，积极的推荐，也请推荐人勇跃参预，为仁义村的抗日热情工作。
谁想选谁选谁嘛？
我选张大柱。
这农救会妇救会，是广大群众的抗日组织，选举自由自愿。成怀珠说，你们认为谁合适，那就选举谁。最好是在村里有影响的人，有爱国热情积极抗日，为民族独立具备牺牲精神的人。你们不要参预妇救会的选举，玉凤，瑞秀你们可以单独选举，回沟左岸去，把选举的结果告诉我，就行了。
这妇救会还用选呵，不是玉凤呵，那就是瑞秀。玉英跟瑞秀，也算一个。你点个名儿，点谁是谁。
听了妇女中的建议，成怀珠笑了，说我可点不了这个头，我们成立的是群众抗日组织，那是要讲民主的。
那就选玉英吧。
我也投她一票。
副会长呢？成怀珠问。
你要几个呵？
选几个要几个。成怀珠笑说。
成玉英尚纪秀尚瑞秀，她们三个副会长，不少了吧？
农救会的会长也选了出来了，跟成怀珠预测的差不多，是张大柱。农救会长还好，拍着胸脯站出来了。成玉英似春风中柳枝儿，摇摆起来。
选举你们当会长，那是老少爷们信得过你们，把大家组织起来，为抗日救亡出力，干点儿我们该干的事儿。玉凤，你不用不好意思。成怀珠鼓励道，为抗日工作，那是无比光荣的事儿，很值得骄傲呵。我们牺盟会提出的抗日口号，宁在山西牺牲，不到他乡流亡！你们愿意离开北塬嘛？那我们就要跟小鬼子，拼一个你死我活。悲壮的死亡，也不做亡国奴。老老实实的让小鬼子，砍掉你的人头，不如咱砍小鬼子的人头。我宣布选举结果，农救会长张大柱，妇救会长成玉英。大家鼓掌。
一沟的人掌声骤起。
今天蒲县牺盟会，古县仁义村农救会妇救会，正式成立。成怀珠说，仁义村的所有村民，根据性别成为两会会员。在这个抗日的组织里，老少爷们儿，团结起来支援前线，支持抗日。从今天起，仁义村的农救会妇救会抗日组织，将成为蒲县抗日力量的一部分，同时也接受，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蒲县牺盟分会的领导。
誓死抗战，消灭日本鬼子！为抗战贡献力量！
沟里的口号声，经久不息。
请成闾长讲话。成怀珠说。
掌声中的成福挺，俯在成怀珠耳边问，他们当会长，你干啥？
成怀珠摇头，笑说我呵，那要听牺盟会的。要我留下来，我就留这儿工作，不让留这儿，我回县里抗日。
不能走呵。成福挺说，你走了，这农救会妇救会还咋抗日。
你先讲话。成怀珠说，这事儿，有商量。
你总得让我，心里踏实呵。成福挺笑了。
老少爷们儿，这成立农救会妇救会，功劳都归怀珠。成福挺笑说，说实话，我也听说过救国会，不懂呵。牺盟会这模样呵，打一比仿吧，那就是前清的钦差大臣，权力大着呢。前两年广富戏班，在文城戏楼演出的那一场《状元媒》，就有钦差大臣这一折子。不管上面成立啥会，只要抗日老百姓都欢迎，也都积极参预。那阎老西是靠不住了，咱爷们儿，就跟着牺盟会打鬼子。
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张大柱说。
我们妇女虽然不上前线打仗，一针一线的做军衣军鞋。成玉凤说，支援军队打胜仗，早一天赶走日本鬼子。
老少爷们儿，这时间呵，还是留给怀珠说去。成福挺说，仁义村的抗日组织成立了，那不能是一个空壳儿，为抗日做点事儿。赶走小鬼子靠啥？打仗，一刀一枪的跟小鬼子拼，那小鬼子耗不过咱。
老少爷们儿，小鬼子侵占县城有几天了，还在里面杀人放火呢。成怀珠说，八路军的两个团，奉命来了蒲县，准备跟小鬼子干一仗，教训这帮畜生。也很有可能收复县城，把小鬼子赶出蒲县去。
老少爷们儿，听听，这是不是好事呵？成福挺说。
把小鬼子赶出蒲县去，那当然是好事。张大柱问，怀珠，你就说我们这农救会妇救会，能为八路军做啥事？
两个团，几千人呢。成怀珠说，蒲县牺盟会积极配合八路军，打好这一仗，为中国人扬眉吐气。农救会妇救会的第一项抗日工作，就是发动所有的会员捐赠军粮，送到前线去，让八路军吃饱了肚子，狠揍小鬼子。八路军饿着肚子打仗，咋跟小鬼子拼命呵？支援八路军在蒲县，打响抗日的第一仗，是救国会的责任。昨儿。我们爷俩商量了，我爹说了，捐二十石红桃黍。当然这捐献抗日军粮，也属自愿，捐多少都是为抗日出力。但牺盟会还是鼓励多捐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这儿有一本抗日捐献薄，谁捐多少都一笔不少的落在上面。现在开始捐献。
那抗日不是嘴皮子的事儿，要看实际行动。成福挺说，为抗日多捐献，那是为个自捐，为子孙捐。我也捐二十石。
我捐两石。张大柱说。
捐献的粮食，由仁义村送到了古县镇，编村筹措的军粮，统一送到克城去。仁义村的任务，与古县镇的任务，加在一起还差一百石粮食。在古县编村的办公窑前，成怀珠见到了，和他一样回古县组织抗日基层党组织的史怀惠。同是古县人的史怀惠，和史迟娥是同族本家，二人也就多了一层感情。
不是又来送军粮的吧？十八岁的史怀惠，拽住成怀珠问。
仁义村的任务，完成了呵，还超额了。成怀珠回答。
你的任务完成，席村长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史怀惠说，进窑看去，正瞪着窑顶犯愁呢。
还差多少。成怀珠问。
整一百石。史怀惠说。
你也别走，一块儿进窑看看去。成怀珠建议。
你有办法？史怀惠问。
成怀珠摇头。
你要真有办法，席村长给你磕头的心都有。史怀惠说，这乡下的年景呵，那是一年不如一年，一百石，能把人吓死了。李县长可是透出风声了，八路军十天八天就跟小鬼子干上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呵。这是蒲县抗日的第一仗，不能拖垮人家八路军，李县长说那就是历史罪人。你还记着那口号嘛？
一切为了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成怀珠说，你跟我说这没用，我就是会玩那帽子戏法，仁义村也变不出一百石粮草。
我以为你有办法呢。史怀惠嘿笑。
这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呵，我有啥办法？成怀珠说，再过两个多月，捱到麦场里，我就有办法了。
席盛林坐在窑里的凳子上，一个人愣神儿。看见成怀珠，手指凳子说，怀珠，你咋来了，坐吧。
成怀珠坐下说，我来向你汇报工作，十副担架，二十个青壮支前会员，都动员好了，也准备好了担架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