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怀珠第一次见到席先生的时候,席先生正在讲课。
他坐在一只方凳上,戴一付石头花镜,口音带了方言,慢腾腾的讲一首唐诗。一件黑色粗布大衫,前襟上落了点点滴滴的粉末儿,山羊胡须抵着书本。他抬头看见成家父子,依旧讲解诗意。
成立志拿了一张鹿皮,放上了窗台。
听着背后的读书声,成怀珠问,他就是席先生呵?
他也没读过洋学,跟着老子的砚洼儿,硬是磨出了一个先生。成立志嘿笑说,看他那教书的模样儿,活脱又一个老席先生,连那手势儿,都不差分亳。那一肚子的学问呵,都给了他。学养人品骨气,找不出第二。
成怀珠不响。
席先生忙哩,他是校长。成立志说,曹掌柜说了,啥时候去他啥时候安排,席先生闲了去,忙了不跟着去。人家曹掌柜,那是一个厚道人,进了银号咱要给人家脸上添金,那也是为席先生争脸面。
晓得。成怀珠说,这就去见曹掌柜呵?
日头离晌午,还有一柞高了,正是时候。成立志说,席先生不是随便作保的人呵,不三不四他不作保。
一入街口儿,成怀珠突然站住了。
你这是又演哪一出呵?成立志问,走呵。
席先生不是校长嘛,干脆,银号不去了,我跟他教学去。成怀珠说,求那曹老板,不如回头求席先生。
大爷,吃错药了。成立志着急说,糊涂!路都踩好了,你还回甚头呵?席先生是校长,可他兜兜里没有大花脸。不管多少大花脸,都是县党部发,想当老师呵,那得先问县党部,人家答应不答应。
求席先生去说。成怀珠说,他是校长,说上话了。
你当人人都能跟县党部说上话呵?成立志摇头说,席先生那校长,是戏楼上的官儿,他不肯给人家说,县党部的老爷们,也不肯答应。
半天,成怀珠挪了步子。
进了日裕恒,成立志揖手儿,冲伙计说,大朝奉,掌柜的在家嘛?
伙计隔着柜台仔细,问你是谁呵?
大朝奉,您贵人忘事儿。成立志笑说,那天是席先生领了我来,掌柜的又送席先生出来。掌柜的安排来见他。
我想起来了,席先生是来过,有那么档子事儿。伙计说,掌柜的堂屋里算账呢,你等着,我回掌柜的话儿。
大朝奉,谢您了。成立志揖手笑说。
日裕恒三间街房,一个账房抱着桌子上的算盘,一个伙计荷称杆儿,柜台外头一个买杂面的女人。还有两伙计守称杆儿。
曹文宪从后门进来了,眼睛盯住成怀珠。虽是脱了学生装,却透着一股书生气,与县城的年轻人截然不同。
曹掌柜,给您添麻烦。成立志揖手哈笑,席先生上课呢,我带了娃来。这是娃。不懂事儿,您多指教。给您添麻烦。
曹文宪踱出来,看着成怀珠问,叫啥名字?
成怀珠,曹老板好。
这年头,谋一份差使不容易。曹文宪说,说是席先生的面子,不如说是我老师的面子。银号顶重要的是守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行有行规,你在太原读过书,懂这些道理。那是一个有前程的地儿。
成怀珠说,曹老板,我懂。
娃听话,他守规矩。成立志说,曹掌柜赏给他一碗饭吃,知恩图报,他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哩。
曹文宪说,懂事就好。不守规矩,不管你读过多少书,那也是白搭。乱了方圆,这一行当的生意,还怎么干呵?
