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家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我个人的生活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还是在前一年,也就是1971年下半年,我还在陕北的黄土塬上的时候。著名老将军吕正操的女儿吕彤岩从中国医科大学毕业,正好分配在离我们村子五里地的公社卫生院当医生。她的小名叫胖胖,我从小就叫她胖胖姐姐。在陕北这个遥远的穷乡僻壤,竟然会遇到北京的熟人,真是令人高兴。我常常抽空走到公社,找她去玩儿。有一天,我们聊着天,聊着我们在北京熟悉的生活和熟悉的人,胖胖突然说:“哎,我认识一个人,叫贺平,一定跟你合得来。我要介绍你们认识!”她也是个说干就干的干脆人,在回北京的时候,还真的去找人,并且生拉硬扯地让我们通上了信。
贺平的父亲贺彪早年是洪湖赤卫队的队员,红二方面军的卫生部长,解放后任中央卫生部副部长。“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派”,又挨批判又挨斗争,此时已下放到江西卫生部“五七”干校住“牛棚”进行劳动改造。贺平本人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学生,“文革”中莫名其妙地被诬为“中国共产党非常委员会”的成员,被手铐脚镣地抓进监狱关了一年零四个月。审查了半天,一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就放了出来,现在分配在湖南沅江一个军垦农场劳动。
吕胖胖人太热情,把我们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生生地给拉在了一起。不然,一个在陕北农村插队,一个在湖南农场劳动,怎么可能相互认识呢?可能是因为遭遇相似吧,几次通信之后,我们就感到有很多共同语言。不久,贺平准备到江西永修探望在“干校”里劳改的父母,要路经南昌。我将此情况如实地“报告”了父母亲。我那个妈呀,平时就老是觉得他们的“问题”影响了我们子女,总怕我们找不到对象,正在担心着呢。一听说贺平要来我们家,立即乐得什么似的。
2月的一天,我到南昌火车站去接贺平。通了两个月的信,只见过照片,相互还未谋面呢。我是近视眼,还是贺平先认出我来。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这么高的个儿!我带他坐着公共汽车回到步校的家中。要知道,这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们自己都还没想什么呢,可是我的爹呀、妈呀、奶奶呀,三位老人却好像进入了“紧急状态”似的,一下子忙了起来。妈妈一来就问东问西的,俨然一副相女婿的样子。奶奶把锅敲得叮当响,做了好多饭菜,把一个小方餐桌摆得满满的。这么一个二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又是从湖南军垦农场来的,一定是饿坏了。奶奶做得多,他也就吃得多,一点儿都没客气。那么多的饭呀菜呀竟然一扫而光,最后把一桌子的碗和盘子全都堆着摞在了他的面前。我们四川人请客,就喜欢人家能吃。奶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乐得喜上眉梢。
下午,妈妈和奶奶在种丝瓜,贺平就去帮忙。他个子高,又会干活儿,三下两下,就把个丝瓜架子搭好了。奶奶说:“还是高个子有用哟!”晚上大家坐在楼上,贺平把各种听来的、看来的消息,什么林彪倒台的“内幕”消息呀,什么老干部解放的情况呀,全都一一告诉了三位老人。他们男孩子,到处能跑,见的人又多,消息比我们可灵通多了。我们最爱听的,是林彪倒台的经过,最关心的,则是解放老干部的消息。
贺平这个人,是个大实在人,初来乍到就一点儿也不认生,见了三位老人也这么亲,一下子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住了两天,他离开我们这里,去永修卫生部“干校”看望他的父母。临走前,他把给他父亲带的一条云烟(当时挺不容易买到的)一分为二地掰开,给我的父亲留下了一半。
把贺平送走后,我回到家,只见三位老人,一人搬一个小竹板凳,坐在厨房后面小院儿的丝瓜架旁边,正在说着什么。看见我回来,妈妈叫我也过去,好像还挺正式的。爸爸一脸高兴的样子,一拍大腿,用他那浓重的四川口音说:“看样子,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父亲这个人,干什么都那么认真。定个儿女的亲事,竟也好像当年决定国家大事一样的正式。当然啦,父母亲最高兴的,就是儿女们的幸福。
林彪覆亡后,他在江西的走卒程世清也倒台了。新上任的省委领导是老干部白栋材和黄知真。黄知真来步校探望了邓小平,并传达了中央关于恢复邓小平党组织生活的通知。父亲虽没被开除党籍,但却一直被监管被软禁,人身自由都没有。直到这时,才算名副其实地恢复了作为一个党员所应具有的基本权利。这是一个实质性的变化,也可以说代表了政治生命的恢复。父亲和母亲非常高兴。在和黄知真谈话时,发自内心的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
