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族铮骨:成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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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村外的那场皮影儿

郭崇仁带走了一撂书籍,在窑内差不多没作停留,从仁义村返回古县,学校话别后再回红道镇,摸着黑进窑了。

这天晚上,村里来了一皮影班,沟里选了一块平整地儿,劈劈啪啪的敲响了锣鼓家伙。夏收秋种后,村里会陆续来几家皮影,或几个唱鼓书的盲人。极度疲惫的人们,炕头睡一个圄囵觉后,踏实的守着窑里的粮食,似当牛做马的劳累里,充满了无限的喜悦。那最后的果实,否决苦不堪言的过程,最需要轻松的娱乐。而最适合他们的娱乐方式,是皮影和鼓书。类此蒲剧那样复杂的娱乐,虽然令他们向往和津津乐道,牵扯到费用的分配,五彩缤纷的舞台,只在庙会期间出现。

皮影鼓书仅有简陋的道具,没有戏箱彩绘,乐师演员一班人马。不规章一场演出的价格,头天晚上演出,翌日挨窑洞收新粮。多少由主人随便送,一瓢红桃黍,或十斤八斤山蔓荆。借住在窑里的那家,管一顿饭。这种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容易被塬上人接受。一折新戏,名家的唱腔,经了他们的里俗妄作,会嘴嚼涵咏到下一个丰收的季节。北塬人从戏里的故事,借鉴到生活中来,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尺。

夏收秋种后,入夜的塬上听不到皮影的唱腔,或嗵嗵的辽远而孤独的鼓声,那一定是一个荒年,饥饿的阴影笼罩在塬上。

咿咿呀呀唱腔声里的北塬人,沉醉中憧憬着下一场的故事。

听到锣鼓声的女人,会比寻常早些进出冲炉子,烧饭了。沟里窑浮上的炊烟,前后都升腾起来,袅袅的纠缠在暮气里。晚饭后头一个走出窑去的男人,有滋有味的抽着旱烟,拎了床床,围坐在剧场。女人还要等会儿出现,洗过锅碗,收拾停当后,她们才慢腾腾的到场。通常这个时候,戏已经开场了。

喝糊糊的成怀珠,动作不疾不缓,思忖去不去听戏。那习惯的读书过程,跟入夜的塬上,怎样也无法联系一起。但这突然的改变,仿佛他是一个北塬的客人。成立志看着灯辉下的儿子,笑说听皮影去。乔家的皮影儿,就是那个外号皮胡乔的老头,还甩一根大辫子,好琴弦,好唱腔。

母亲说,那老头儿,人家那才叫学啥像啥。地里都累了一季儿,喘口气,去听吧。娃们都去。带一个床床。

成怀珠不响。

拿走书那娃儿,哪村的?成立志问。

红道的。高小同学。成怀珠回答。

咋不像个学生娃哩?成立志又说,你那同学里,都有当爹的吧?

古县教书的郭兴堂,今年有的娃。成怀珠说。

听皮影吧。母亲说,好听。回就回了,塬上也活人。不能憋坏了人,该咋样咋样。熬相公去,也不比洋学生差。

洋学生就是一身衣裳,脱了那衣裳,咱娃也是秀才。成立志说那掌柜的不收秀才熬相公,那才瞎眼呢。

你请人作保去,挑一家好铺子。母亲说。

那掌柜呵,十有八九熬相公出身。成立志说一肚子墨水儿,你比他们学的快。等你立业当了掌柜,咱家风光了。

谁在家呢?

外面有人问。一个女娃的声音。

母亲站起来,挪到门口儿,笑说是两个闺女呵,进来。

两个女孩跟进窑来,成怀珠认识她们,是同族的成玉英,邻居尚瑞秀。他腼腆的笑笑,说吃饭了呢?

成玉英说,怀珠哥,一块听皮影戏去。

尚瑞秀说,是皮胡乔的皮影。

母亲说,跟你妹妹一块儿去吧。

怀珠哥去太原读了几年书,见了外面的世界,回来了,躲进窑里不出去了。成玉英笑说,这书读多的人,都这样腼腆嘛?