掌柜叮嘱的,都记住了?成立志小心翼翼的问。
记住了。成怀珠回答。
塬上没啥金贵东西,新熟了一张皮子,拿不出手,谢好您。成立志褡裢里掏出皮子,又说,虎皮豹皮您也不希罕,礼轻了。
曹文宪接了皮子,翻看说,好鹿皮,上等货。山里的鹿,也不容易打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收了。
成立志看着曹文宪,随手把那张鹿皮撂在柜台上,心里咯噔一下。陪了笑说,是五鹿山里的货,最好的鹿皮了。一年也就三二十张,进山三五天,打一头鹿也不容易。天凉了,垫太师椅上,暖和。
跟我走吧。曹文宪说着,一步迈到当街去。
银号的字号叫信誉诚,一块五尺见方的黑漆金字牌子,也在这条街上,距离曹记日裕恒粮行,三五十丈的样子。一样三间街房,门坎内的摆设大不同,七尺高的柜台,挨屋脊立着栅栏。下面留有两个半圆的洞口儿,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景,里面的人俯视外面一目了然。那无处不在的钱庄当铺的阴影,令目睹过太原银行业的成立志,或多或少失望了。至少蒲县的银号,还停留在前清的模式。
曹文宪敲着栅栏说,叫你们经理。
哟,曹爷,您稍等。
栅栏背后的伙计,探头探脑的回答。
官商合办后,蒲县仅此一家银号。曹文宪说,另外还有两家当铺,都是惨淡经营,撑不太久。信誉诚银号,主要是官方注资。
曹掌柜,您受累了。成立志说,俗话说靠了官家好吃粮,就是这个理儿。瞧这铺面儿,多大的排场呵。
曹文选从暗门出来,看着他们说,哥,这就来了。
文选,昨儿席先生介绍的,就是他们。曹文宪指着成怀珠说,叫啥呵?
成怀珠。
曹文选打量成怀珠问,听说你从太原读书回来?
回塬上快两月了。成立志回道,正读高中二年级,娃小哩,不懂事儿,曹经理,您多担待,多管教。
会算盘嘛?曹文选又问。
会。成怀珠回答。
怎么会呵?曹文选说。
读高小时候,娃就打算盘,跟着古县开杂行的李先生,学会了狮子滚绣球。成立志笑说,不信您拿算盘试试他。
你留下吧,半年试用期,一月两张大花脸。曹文选说,过了试用期还用你,一月一张大红袍。这银号里不白管饭,也不白给票子,你要守规矩。坏了规矩,卷铺盖走人。
明白了。成怀珠说。
明白了好。曹文选冲栅栏里喊,二掌柜,领他进去,安排活儿。
暗门里踱出一个中年人,冲成怀珠招手儿,说娃,进来。
成怀珠看着父亲不动。成怀珠说跟去吧,听掌柜的话,做事勤快了。
成怀珠拎了包裹,走到门口儿,又回头看。成立志扬手儿说,记住安排你的话,少说话多干活。去吧。
那背影突然藏了去,一记哐啷的门声,成立志心底泛起苦涩,褡裢又掏出一张皮子,双手呈上说,曹经理,谢您了。乡下没啥金贵,个自熟的皮子,算是娃孝敬您的。往后您就当是个自娃,该咋管教咋管教。
你会说话。曹文选说,这皮子我收下。城里混一碗饭吃不容易,规矩坏大了,卷铺盖事小,警察局还拘人呢。银号是官商合办,不是从前的私营。
曹经理,娃本分,他守规矩。成立志笑说。
我那边还忙,走了。曹文宪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曹文选伸手拽住了,说晌午了,不走。咱哥俩去晋华楼,有日子没在一块了。喝酒其次,商量官商合办的事儿。
曹文宪说,那就去晋华楼。成老哥,一块儿去吧。
我就告饶了。成立志揖手,说,娃交给你们我放心,玉不雕不成器,万事都从一个苦字开头。谢二位了。
曹文宪曹文选,说笑着出了银号。
成立志蹲下身,从贴身的兜袋里,掏出一张大花脸纂在手心里。掂了脚尖儿,扒了柜台望里瞅。叫道怀珠。
成怀珠扶了栅栏不响。
