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族铮骨:成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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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感恩的父母,操心的老人(2)

您听我说完话。曹文宪说,不是我往外推,是给娃寻前程。县城里有两家银号不是,也有我那么一小股。县行政公暑,计划官商合办。平遥的票号听说过吧,比他们的那个,更先进,正本的银行业。娃见过世面,又读了那么多书,该有一个好前程。经理曹文选,是我的本家兄弟,求贤若渴。也用不着走那老规矩熬相公了,按新派的说法,叫什么职员,拿月薪。

曹掌柜,您这大恩大德,我替娃谢您了。成立志说。

不用。曹文宪说,只要他在银号里兢兢业业,熟悉了金融业,往后还担心没有前程嘛?娃在我这儿,委屈了。

这么说,用不着我这个保人了。席先生笑说,娃有一个前程,不正是父母所愿嘛。老哥,恭喜了。

叫我咋说话,都是曹掌柜的大恩大德。成立志笑说,也不指望娃拿一张大红袍,只求学一本事,有一碗吃。这银号是少不了官府,不合办不也要依靠人家嘛。还是官商合办好。平遥的乔家,连皇太后都降恩,没有朝廷里的那些老爷们,哪儿来的汇通天下,富甲三晋呵。曹掌柜,我这话说的对嘛?

大红袍是山西银行发行的纸币,十元面值的俗称大花袍。一元五面值的叫大花脸二花脸。

您是一个明白人,少了一个官字,啥事都白干。曹文宪说,曾几何时,晋商纵横几千里,诚信天下,风云百年呵!民国伊始,晋商逐渐衰弱,再也没有中兴的迹象。时势造英雄呵,浙商徽商不一样衰弱了嘛。

该上课了,这闲篇儿,找功夫扯吧。席先生笑说,曹掌柜,您看咋安排,叫他回去准备。好不好?

没啥安排,哪一天方便,您只管带了娃来。曹文宪说,官商合办的事儿,多半是县行政公署出资,极有可能是年后的事儿。眼下的银号,还是有事儿干。过去是公助,现在是合办,需要一个过程。合办后银号里的人,都算是县行政公署的人了。很多事儿,也都有公署安排,公署赢利呵。

明儿,或后天,我带娃给您磕头来。成立志说,不敢误了席先生讲课,那学校的事呵,比啥都重要。

曹掌柜,就这么说了。席先生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您是商界德高望重的人,虽是去了银号,那也是跟了您,您多指教。

席先生,您拿我当外人不是?曹文宪说,骨头不亲,那也是一个老师,这么深的渊源,我能不尽心嘛?

送到街上,席先生说,曹掌柜,您留步。

您喝一杯茶走了,席先生,我这心里不落忍呵。曹文宪歉意的说,您跟老师,一样的清高,真君子。

改天再来讨扰吧。席先生说。

曹掌柜,您留步。送娃来了,麻烦您的事儿,多了。成立志说,您多操心,年初一娃给您磕头。

咱不说这话。席先生找到我,那是看起我。曹文宪说,席先生那是不求人的,他开口不容易。恕不远送。

到了街口儿,席先生回头说,老哥,趁日头高,回吧。我也陪不你,不是都说停当了,有事儿再找我。其实呵,我一个穷教书匠,啥也帮不了你。都是侄倌的造化,读书积累下的。银号不用读书人,用谁呵?

成立志说,我这就回了?

回吧。席先生说。

成立志看着席先生的背影,跟他老子一样瘦弱。那腔调儿,走路的姿势儿,分毫不差,又一个席先生。

月亮挂树梢的时候,迎着沟里的犬吠声,站在庭院的成立志大喊一声,娃他娘,我回来了,买丰乐铺子的点心。

娃他爹,咋哩?女人跑出来问。

高兴呵。我不能白去一趟城关。成立志哈哈笑说,这是丰乐铺子的点心,复兴泉的一罐烧酒。果子甜,酒美。

不就是一匣子点心嘛?女人笑说,你那一嗓子,魂都给吓出来了。你见席先生了,娃熬相公的事儿,也成了。

怔了半天,成立志又哈哈大笑。

怎么又笑呵?女人说,窑里高兴去。

褡裢撂下炕上,成立志突然问,怀珠呢?

跟玉英妹子,一块出去了。女人说,也该回了。

我高兴呵,席先生,好人!成立志说,人家席先生二话没说,领我去了日裕恒。那曹掌柜谱儿大,上街都骑洋驴子,粮行呵,日进斗金。谱儿再大,他也是老席先生的学生呵,见了席先生,那也是二话没说,一口答应。娃他娘,咱遇到贵人了。合着咱娃呵,不是土疙瘩里命,遇难成祥了。

这么大的好事,喝两蛊。给你炒两鸡蛋去。女人又突然止了步,回头问娃他爹,捎了盐回来没有。

当我高兴的不知东西南北了?成立志说,没忘。褡裢里呢。

女人噗哧笑了,褡裢里取了一包盐,进了冲炉子。

这天晚上,成立志醉的一塌糊涂。

天刚放亮儿,成立志在窑里,翻找东西了。一堆皮子全撂庭院里了,一张张仔细看。那是一堆生皮子,入秋收的皮货。里外都带了血丝,腥味儿。熟两张皮子送人,儿子头年去太原一次,这是第二次。

成怀珠下炕了,站在门坎儿,半天说,爹,熟皮子呵?