4月初,江西省革委会通知我们,将安排飞飞进江西理工科大学上学,安排我进江西医科大学学习。这真是一件让我们全家人感到喜出望外的事情。一是孩子能够上大学,父母亲心头的一个大愿望终于得以实现。更重要的,说明父亲前一年11月8日给毛泽东写的信,毛泽东不但收到了,而且还回应了。这是极为重要的。这说明,毛泽东仍在注视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邓小平。
在这种形势的鼓励下,4月22日,父亲给汪东兴写了一封信。
信中写道:“东兴同志:好久没有写信了。由于主席的关怀和你的帮助,毛毛和飞飞进学校的事已经解决了,毛毛进南昌医科大学,飞飞进南昌理工科大学(学无线电专业),学校选拔通知二十天前就收到了……两个孩子得到这样的照顾,我们只能对主席和党表示由衷的感激!我们的情形一切照旧,不过我的继母三天后就要去天津帮助我的妹妹生产和带小孩,她七十几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几年来,在我们家里很劳累,所以我们劝她去天津一时期,比较松动一点。她走后,两个孩子上学了,家里就剩下我和卓琳,照护一个残废的大儿子,因此,我暂时不能去工厂劳动,必得在家里做事(卓琳身体也不好)。我们想请一个人做做饭,特别帮助照顾残废人,已向领导提出,据说找人不易,工资较高(三十元以上),且看找的结果如何。没有别的,就怕我和卓琳有一人病就难办了。我的大儿子邓朴方,接回来近一年了。一年来的观察,他的腰身以下虽然完全没有知觉(大小便也不自由),但机能似乎并未完全消失。据说,在医院诊断时也对此存疑,并曾有施行大手术打开看看的拟议,后因送到救济院而未果。我们总希望还能有一次医治的机会,如果有可能再送回医院治疗,或施行手术。对此,我实在不好意思向党提出请求。”
可以看到,“文革”当中,父亲写信,往往都是为家庭的“琐事”。父亲这个人,向来行事简约。在工作中,讲话不写讲稿,写报告也总是言简意赅,从不赘言。在生活中,我们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父亲写信,就连与他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妈妈,也从未见过他因家事写信。而在“文革”中间,在家庭处于困境之时,在他的家人子女需要得到关怀和帮助时,作为一家之长,为了让孩子治病,为了让孩子上学,为了孩子的工作,他会一反一贯的作风,一次又一次地拿起笔,一封又一封地写信,而且是不厌其详地写信。“文革”中,他总是觉得家人和孩子们是因为他才受到这么多的委屈和不幸,他总想尽他的能力,尽一切可能,为家人和孩子们多做点再多做点。他从不要求孩子们为他做什么。他付出了对家人子女的全副的爱,却不要求任何回报。这是人世间最朴素的爱。估算一下,“文革”十年中,父亲所写的信,比他一生中其他八十年的统统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谈完家人的事后,在上述信的结尾,父亲写道:“至于我自己,我仍然静候主席的指示,使我能再做几年工作。在生活上,我希望能在北方了此余年,这里的夏天,对我们都太不习惯了。”
这是父亲又一次提出回北京和工作的要求。经过这么多年的沉默、观察和等待之后,父亲现在的目的是明确的,尽一切可能,争取回到北京,争取出来工作。
我的小姑姑邓先群9月要生孩子,她写信来江西,问奶奶能不能去她工作的天津帮她带带孩子。我们一家人讨论后,认为奶奶应该去。特别是父母亲,认为这几年里,从中南海到方壶斋,再从方壶斋到江西,奶奶不是一人担负起照顾孩子们的重担,就是与他们同甘共苦患难与共,实在太辛苦了。应该让奶奶换个环境,散散心,休息一下。父母亲让我送奶奶去天津。准备好后,我和奶奶于4月25日从南昌起程去天津。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刚一到天津,就又开始忙着帮姑姑做事儿。不过,姑姑和姑父两人本来就是要尽孝心,接奶奶来散心的,当然不会让奶奶累着。劳累了这么多年,奶奶总算能过一段“享福”的日子了。
把奶奶送到天津后,我回江西路过北京。还是那个热心的吕胖胖,说要带我去见王震。王震,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王胡子!“文革”中造反派斗他,他毫不示弱,和造反派对吵抗争。“九大”以后他又帮助好多老干部传话递信,古道热肠,名声在外。许多“黑帮”们及他们的子弟们为了看病,为了回京,都找他帮忙。胡子叔叔见了我,热情地问我父亲的情况,并让我住在他的家里。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毛主席说你爸爸是人民内部矛盾。告诉你爸爸,他的问题一定要解决。我要去找周总理,我也要给毛主席、党中央写信。你爸爸应该出来工作!”他让我不要再去别的地方,赶快回江西,把这些告诉家里。
从胡子叔叔家出来,正好是“五一”节。此时的北方,春意已浓。走到天安门,看着宽阔的广场上蓝天白云,红旗飘扬,让人心情豁然开朗。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六年中,我好像从来没有觉得北京这样美好过,从来没有觉得天安门广场这样让人心旷神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