爹走了。成立志眼巴巴的说,看好个自,那吃苦受累委屈,都不算啥。咱是穷人,人家还给一张大花脸呢。这营生不比读书,勤快还不够,心里放亮堂了。拿好了,饿了呵,外面买一个馍吃。
换了手,成怀珠蓦牢了那张大花脸。
走了。
望着父亲踯躅去的背影,他突然问,爹,你啥时候还来。
他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只在门坎儿一个回头,没了踪影。
头一天,成怀珠只誊抄了一本旧账薄。蝇头小楷,慢的赛蜗牛爬。银号不仅存货,还发行银票。那本账薄上,都是发出的银票底账。其实信誉诚跟平遥祁县的票号差远了,官商合办也不足一万大洋。平遥祁县百万千万的票号,也走到了历史的末路,信誉诚在日暮后的旧金融业,效仿陈旧的票号,又能走多远。
二掌柜姓刘,他不是银台的二掌柜,是纸烟坊的二掌柜。银台管存货的人,都是曹文选的家人或亲戚。极少有存储的客户,借贷的人也少,多半是穷途末路的人。约定期限和利息,拿了回契抵押。银号里养了几个练武的人,专职讨要本息。也可以动用警察局,抓了关局子里去。放贷收息养着信誉诚,银号的主要财源是烟土纸烟,以及赌局大烟馆。那些有积蓄的地主,大红袍藏在窑里,也不肯存到信誉诚生息。
刘掌柜只在闲时,偶尔来银台帮忙。在纸烟坊里专职负责收烟草,套了车马四乡收购,空车去满车回。过了烟草的季节,炕房里烤烟草,切烟丝卷纸烟。有两种出售形式,一种纸包,另外一种散烟。草纸烟盒很简陋,效仿老刀炮台美人等牌子的图案。不是印刷,是刻在木版上,类似染年画。美人不分鼻眼儿,套色模糊,湿手摸去掉色儿。也分等级,但价级差不多。蒲县惟独信誉诚专营,外面的纸烟来不到蒲县。烟民们品尝不到,正宗的老刀炮台美人。
那天刘掌柜是来支收购烟草的大花脸,四乡收烟草的一拨人,就他还识几个字,缺明细帐,缺账房。刘掌柜也没领走账房,银台的大掌柜抓一现差,成怀珠誊写了一天账薄儿,灯芯里跳出灯花了,刘掌柜把他领走了。
纸烟坊在大东关最繁华的地段,四间门面,两间卖纸烟,两间通道。和北方惯见的铺子一样,前铺后坊。进去又分前后院,前院一半烟局一半赌局,烟局是一遛儿通炕,枕头一侧放小八仙桌,上面摆放烟枪美孚灯的烟具,茶碗茶壶。客人在柜上交了钱,伙计会引你上炕,把填好烟土的烟枪递给你,之后取下玻璃罩儿,划燃洋火点亮美孚灯。客人便抱了烟枪,吞云吐雾了。
烟局里少动静,最多是瘾后或未过把瘾的一声叹息。因为那神仙似的舒坦,足以令他们迷醉了,满足了。赌局动静大了,骂娘争吵外,还会撕打。输光了大花脸的赌徒,连女人性命都押上。
后院是纸烟坊,竖起一座一丈见方,两丈多高,土垒的烤烟房。切丝泡制卷烟包装,统共二十多个人。乡下人极少抽纸烟,他们称这种烟叫洋烟。习惯抽旱烟,地头上种几棵,烟囱旁边烤出来,细细的揉碎了,装进烟荷包,填充了烟锅儿,咂嘴巴儿,又辣又有劲儿。抽洋烟的多半是地主,或公署公所当差的人。
刘掌柜领成怀珠进了作坊,站在那儿看了半天,干活的人也看他。一屋子的烟味儿,呛的他咳嗽。伸手捂了鼻子。
两月的烟叶季节,眼跟前塬上的烟叶,收差不多了。刘掌柜说,你就当两月的账房先生,两月后计工计烟数,也干活。这作坊里的活呵,烤烟切丝泡制卷烟包装,他们都会。你跟他们一样,全都会了。
成怀珠异样的问,不在银号里呵?
曹经理安排你干啥,你干啥。刘掌柜说,还有几句话交待你,前院的烟局赌局,跟后院的纸烟坊两码子事儿,不用你管,也不用你问,都有管事儿的掌柜。你管去吹一泡儿,抱了烟枪睡觉,也管赌一把,撞大运。少看少说话,出了人命事儿,有警察局呢,跟你没瓜葛,你也别往里头掺和。
成怀珠说,刘掌柜,我明白了。
你还是糊涂点好,睁开眼窝子,啥都看不见。刘掌柜说,跟我走。这事儿还没交待完呢。抽烟嘛?