我挑两张好皮子送人。成立志说,窑里除了皮子,哪有值钱的东西。好皮子城里人希罕,也当回事儿。

成怀珠问,送给谁呵?

席先生,还有日裕恒的曹掌柜。成立志说,人家帮了咱,是贵人呵。咱得知恩图报,谢好人家。空了手去,寒碜。

席先生还有一说,那曹老板希罕嘛?成怀珠说,少忙活呵,人家扔掉的皮袄,那也是上等皮毛。他是曹半县。

不管他是啥,是咱爷们的心意。成立志笑说,你没见过那曹掌柜,也是一厚道人,一说三笑,不嫌穷。曹掌柜说了,进了银号拿月薪,免了熬相公。优待跟平遥的乔家差不多,一月准拿一张两张大红袍。

我拿两张大花脸也算好。成怀珠浮躁的说。

不能够。最差也是两张二花脸。成立志说,那银号的经理,是曹掌柜的本家兄弟,曹掌柜高看你,那个曹掌柜也高看。这后头,不是还有席先生嘛。没人不尊敬他,听说他当校长了。

就冲那两张二花脸去的呵?成怀珠问。

都说错了,全走了味儿。成立志说,咱虽说是穷人,眼里不看钱,本事比钱贵重。一技之长,那就胜过万贯家财。这道理我懂,不糊涂。人家曹掌柜说了,这官商合办的银号,跟票号钱庄不同,讲究新派。进银号那就是县公署的人,不白使人。人家给咱那大红袍,也不能说烫手呵。

说到底,还是钱。成怀珠不满地说。

成立志问,没有那东西,咋活命?

娃哩,不跟你爹争。女人说,他咋说都是为了你好。

成立志说,你习会儿算盘,银号里顶重的就是算术了。读高小时候,你算盘打到了狮子滚绣球,到头了。干一行讲一行,那怕是人家不给一张大花脸,也得对起曹掌柜,心换心。

那算盘我都记着呢,没忘。成怀珠说,还是帮你干活吧。这送了皮子,人家也不领情。席先生记住了,曹老板扔了。

你玩耍去。女人说,省了斗嘴。这活你也插不上手。人情世故的,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咋给忘了。你爹在塬上,那也是体面人。

成怀珠讪笑着走了。

顺沟西去,想不到哪儿去。懒散着爬上塬去,看一眼红彤彤的日头,想那银号神秘的业务。突然沟底有人叫,怀珠哥。他低头看见了尚瑞秀,笑笑说瑞秀呵,镇上赶集去。顺便去一趟学校。

巧了,我去镇买盐。尚瑞秀说,怀珠哥,你等我上塬一块儿去。这个时候去早了,晌午才热闹呢。你认识学校的哪个老师?

郭兴堂。成怀珠说。

谁呵?没听见哩。尚瑞秀问。

郭兴堂。成怀珠大声喊。

听清了哩。尚瑞秀一面爬坡儿,一面笑盈盈的说,我也认识他,瘦高个儿,螳螂似的,走路摇晃。还有一个老师……

成怀珠听了半句话,异样的回头,三五不远的坡道上,尚瑞秀站在那儿,喘息着看他。一只手伸来,拉我一把呵。

他伸出手去,犹豫着拉住了她的手。只那一碰的力量,她一步迈到塬上,一脸的潮红说,走吧。咋没背褡裢?

塬上你看见褡裢了,太原不见褡裢。成怀珠说,人家拎包,旅行箱。褡裢早成老古董了,你也是古董呵?

啥叫古董?她扑闪着眼皮儿问。

跟你说了,也不懂。成怀珠说。

我听明白了。她说。

成怀珠不响。埋头走路。

哑巴了?她说,去太原读了几年书,看不起乡下人了。

那道理绕几个弯子,也讲不明白。他着急说,都是发小儿,也看不起呵?等有功夫了,有心情了,问啥我都回答。

她噗哧笑了,抿嘴儿。

他突然站住了,说不想去了。郭老师借读的书,不该看完呢。你去镇上有事,我去干甚?回沟里晒日头。

她拽了他往前走,一面说看一眼热闹,也比晒日头好。当陪我了。心里藏了很多话,想问想说呢。

他说你还藏着,我不想说。

你知道我问啥话?她说,不问你不喜欢的话。

他说那也少问。

你不是想守塬上,晒一辈日头吧?她笑说,去见那个郭老师,不是也想当老师吧?当个教书匠,也好。

谁说我想当老师了。他说,我就是想去,人家要我嘛?不是你不想呆塬上了,想嫁到外面去吧?最好是太原,不定哪一天,我去找你。

胡说。她嗔笑说,我这辈子就是塬上的命,嫁到太原去,那城里人还不当我是怪物呵,啥都不懂。你不该守塬上,有打算了?

不是我打算,是我爹替我打算。他说昨儿去了一趟县城,请了席先生帮忙,银号里找了一份差使,这两天就去了。

去吧,有事干好。她突然又惆怅地问,你还回来嘛?

这儿是家呵,回来。他奇怪地说,但回来的少了,那是要告假的。虽说是官商合办的银号,也是当差不自由。

她站住说,我能去县城看你嘛?

他点头说,可以呵。想去只管去。

两个突然异样的迷茫,一如脚下延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