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跟往常一样静,作坊里的伙计,忙碌着该干的活计。包装纸烟的刘掌柜,抬头看一眼,结着棉袄扣子的成怀珠,说起了?
刘掌柜,起晚了。成怀珠说。
那是没叫你。刘掌柜看着坐到案头的成怀珠又说,你不用干了,锅里给你焐着饭呢,天冷,趁热吃。
成怀珠怔怔的说,刘掌柜,你这是不让我干了?
没那意想。刘掌柜说,你又没坏规则,干的好好的,咋不叫你干。先吃饭,回头给你说,好事。
成怀珠说,刘掌柜,你不说,我咋吃饭。
刘掌柜笑了,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嘛?你是一颗夜明珠,掌柜的心里有杆秤,知道你的斤两。昨晚递来一句话,叫你去银号。
刘掌柜,谢你。成怀珠心不跳了。
是好事吧?刘掌柜问。
谢你了,刘掌柜。成怀珠说。
刘掌柜看着成怀珠的背影说,这小子,真要做银号的账房先生了。那是要多拿几张大花脸的,还是读书好。
作坊里没人接话茬儿。
成怀珠又回了作坊,习惯的坐到案板跟前,伸手搡刀切烟丝。刘掌柜说,歇手吧。没准那一把烟草切不完,来人领你了。
成怀珠犹豫着停手。
半天,成怀珠问,刘掌柜,掌柜的说过去干啥?
刘掌柜摇头说,掌柜的没说,我也没问。
干不了,我还回来。成怀珠说。
你是个洋学生,不干账房会干啥?刘掌柜说,掌柜的是拿当顶梁用,不会叫你干杂活儿。好事哩。
刘掌柜,我去给狗剩说一声。成怀珠说。
去吧。那狗剩可没你有出息。刘掌柜絮语。
成怀珠一口气跑进前院的烟局,听见脚步声的狗剩,搂着被窝不动,装睡着。那鼾声赛打涕嚏。
狗剩。
狗剩,装聋不是?我走了,去银号当差了。
狗剩慢腾腾的掀起被窝,问,真去呵,不诓我。
不诓你。他说,今儿去。
狗剩蒙了被窝不响。
狗剩,那一巴掌还疼嘛?
半天,狗剩哇一声哭了。
成怀珠挪不动了脚步。
回到作坊,刘掌柜正跟一个穿棉袍的老头说话。介绍说这就是成怀珠。这是银号的二掌柜,宋先生。
成怀珠叫了一声,宋先生。
宋先生说,掌柜的有眼力,识货。
刘掌柜说,去收拾东西,跟宋先生走。
成怀珠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宋先生蹲在条凳上抽纸烟,盯住进来的成怀珠,猛的打一寒噤。似是那开门撞进来的风,令他不胜寒气。他慢腾腾的下了条凳,嘴角儿刁了纸烟,剪了双手往外走。成怀珠跟在他屁股后头,不问去哪儿。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不管是烟局或是赌局,都是这个社会丑恶的现象之一。似是不存在剥削与被剥削,两极矛盾的阶级范畴。他渴望远离这个地方,看不到这些丑恶的现象。当二掌柜告诉他,去银号当差,他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惟一令他留恋的,是与狗剩的情谊。
那场雪只湿了墁街的石块,差不多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抬脚迈上石阶的成怀珠,第二次走进信誉诚。
在蒲县人的心目中,这儿是一座无边无际的金山。是财富的象征,和荣华富贵的代名词。距离他们异样的遥远。
宋先生带了他直接进了内柜,尔后经后门进天井。沿了廊檐儿,在西厢房的一间门口,掏出一串钥匙,捅开了单扇门。推开门宋先生手指两张床,说西面那张床,是你的。东面这张床是我的。银号里人少,房子也少。这儿跟纸烟坊不同,账房都在正房的两间,吃饭还是伙房。我有时候也不睡这儿。
铺盖撂床上,一间房两张床外,就是宋先生胡乱丢弃的衣物了。惟一的一只板凳上,放着几本线装书,《红楼梦》《三侠五义》《拍案惊奇》类的杂书。成怀珠说宋先生,我还能回烟局睡嘛?
