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族铮骨:成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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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岁,谈婚论嫁的年龄

成立志没有看到头场雪,他离开塬上的时候,天空正蕴积着那场雪。乘了马车从太原回到塬上,那场雪已经消融得没了痕迹。

送儿子去信誉诚银号后,成立志只送过一次棉衣,他没有从容的时间,在皮货的季节,去看儿子了。当然也有另一种原因,他期望儿子摆脱家庭的依赖,完全独立的生存。其实,儿子带给他的只是骄傲,和表像的荣光,他依然独自支撑着这个沉重的家庭。儿子不但帮不他,那必然的谈婚论嫁,又为他带来负担。他渴望在这个冬季结束前,完成自己的责任,为儿子的婚事,画上一个句号。

冬天是塬上最轻闲的日子,厚雪覆盖着无边无际的原野,那样的深邃而辽远。婚姻成为了寒冬的主题,在习惯的公序良俗中,从容的约定婚姻和婚期。自由恋爱之风,似是距离北塬很遥远,仅是一种山外的传奇,甚至羞于谈论。他们习惯于媒婆牵一根红丝线,父母作主缘定三生。

成立志回到塬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媒婆。

冬季是媒婆最活跃的时候,成功的比例,直接影响她们春节的生活质量。求她们的人越多,就意味着她们要求的春节质量,接近的机率越高。当然,这里面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左右着她们成功的机率。

成立志认识几个媒婆,斟酌之后,他选择了古县的柴大晴。不但年轻且能说会道,经她牵手的红线,成功的机率很高。

换了件棉袍,戴上狐皮帽子,带上两盒远道的太原糕点,成立志信心十足的,登门拜访柴大晴了。柴大晴住在街西的一孔窑里,男人外有一个两三岁的儿子,上面两个闺女。男人是一个本份的庄稼人,见人笑。女人是一人来疯,他是个闷葫芦。

谁在家呵?成立志站在窑前问。

窗棂儿半开,探出一颗水光光的脑袋,笑成一朵菊花。

哎,成掌柜,你可是大忙人,快进来暖和。

成立志推门进去,男人蹲在炕头儿抽旱烟,女人被窝里搂着孩子,半敞了怀喂奶。炕上另一头,两个翻绳花的女孩。

男人站起来,一面递烟袋,一面说,来了。成掌柜,你抽烟。

成立志挡了烟袋说,老哥,你抽吧。没啥东西拿,不是刚从太原回来嘛,买了两盒太原老字号的果子,哄孩子吃着玩。

柴大晴看着两盒糕点放在炕上,拍着炕说,成掌柜,坐吧。你这是头回来,还叫你花钱。他爹,烧碗茶。

不麻烦,说几句话走了。我那铺子里呵,离不开人。成立志拦住说,说不麻烦,还是来麻烦你。

成掌柜,你说。柴大晴笑说,帮上忙了,我不说不帮的话。

我那娃儿,你认识嘛?成立志问。

我晓得。柴大晴点头说,大少爷不是在太原读书嘛?

毕业了。成立志说,秋收后送他去了县城信誉诚银号,一月拿一张大红袍。成立志说,大小也算有了前程。

多大了?柴大晴问。

十九。成立志说,再读下去呵,都误了抱孙子了。他婶,这塬上十里八村的窑朝哪儿,你都一清二白,娃不丑,有学问,你牵一根红线,为他捏搁一家人。我谢好你,娃感你的恩。你掂量。

那是个有出息的娃,银号里守着金山银山,饿不着。柴大晴笑说,成掌柜,你不说一个四五六,妹子咋掂量。那句话你说对了,我这心里呵,谁家的闺女该出阁了,眉眼儿标志不标志,我都清楚。不光那眉眼儿,还有门当户对呢。捏搁一家人不容易,这媒人呵,两头掂量。

半天,成立志说,他婶,我不说,你也清楚我的根底,在塬上势单力孤呵。我也不盼高枝儿,人丁兴旺一个大家族,满意了。眼跟前我就三百亩薄地,还供着一个读书,算不上地主。这皮货铺子,也顶三百亩的年景儿。女娃也不要太丑了,也要对起个自的娃儿。我这么说合适嘛?

柴大晴点头说,我心里有谱了。

不着急,你仔细掂量。成立志说。

成掌柜,大少爷是洋学生,在外面没有自由恋爱?柴大晴突然问。

没有。他敢,我打断他的腿。成立成笑说,不怕你笑话,娃是个实在人,厚道。乡下人去太原读书,那是叫花子。

前两天呵,也有人来了。柴大晴笑说,成掌柜,你猜那人是谁?

谁呵?成立成问。

迟老大,古县数得着的大户。柴大晴说,家里还有一个闺女,年庚跟大少爷一样。人家不说是千金小姐,大小也算是一个小姐。眉眼儿也俊,两家差不多也算门当户对了。你该见过那闺女?

想起来了,我还真见过几回。成立志说,跟我们家娃匹配,就是门当户对不好说,比不上人家呵。我还雇过人家的骡子呢。

柴大晴问,你给一句痛快话,敢问不敢问?

