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族铮骨:成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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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感恩的父母,操心的老人(1)

天朦朦亮,成立志背了褡裢儿,从沟里爬上塬来,拐上宽敞的官道,疾步往县城去。六十多里的路,中午才赶到。

成立志虽是北塬惟一的皮货客,省城有朋友,县城少朋友了。县城里卖不了皮货,少往来也就少朋友。省城的朋友帮不了,送儿子太原熬相公,跟读书不一样,他不放心。思想几天理出了一条路子,席老先生死了,他的儿子,这个席先生在县城高等小学教书。先生都受人尊敬,这位席先生又有老席先生的影响,在县城肯定有路子。最重要的是这位席先生,是一个厚道人,不会驳他的面子。

正午时分,进了县城的成立志,慢腾腾的从容的似看景致。午饭后去见席先生,更方便一些。在小东关的茶摊上,要了一碗茶,放大褡裢取出圪窝儿,一口茶一口圪窝,饱了肚子。坐在条凳上习惯的腰间抽出烟袋,捏了花玉烟嘴儿,烟锅捅进荷包里挖烟丝。伸手进去摁实了,端了烟锅划洋火。吧唧一口,很舒坦的慢吐蓝烟。鼻孔里袅出的一缕蓝烟,与烟锅里燃出蓝烟缠绕一起,在眼脸儿轻舞飞扬。

咯咯啷啷,一辆自行车风似的驶过茶摊。成立志异样的回过头来,看着卖茶的老汉,县城里他头一回看见洋驴子。

没见过吧?那老汉笑说,亚西亚牌自行车,日本货。人家曹掌柜,县里头一个。除了日裕恒的掌柜,没人买得起。这洋驴子不吃草料,省事儿。

这就是曹掌柜?成立志问。

假不了。老汉说,他这个人新派,家里洋东西多了。

一口喝光茶底儿,背了褡裢儿,说走喽。

那老汉坐在条凳上不响。

成立志在太原见过不少自行车,但头一次听说亚西亚牌。不管什么牌儿,都是外国货。假如他有一辆自行车,塬上跑来跑去的收皮货,那就方便。

那学校跟古县的国民小学差不多,只多了高等两个字。依山包一遛儿窑洞,一块木牌上写着校名,成立志问一个教员模样的人,那人问是亲戚吧?成立志点头说,也算是。那教员便带了他,进了一孔窑洞。

席先生正在批作业,蘸毛笔的功夫,看见了成立志,笑着站起。说是你呵,啥时候来的县城。坐炕上。

成立志撂下褡裢儿,一面上炕一面说,起早来的。忙嘛?

席先生说,不忙。后秋的庄稼年景好嘛?

成立志说,捏搁了,这年景呵,都是捏搁了过。

席先生问,找哦有事?

成立志说,哦求你件事儿。

席先生说,啥事儿,你说。

你那侄子从省城回来了,前阵子闹学潮,要求政府抗日,学校停课了。成立志说,读了十年书,娃窝在塬上也不甘心。你在县城有金面子,求你寻一路子,叫他来县城熬相公,不白读了书不是。

学生请愿的事儿,哦也听说了。席先生说,也不怪娃。熬相公你还真把我说住了,哦跟商界没来往呵。

这县城里呵,我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帮忙了。成立志说,席先生你再想想,一准有路子。娃也算是半个秀才,不是那白丁熬相公。

想想,往哪儿想呢?席先生说,县城里商号少,不像省城到处是铺子。要哦说,还是送娃太原熬相公去,当了朝奉有前程呵。

不满你说,我也就是皮货,跟那些皮货商有一些往来。成立志说,披星戴月的去,卖掉货连脚往赶,认识谁呵?再说了,省城乱,没准儿哪一天,又闹出事儿。那枪打死了一些洋学生,不放心呵!

想起来了。席先生说,开日俗恒粮店的曹掌柜,你知道嘛?家父病逝那年,他去吊过孝。县城他算是头号生意,人也厚道。虽说是家父的学生,寻常我们没来往呵。就这位曹文宪还有一说,那也是没谱儿的事。

师生情谊最重。成立志说,这也是一条路子,席先生出面作保,哪能是没谱的事儿呢。为了你不争气的侄倌,你受累,跑一趟。跟曹掌柜好话儿多说,他能去给老师吊孝,那就没忘了师生情谊。

哦去。席先生说,可这话咋说开呢?

你就实话实说。成立志说,先不讲成败,有缘分他们是师徒,无缘分谁也没办法。回塬上另想辙去。

成。席先生说,走着。

成立志背了褡裢,跟了席先生到了大东关。老远看见日裕恒的高门台儿,他心里发怵了,慢腾腾的吊在后头。那曹掌柜一口回绝了,儿子熬相公的前程,也就打消了。守塬上还有啥前程。

席先生站在日裕恒屋檐下,看着成立志跟来了,问你进去嘛?