跟我这个糟老头儿,没话说不是?宋先生笑问,年轻人在一块有意思,去吧。但那种地方不干净,去多了,会染上坏毛病的。
成怀珠说,谢谢您。
跟我去见掌柜的。宋先生说,你是洋学生,也算是新派人物。叫经理吧。这曹氏兄弟,在蒲县那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但官场呼风唤雨,跺一脚,大小东关抖三抖。人家叫干啥干啥,听话。有媳妇了嘛?
成怀珠腼腆的回答,没呢。
进了这个门坎儿,那就不愁媳妇了。宋先生说,四十年前,我若不是去了平遥的票号熬相公,多半打了光棍。
成怀珠跟在他身后不响。
两间办事房内,都是老件儿摆设,没有太原的沙发茶几,新派的气象。曹文选正和两个人,商议银票的月息。门口的宋先生只听了两句话,回头低声对成怀珠说,等会儿,掌柜的正在谈银票的事儿。这两位都是银号的老客户,当下使用银票的生意人,越来越少了。没有烟局赌局撑着,信誉诚空了。
半天,客人走了。送客的曹文选从甬道中段折回来。宋先生迎一步说,掌柜的,成怀珠见您来了。
曹文选打量着成怀珠,说刘掌柜说你算盘打的好,银号这边正缺这一手,你到银号来,还是搞账房先生。雪一飘,离过年就近了,年到头月到尾,银号里那些借货,要逐一清还本息。具体事儿,宋先生交待你。
曹经理,您抬举。成怀珠说。
曹文选说,你跟宋先生去吧。
宋先生说,掌柜的,您还有吩咐嘛?
曹文选说,账目要清,对那些企图赖帐的人,不要心慈手软。那善事做不得,商人不是慈善家。那样的话,信誉诚打烊了。
宋先生说,我明白。
看着曹文选进屋去,宋先生领了成怀珠往账房走。又掏出钥匙捅开一把铜锁,进了屋一屁股坐了板凳,宋先生说,我最头疼这年关的账了。
成怀珠小心翼翼问,宋先生,有多少账薄呵?
不是拨拉算盘珠子的事儿,这里头你不懂。宋先生叹息一声说,催收本息的差使,我管了有几年了,老了,四乡八村跑不动了。从今年起呵,你就接了我这差使。到春天我回家养老去,这差使就全交给了你。
成怀珠点头问,宋先生,您安排我干活吧。
你今儿没活儿。宋先生说,天黑了,也不好把这账全理出来了。等我弄出眉目了,再一笔一笔交待你。
宋先生,我一点几也帮不你?成怀珠又问。
宋先生摇头。
成怀珠守在他跟前不动。
宋先生一面翻账薄,一面问,你在这儿有事嘛?街上玩去,还没有仔细看过街景吧?你呵,也就眼跟前,两天的闲功夫了。
成怀珠悄无声息的退出了账房。
狗剩正在擦玻璃灯罩,身边放着几个玻璃灯罩,和十几杆要清除污垢的烟枪。那烟枪的两端都包了白银,镶嵌着云彩花纹。他白了一眼进屋的成怀珠,绷着脸,手里的布不急不缓,擦着玻璃灯罩。
成怀珠蹭到他跟前,拿了一杆烟枪,掏污垢。
你咋回来了?
宋先生放我假了。
你昨儿咋不说走哩?
二掌柜才说的。
你就是冲银号来的,这回满意了?
我还住这儿。
诓人。
诓你是小狗。
狗剩停了手,笑了。
这烟土哪来的,也是塬上收来的嘛?
狗剩说,塬上也有种家,少。听二掌柜说,从藏人那儿买回的。那儿樱栗花,到开花的季节,跑死马都看不到尽头。藏人种这东西,不种庄稼。你说那遍地都是大烟,他们吃啥,拿啥活命哩?
他们卖了烟土买粮食。
那图啥?还是种庄稼好,守着一窑粮食,不怕饥荒。
成怀珠突然支愣耳朵,狗剩问,你听啥?
院子里有人找我。成怀珠说。
狗剩噗哧笑了,说想家想疯了?
成怀珠丢下烟枪往外走,挑门帘儿,看见了尚瑞秀。身边站着一个水烟红棉袄的女孩,两条辫子对着,挎手儿往纸烟坊去。
瑞秀。他惊喜的叫一声。
两个人猛然回头,尚瑞秀叫一声,怀珠哥。
你咋来了?成怀珠问,冷不冷?