他婶,你叫我掂量掂量。成立志说。

史家是大了,但少爷是洋学生。柴大晴笑说,这北塬飞出了几个金凤凰呵,这么一比,也算门当户对了。

我还是没谱儿。成立志说。

你也不用这么说,一家女百家问,谁也不保一根红线,那就是一家人。成掌柜,我也掂量了,这待嫁的闺女呵,跟少爷搬配的不多。这根线断了,你也没啥,回头我再挑一户人家。我给你一句话吧,大少爷这条红丝线,我是牵定了。

史家也是善良人,我那娃也是一表人材呵。太原读书的洋学生,北塬没几个。成立志说,我家老二临汾读完中学,还要去保定读军校,我是想留一个娃在跟前。细说去,我那娃也算有了前程。

你这么想,就对了。柴大晴笑说,你这么想,那史家不定咋想呢,嫁一个洋学生,又在银号里做事儿,那也是想不到的好姻缘。

成立志说,他婶,你操心。话我不多说了,我体面的谢你。入冬时候呵,乡公所叫我过去帮忙,那皮货铺子,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公所铺子两头跑。你牵了那么多红线,尺寸进退都明白。我回铺子里,等你的喜事儿。

成掌柜,你该忙啥忙啥,这娃的事儿呵,我让你瞒意。柴大晴说,他爹,送送成掌柜,我搂着娃,下不了炕。

男人炕头上站起来,推门说,成掌柜,走好。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成立志回头说,他婶,你操心。

柴大晴扬手儿,笑说,放心好了。

回到铺子的成立志,两肩似卸下包袱。坐下来伸手拿了烟袋,填了烟草,划燃洋火点烟锅,门坎儿,闪进来一个人。

成立志看着那乡公所的杂役,问有事儿?

刘主任叫你呢。那杂役说。

啥事?成立志问。

不知道。那杂役又说。

成立志巴唧一口旱烟,站起来关了门,跟了杂役往乡公所去。

他是乡公所的协理员,一年四张大红袍。成立志不是冲着那大红袍去的,只为挣一份面子。

柴大晴去史家的途中,又飘起了雪花。最初是星星点点的碎雪,眨眼的功夫,鹅毛大雪下起来。她裹紧了棉袄,前襟因了乳汁的浸入,硬硬的失了温暖。三十多岁得子,那儿子娇惯的三岁还吃奶。她叫成掌柜或大少爷,不仅是塬上习惯的称呼,也叫怀抱的儿子小少爷,其中一样有很多寄托和期待。牵这样红丝线,促成秦晋之好的酬谢,胜过寻常的十家。史家和成家,都要送她一个红包。

史家在镇子偏南的沟底,南坡一遛儿十孔窑。柴大晴与史家没有往来,也缺少出入门坎的籍口。因了柴大晴媒婆的身分,便有了充分的籍口和理由。不管去哪一家窑里,她都是那样挺直身扳儿。差不多她是塬上,受欢迎的人之一。

史老大正在庭院里,仰着脸看雪飘,一脸怪异的模样。这场雪落的蹊跷,揣着棉袖子走来的柴大晴也蹊跷。他思忖着回踱,柴大晴叫住了他。

史家大爷,你咋见了我,回窑里去呵?柴大晴嘻笑说,我是这场雪里,报喜的花喜鹊儿。你不是不待见我吧?

雪飘的迷乱,我没看清你。史老大站住说,他婶,落这么大雪,你这是干甚去?清晨,我还真听见了喜鹊叫。

是嘛?真假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这院里,报喜的鹊儿。柴大晴站到他跟前说,你不听鹊儿叫两声,再赶走呵?

史老大笑说,他婶,进窑里暖和。

柴大晴跟着他进窑去。

他婶,炕上坐。史老大说,县城的瓦房我也住过,不习惯也不舒坦。论起这住呵,还是这窑洞,冬暖夏凉,舒坦。

是这话。柴大晴说。

她没上炕,往里去。炕下头坐着史家大娘,身边坐着闺女,母女两做针线活。

你来了,快坐呵。

柴大晴说,大娘,干活呢?这是我那妹子吧?瞧瞧多水灵,多文静。这么一朵花呵,敢问的也不多。

迟娥,叫嫂子。大娘说。

嫂子,你在外面我就听见了,喜鹊儿叫甚的。史迟娥说,不是我挑剔,接下来的话儿,你打住了。我还小呢。是不是呵,娘?