成立志摇头说,不妥当。你一个人去见曹掌柜,说话方便。我一个乡下人,跟人家曹掌捏搁不一块儿。

那你就外面等哦。

成立志看着席先生进门脸儿,蹲台阶上抽出烟袋。

席先生呵,你要甚?

席先生看着招呼他的伙计,说不要甚?曹掌柜在嘛?

堂屋里歇着呢?伙计说。

麻烦你回一句话。席先生说,就说教书匠求见。

席先生,你客气。

那伙计说着,挑帘儿进了后院。

席先生伸手摸大米的功夫,曹文宪挑帘儿进来了,揖手打着老礼儿,笑说哎哟,席先生,怎么是您光临呵?

席先生揖手说,曹掌柜,生意兴隆。

席先生,借您吉言。曹文宪说,堂屋里请吧。

绕过柜台,席先生穿过曹文宪高挑的门帘儿,一步进了后院。一座两亩地大小的四合院,甬道上墁着青砖。曹文宪一面吩咐伙计沏茶,一面笑说,席先生,您还没到舍下来过吧?当年恩师可在这个院子,住了几个年头。回想去,一眨眼的功夫,三十年都过去了,犹如白驹过隙呵!

岁月催人老。席先生感慨道,那一年家父带你去东岳庙玩,我们俩个还都是毛头小子呢。都老了。

那些往事呵,细想去,越来越清晰了。曹文宪说,席先生,您请。

席先生让到八仙桌右侧上首,伙计端上盖碗茶,曹文宪又说,席先生,您怎么这时候来呵,上午来,我也好聊尽地主之义呵?一杯淡茶,不好意思。

曹掌柜,您客气。席先生说,谢您了。

席先生,您见我那必定有事儿。曹文宪笑说,您只管说,能伸手帮一把的事儿,我决无不帮忙的道理。

曹掌柜,真让您猜对了。席先生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呵!家父有多少学生,我也说不清,但北塬的成立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家父在病榻中时,他差不多尽了孝道,寻常就不说了。他也是一个苦出身,供两个娃读书。前阵子太原闹学潮,大公子休学回塬上了,找到我作保,想送儿子熬相公。

就这个?曹文宪问。

席先生点头说,曹掌柜,您……

我能驳您的金面嘛?曹文轩打断他的话说,由您作保,又是送一个洋学生熬相公,那是本号的荣耀呵。应下了。

席先生吁出一口气,说谢您了。

谢我什么呵?曹文宪问,送来一个太原读书的秀才,我还要谢您呵。这么大的蒲县,有一个相公秀才嘛?读了几年级?

席先生笑说,省立一中,高中二年级,再过一年去北平读大学了。听说成绩优等,都是这学潮闹的。这学生请愿抗日,也没错呵。

曹文宪问,人呢?

席先生说,娃没来。老子外面等话呢。

曹文宪说,请进来呵。

席先生笑着出了堂屋。

成立志抱着烟袋愣神儿,一只手突然拍了他的肩膀。回头去,是席先生。

老哥,发啥噫怔,请吧。

成立志抓住席先生的手说,咋说的。

席先生笑说,曹掌柜不但答应,还请你进去。

成立志说,席先生,谢您了。

席先生说,为了你这一句话,我还能不来呢。

进了后院,成立志小心翼翼的说,席先生,你说我咋谢人家曹掌柜,我送他一张好皮子,也送你一张好皮子。

席先生嘿笑说,你这是挑熟的说呵。你是一个皮货客,自然不离本行。皮子不皮子的,安排娃守规矩,用心学。

成立志说,他晓得塬上的苦,敢不用心呵。

堂屋门坎儿,席先生说,曹掌柜,他来了。

成立志揖手说,曹掌柜,谢您了。您答应娃熬相公,那是给他一碗饭吃。您就当个自的管教,玉不琢不成材不是。

您别客气。曹文宪说,不管怎么说,咱们有同师之谊呵。席先生来作保,没有回绝的道理。熬相公说白了,不光是苦日子,出来出不来,全凭悟性。您放心送娃来学,信得过曹某呵。请坐。

成立志抱了褡裢,坐了对面的太师椅。

娃的事儿,席先生讲过了。曹文宪说,读书读到太原去,又差不多念完了高中,在蒲县也算一品人物了。我这儿门坎低,守着粮屯子,怎么也熬不出息了。我作保,给娃寻一个好前程,熬的值呵。

曹掌柜,娃就跟定您了。成立志抢了话说,县城这么大,骑洋驴子的就您一个人,您这掌柜,当的还不大呵?您放心,我安排娃,给您曹掌柜,也给席先生争个脸面,哪能辜负了您的帮衬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