不冷。尚瑞秀说,走了一身的热气。你爹去太原卖皮货了,大娘灯底下,给你做了一双棉鞋,我们来城关有事儿,给你捎来了。
尚瑞秀说着,伸手递给他一个布包。
成怀珠接了布包说,妹子,谢你了。
尚瑞秀打量院子周围问,你在这儿干活呵?
不在这儿,今儿才过银号去。成怀珠说,这是……
古县的史迟娥。尚瑞秀嘻笑说,不认识吧?那你也听说过史家,古县比上他家的不多,大骡子圈里拴了好几头。
我知道了。成怀珠笑说。
怀珠哥,不听她胡说。史迟娥说。
她不说我也知道。成怀珠说,读国民小学那几年,进古县就从你家门口过,今儿才认识。也没见过你呵。
我见过你。史迟娥笑说,收秋后你跟学校的郭老师,一块儿从门口过。还在街上见过你们,都是一脸的难过样儿。
尚瑞秀说,怀珠哥,你还问冷不冷,站这儿说话呵?
成怀珠尴尬地笑了。进屋。
挑门帘儿进去,狗剩异样的看着她们,吃笑说,这是谁呵?
你姐。成怀珠说,狗剩,弄两碗茶。
半天,狗剩说,怀珠哥,我哪儿弄两碗茶去?这局子里,还没生炉子呢。二掌柜不说话,不敢生炉子。
成怀珠说,纸烟坊里有。
狗剩放下玻璃灯罩儿,扮一个鬼脸儿,挑门帘出去了。
上炕坐。成怀珠说。
两个人笑着,肩挨肩上炕。
成怀珠又说,来城关啥事?
不给你讲。尚瑞秀嘻嘻笑说,怀珠哥,你咋问那么多?
成怀珠笑着不响。
你咋不回塬上了?尚瑞秀问。
想回,不准假。成怀珠说,我娘还好嘛?
好着呢。尚瑞秀说,就是见了我呵,念叨你。怕你饿着了,冻着了,还怕你受了委屈。大娘是个善良人。
成怀珠眨巴眼睛。
想家了,回去几天。史迟娥说,哪家的娃在外头,娘在窑里,心跟去了。天下呵,就没有不惦记儿子的母亲。
狗剩拎一个瓦壶,抱两只粗碗回来。成怀珠接了瓦壶,狗剩一面放碗,一面说,纸烟坊里没几个好人,他们不借瓦壶,我说了你老家来人了,还是二掌柜说了一句话,我才掂了瓦壶。那老李头最坏。
成怀珠倒着茶水笑了。
狗剩生气说,你还笑呵?
我欠你人情。成怀珠说。
你记不住。狗剩说。
史迟娥端了茶碗说,走了几十里的路,还真渴了。
喝茶。成怀珠说。
尚瑞秀问,怀珠哥,你在银号里都干啥?
狗剩抢了话说,他呵,在银号里当账房先生,跟二掌柜差不多。当了二掌柜,一月拿两张大红袍。
这么多呵?尚瑞秀惊讶道。
不听他胡说。成怀珠说。
狗剩依旧擦玻璃灯罩。
瓦壶的茶喝光了,成怀珠拎了瓦壶,问还渴不渴?
不渴了。尚瑞秀说。
塬上还有雪嘛?成怀珠说,我喜欢一望无际的雪塬,一个人走在上面,听咯吱咯吱的雪响,雪娃子的叫声。
也有,不成片儿。史迟娥笑说,沟里的雪多。大冷的天,冻的狗都不出窝儿,那塬上有啥景致儿。
他呵,这几年去太原读书了,希罕了那雪景。尚瑞秀说,等落一场大雪,你回塬上去,没人不说你怪。
成怀珠嘿笑说,咋怪了,塬上的雪景不美嘛?
两个人嘻嘻笑了。
你这个洋学生呵,脑子里一盆糨子。狗剩说,哎,你们古县的旱船玩的好,正月十五还玩嘛?