这闺女瞎说,不懂事不是。大娘说,你嫂子那是积德行善,答应不答应,听人家说完话儿,你再说话。男婚女嫁,塬上呵,自古不都是这样结亲嘛。

还是大娘的话,老理。这三媒六证呵,少不了媒人。柴大晴笑说,俗话说的好呵,一家女百家问,成不成的,那没甚。太原的年轻人,是自由恋爱了,塬上不兴自由恋爱呵,离不开媒人呵。

史老大笑说,不绕弯子了,闺女听听也好,你这根红线,往哪一家牵呵?一句话说前头,老闺女不能受罪了。

哪能呵。柴大晴笑说,门不当户不对,我敢牵这根红线呵。媒人好比一杆秤,那是两家掂量。

你这心思呵,头一句我就该说声谢。大娘说,掂量那是少不了的,你开门见山,说是哪一家,我跟他爹,也好掂量。

说这秦晋之好呵,我也捏搁习惯了,可这是史家呵,我哪儿敢捏搁。柴大晴说,说起来都认识,那家是皮货铺子,成掌柜的大少爷。那成掌柜的根儿,虽说是新扎在塬上,是一个鬼精灵,会捣估生意。大少爷呢,也算是一个有出息的后生,在信誉诚银号做事儿,也不亏了妹子。

支愣耳朵的史迟娥,噗哧笑了。

大娘异样的盯着闺女不响。

史老大看着母女俩,半天说,哦,晓得。我还去过那间皮货铺子,他雇过我家的牲口。生意人呵,无商不奸,我这骨子里呵,从来都看不起他们。唯利是图的人,少人格少品德,沾了吃亏。

生意人咋了?这天做生意的人多去了。史迟娥突然说,人家过的也不比谁差,凭啥瞧不起人家。老脑筋。

史老大糊涂地问,我没讲错呵?

大娘盯着闺女,狐疑地说,话多。听你爹跟你嫂子讲。闺女家的,啥事儿都插嘴,也不怕你嫂子笑话。

我的事,咋不能说话。史迟娥不瞒地说。

没啥。我不笑妹子。柴大晴说,谁出嫁前呵,不想见眉眼呵?就没我这么傻的,掀开盖头,晦!嫁一闷葫芦。叫他十遍八遍,不哼一声。中意不中意呵,听话说完了,末了拿主意的,还不是你史家大爷。

那皮货铺子的娃,不是去太原读书了嘛?史老大问。

读完了,世道乱,不愿去北平接着读书了。柴大晴说,搁前清呵,这大少爷就是秀才不是。精精神神的,也斯文。这塬上呵,打了灯笼儿,也是不容易找的后生。谋的那差事儿也好,一月两张大红袍。银号那掌柜的说了,一年年的往上涨,老账房先生,一月十几张大红袍。这还不叫出息呵?

半天,史老大说,我见过这娃。可这皮货铺子,不是正经生意呵。这事儿,你跟那皮货客说了没有?

成掌柜是求窑里去了,他没说哪一家,要我掂量着为娃牵根线。柴大晴笑说,我咋想到你窑里来了。你这么厚道的人,我不先想到妹子。你这儿乐意了,点头了,我才敢去皮货铺子。人不亲,水还亲呢,住邻居我能偏向那外乡人。大娘,我说这话没说错吧?遇事儿,我还不糊涂。

我这心里呵,还是别扭。史老大不痛快。

史家大爷,个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是镇上的体面人。我们女人呢,头发长见识短。可来你窑里呵,我会不掂量。柴大晴说,不管那皮货铺子,饭馆子啥生意,我不知道啥叫奸商,成家过的不差。那成掌柜,也不全是皮货客,人家塬上有三百亩田地,种着五谷杂粮,还在乡公所里,大小管着事儿。这都不说,供养两个洋学生,那是实实在在的吧?人家没你家田地多,可人家学问多呵。我不敢担保荣华富贵,但我敢担保妹子嫁过去,不愁温饱。依我看那人趁心,比啥都趁心。

史老大说,你容我再想想。

知根知底的,还想呵?柴大晴笑说,你种惯了庄稼,才看不起那皮货铺子,听说那皮货铺子,也顶几百亩的收成。

史老大擦着火镰子点旱烟。

爹。史迟娥叫一声。

史老大吧唧旱烟袋不响。

妹子,你见过他家大少爷嘛?柴大晴问。

史迟娥点头。又说,那熬相公不都是生意嘛?也没听谁说,瞧不起人家。剃头匠戏子,那才是下九流呢。

柴大晴笑心里去了,史迟娥那一点头,她就有了谱儿。闺女瞒意了,老子不容易拦住了。底气也突然硬朗,看着犹豫的史老大,又将了一军。

史家大爷,不难为你哩。柴大晴说,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慢慢想。可那日子也不能太久了,成家等着娶媳妇呢。

几天呵?大娘问。

三五天吧。柴大晴说,那成掌柜说,这几天大少爷,跟银号里告了假儿,回塬上订婚事儿。那大少爷回来了,我咋搪塞人家。张家不行李家行,就得为那大少爷另张罗了。我是一媒婆,受人之托不是。

爹。史迟娥又叫一声。带了几分着急。

你候话吧。史老大说。

柴大晴一面下炕,一面说,史家大爷,你掂量吧。

他嫂子,你再坐会儿。大娘说。

那娃被窝里掖着呢,屁股上还不生了蒺藜。柴大晴笑说,不是妹子的事儿,离不开炕头。我家那闷葫芦,叫人不放心。

柴大晴推门走进风雪里去,史老大跟在后头说,他嫂子,你走好。

回吧。柴大晴扬手说,史家大爷,候你话儿。

史老大望着她的背影,伫立在风雪里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