不会。成怀珠说。
那最好。刘掌柜说,东家忌讳。学会了抽烟,鬼也看不住你偷吃,那你就得挪地儿,回塬上抽旱烟去。
推开一间房门,刘掌柜探头,又缩回了脖子,摇头说这间就是账房,有时间没进人了,你收拾吧。有桌子有板凳,那些老账簿都在抽屉里呢。找几本空白账簿,写上日期,明儿用上了。老账簿以后再交给你。
成怀珠进去,铺盖撂床上,看着门坎外的刘掌柜说,刘掌柜,您进屋歇会儿。行里的规矩,仔细说。
我可不敢进去。刘掌柜怵头说,你是不知道,那老账房五伏天死的,瘦剩下两张皮了,怀里还抱着那杆老烟枪。
他咋死了?成怀珠低头看那张床。
老烟鬼呵。迷上这口的,没一个好死的。刘掌柜蹙眉说,你说这赵老头,喝啥迷魂汤了,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听他闲话说,两千多亩田地,先是抽光了田地,又卖了小老婆再卖正房,这万贯家财,跟了烟飘走了。
他怎么来纸烟坊了?成怀珠问。
走投无路了呵。刘掌柜说,他读过几年私塾,字写的也不累。赊欠烟局的账,东家就用了他。吃饱了饭,还是戒不掉那一口。死了干净呵,这世上的事儿,好比人在江湖,那是由不得个自的。
望着刘掌柜的背影,成怀珠突然颤栗一下。
不管是粮行或银号,成怀珠都是在父辈传统旧观念的引领下,无奈的选择。他不愿让父亲失望,同样有担当家庭生活的责任。那原本失落的心境,在这间潮湿充满死亡气息的房子,终是迸发出来,汪出一眼的泪花。
桌子上落满了尘土,砚台有淹死的蚊虫,与干去的墨汁,凝结在池内。艳阳透过窗户洒进来,光线里有浮扬的尘埃,和脆去的窗纸,迎风张扬的痕迹。他拿了一块布,用力掸去尘土,那浅飞在桌面上的尘土,迎面扑来迷了双眼。他仔细打扫房间里每一处灰尘,似是抹掉那烟鬼留下的痕迹。但那老烟鬼的影子,浮扬在尘埃里似是不散的阴魂,抱住烟枪不肯离去。成怀珠沮丧的怔在那儿,听着那尘埃的咳嗽声叹息声,手里的扫帚,猝然丢落在地上。噫想那烟鬼是什么模样。
夕阳终于在窗纸上,黯暗去。
刘掌柜鬼魅似的,突然在门坎儿出现。
开饭了。
成怀珠拍打着手上的尘土,跟了出来。那站在灯辉里的模样,土头土脑似一个玩土的孩子。递给他饭碗的老头儿,挤巴眼儿笑了。随了那笑声骤起的哄笑,令他尴尬地跟了傻笑。他们笑什么?
找见那个老烟鬼了?刘掌柜问。
没有呵。成怀珠说,他不是死了嘛?
是死了,阴魂不散呵。一个老头儿,喝着糊糊说,夏天那场连阴雨,半夜里哦还听见他哭呢。断断续续的,凄惶。
真的呵?成怀珠问。
诓你,哦是你大爷。那老头吃笑说,你在塬上没听过鬼故事呵?老烟鬼就是那善鬼,不害人。活着时候,善良。
谁也没敢进那屋,你是头一个。刘掌柜说,赃吧?
成怀珠点头,往灯影里蹭。脊梁冒凉气,不敢回头往黑暗里看。心里打着鼓点儿,那老烟鬼不会跟了来吧?
你说一个有吃有喝,两个女人伺候的地主,为甚吹烟泡呵?那老头又说,舒坦日子不过,非要抽一个家破人亡,末了,也吞了烟土死。值嘛?
他回不了头。刘掌柜说,你沾上了,也回不了头。妻离子散他不后悔呵?牙掉了往肚子里咽。没办法。
这沾了烟土的人呵,跟活鬼差不多,人见人怕。老头儿说,人活着是没意思,还是那烟土里的世界好!
好比那飞蛾扑火,明知是死,也往火里钻。刘掌柜说,那蛾子看见了光亮,那吞云吐雾里,他们看见了甚?
你去试一回,就知道了。老头嘿笑说,就怕有去的路,没了回来的道。
老不死的。刘掌柜丢下饭碗骂。
灯影里没了声响,二十几个人埋头吃饭。
早歇了吧。刘掌柜一面往外走,抹嘴儿丢下了话。成先生,明儿早起,带了文房克城收烟草去。屋里的烟叶,日头出来晾出去。
人堆里有人哼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