你问她。尚瑞秀拍着史迟娥笑说,她爹是正月古会的头,每年的社火呵,他都是挑头的人。也玩。
怀珠哥,带我去看吧?狗剩说。
带你去。成怀珠说,乡下人苦熬了一年,就正月几天的乐子。年前我弟也该从临汾回来了,有几年不见他了。
太原有多大?史迟娥突然问。
说不清楚。成怀珠说,反正大。
太原的女人都穿啥衣裳,也玩社火嘛?史迟娥又问。
不玩社火。多半穿旗袍,夏天穿裙子。成怀珠笑说,也有很多女学生,穿学生服,也穿旗袍。穷人跟咱们穿的差不多,马褂斜襟褂。
你见过外国人嘛?尚瑞秀问。
见过。成怀珠说,蓝眼睛,黄头发红头发。成怀珠说,都是大鼻子,一个赛一个白亮,跟雪人儿一样。
他们说话你听懂了嘛?史迟娥问。
成怀珠说,不全懂。他们还在太原办学校,在外国人学校里读书的学生,英文都好,他们听懂了。
这儿上午没生意呵?尚瑞秀问。
没有。成怀珠说,下午才开张。
你擦那是啥东西。史迟娥问。
枪。狗剩抬头说,老枪了。
不像呵。史迟娥说,诓人。
狗剩朝成怀珠相觑一笑。
你咋不说话。尚瑞秀问。
成怀珠笑说,这是抽大烟用的烟枪。
银号里也卖大烟?史迟娥怪异的问,听说过,没见过。这可不是好地儿,害人。你也抽这大烟嘛?
他呵,鼻孔里不会冒烟儿,没学会呢。狗剩吃笑说。
我就是一月拿两张大红袍,也抽不起大烟。成怀珠笑说,这包银的烟枪呵,比一座山都沉重,卖儿卖女。
还说呵?都响午了。狗剩说,那壶茶能当饭吃。
成怀珠说,狗剩,走,吃饭去。
咱去东来馆吃羊肉泡馍吧?狗剩说。
那就东来馆。成怀珠说。
出了东来馆,狗剩捧着肚子说,好吃。见天有一碗羊肉泡馍,那就好了。
那你比地主还舒坦。成怀珠笑说,塬上的哪家地主,敢这么大吃大喝,见天一碗羊肉泡馍呵?
狗剩嘿笑说,我就是做一个梦。
史迟娥尚瑞秀听了,都笑了。
当街兜了一圈儿,到了北关两个人不肯回烟局了。成怀珠只敷衍的客气,因为那儿不是女人去的地儿。她们回到塬上,差不多天黑了。
那狗剩就帮人点灯装烟土嘛。尚瑞秀问。
还不够呵。成怀珠说,不到下半宿,他还睡不了呢。
你回吧,我们回去了。史迟娥说。
回去跟我娘说,不挂念我。成怀珠说,打今儿起,我就去了银号了,一天到晚,都是算账的活儿。进了腊月,我请假回去一趟。
你放心,我回去说给大娘。尚瑞秀说,你一个人看好自己,有事儿往家捎信。我们不是从前的小脚,五六十里地的路,累不住人。
成怀珠点头说,妹子,谢你了。
两个人笑着,牵了手儿走几步,回头说,回吧。
成怀珠怔怔的站在那儿不动。
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隐约着咯咯的嘻笑声。
成怀珠充满惆怅的往回走,最初离开那间账房时候,他计划从狗剩那儿,去蒲光学社的。他不认识蒲光学社的人,因了民国二十年,那场轰动蒲县的声讨贪官县长苗膏郇的运动,知道蒲光学社,是一个进步组织。在街上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蒲光学社的地址。失落的回到了银号。
宋先生似是设有离开账房,依旧趴在那儿数算盘。他站在门坎儿,想伸手帮忙,又担心打扰了宋先生的思路。宋先生似是没有看见他,慢腾腾的记下一串数字,又掀开一页账薄,头也不抬说,明儿再来。
成怀珠怏怏走开了,天井里站会儿,百无聊赖的踱出银号,找狗剩去了。
狗剩倚着门框,看着他嘻嘻笑。
你笑啥?成怀珠问。
那两个,哪一个是我的嫂子,你的媳妇呵?狗剩问。
胡说不是。成怀珠红脸了,说都是邻居。
你诓谁?这么冷的天,对你没想法,哪个跑几十里路,送一双棉鞋给你?狗剩嘿笑说,她咋不送我。
你小子,给你说不清。成怀珠说。
说不清,你就不说。狗剩说,换了我呵,一样说不清。你心里啥滋味儿,我清楚,美死了吧?我也想媳妇。
不怕我揍你?成怀珠问。
你揍呵。狗剩得意地说,一巴掌一碗羊肉泡馍。
成怀珠噗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