母亲笑说,还没有你们姑娘家开朗。

走吧,锣鼓都敲半天了。尚瑞秀催促说。

母亲说,去吧。

成怀珠接过母亲递的矮凳子,豆大的灯芯儿一闪,跟了他们走进黑暗中来。秋收那阵儿,他们在塬上见过几回,忙得一塌糊涂的,擦肩儿几句寒暄话。成怀珠大她们两个一两岁,读初小前后,没少一块儿玩耍。成怀珠还当她们的小老师,教会她们很多字。去太原读书后,耳鬓厮磨的时光结束了。从太原回来,仿佛一夜间他们都长大了,耳鬓厮磨的时光突然远离了他们,流光在他们中间,划分了距离。她们差不多到了出嫁的年龄了,一个从省城回到塬上的洋学生,自然对她们有很多好奇和诱惑。

沿了沟底深一脚浅一脚,往锣鼓响起的方向去。酸枣稞,山楂或荆棘,挂住了绊住了,往前一个趔趄。回眸去不见了窑里的灯火,惟那塬上的星星,在锣鼓声里震颤了,闪烁着辽远的清辉。

这沟里的道儿,都不习惯了吧?尚瑞秀说,怀珠哥,那省城是啥模样,多大,有多少人?你见过那儿的火车汽车嘛?

成玉英说,听说省城的人不走黑道儿,条条街上都有电灯。那电灯比月亮还明亮嘛?照见鼻子眼儿了嘛?

火车汽车洋车,我都见过。成怀珠笑着回答,省城有多大,我也不清楚,十个二十个县城比不了。主要街道上才有电灯,小胡同里跟咱们一样摸黑。电灯分大小,不是一样的明亮。不管怎么亮,也没有日头明亮。

噢……

两个人听了,一脸的惊诧。成玉英糊里胡涂的又问,城里的女人都穿旗袍嘛?落雪了,她们还穿旗袍嘛?

不是所有的人都穿,城里多半都是穷人。成怀珠说,雪天穿不穿旗袍,我还没留神儿。不怕冷的,也穿。

尚瑞秀问,城里人都吃甚?

山珍海味。成怀珠说,多半人还是五谷杂粮,叫化头也不少。坐汽车洋车的,都是那些官老爷们,太太小姐们。

成玉英问,你住的啥房子,洋楼嘛?点电灯嘛?

成怀珠说,用电灯,但不是洋楼,瓦房。县城里就一个洋教父,一个洋婆子,省城的洋人多了。一条街走不到尽头儿,就能撞见一个。红头发蓝头发黄头发,大眼窝儿大鼻子,一个模子似的,都白的透亮儿。洋人呵,不吃粮食,专吃肉,才长那么高的个儿。衣裳也只穿西服裙子,不穿大衫。

尚瑞秀问,听懂洋人说话了嘛?

我英文学的不好,听洋人说话呵,不全明白。成怀珠说,曹先生精通英文,他原本打算去西洋留学呢。

成玉英问,曹先生是谁?

成怀珠突然不响。

进了场地,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块白布遮住一盏美孚灯,两个彩绘的皮影,在模糊的影像里,骑马挺枪横刀,翻来斗去。锣鼓铿锵,哇啦咿呀的叫板里,一如千军万马,疆场万里。

成玉英尚瑞秀拉了成怀珠,找一空地坐下。看了半天,成怀珠问,这演的哪一出呵?灯影喑了。尚瑞秀吃笑说,洋学生连皮影也给忘了。这不是《黄鹤楼》嘛,那打架的是关老爷跟周瑜。

成怀珠笑说,我看出门道了。

成玉英说,这皮胡乔家呵,啥都好,年年演来演去,还是这几场老戏,没新戏。唱了一辈子,他也不烦。

成怀珠笑说,没听说过,一场戏就能营生活命了。这皮影蒲剧,省城里都白给,人家唱豫剧,河南戏。

尚瑞秀问,你听过豫剧嘛,啥唱腔?

没有。成怀珠尴尬地说,听他们说通俗易读,剧目繁杂,好听。戏院里听三年,不重戏。门口那水牌儿,见天是新的。

尚瑞秀问,啥叫水牌儿?

写演出剧目的黑牌子,粉笔写字。成怀珠说,你们怎么甚都不知道呵?不问了,听皮影。外面的世界大了,问完了嘛?

两个挤一块儿嘿笑。

月牙儿中天,锣鼓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影幕背后的美孚灯,在皮胡乔娴熟的手法里,跳了一下,猝然熄灭了。

皮影跟鼓书不同,演出时间有区别。鼓书要唱到紧要处,人物生死关头,或一仗撕杀正酣,嗄然而止,且听下回分解。散场时月儿西沉,鸡鸣三更。皮影以一灯油计时,多半也到了紧要处,不管听众怎样耽忧,怎样猜测,不添灯油,摸着黑收场。一样以情节取胜,令人割舍不了。

一沟人嘁嘁喳喳,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