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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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峰回路转

林彪自爆事件,不啻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件“当惊世界殊”的大事。

事情的爆发,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件足以令万众额手称庆的大快人心之事。但是,这个事件,也用极其冷酷的方式,为“文革”这场运动,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毛泽东为保障他的革命路线的不断进行,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而树立林彪为接班人,又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决策之一。选择接班人的失败,不仅关系到看错了人的问题,而且关系到对于“文革”以来整个路线、方针、政策及措施如何评价的问题。林彪自爆后,虽然众口一词都说是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但毛泽东自己,心里是明白的。毛泽东身边工作人员后来回忆说:“林彪叛逃后,主席就大病一场。所以林彪叛逃对主席的健康是有很大影响的。有一次,我们听见主席又说起‘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民谚,心里就难受。我们安慰主席,主席反而不高兴,说:‘你们这是违背自然规律,有生就有死,人都是要死的,不死是屁话。’”

毛泽东对于他所追寻的革命理想,对于他所制定的革命路线,对于他所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不但自己坚信不疑,也绝对不容他人置疑。但是,林彪事件的爆发,使得他不得不对一些具体措施重新审视,特别是对于一些以前他认为既要革命就必得矫枉过正的“文革”中的过激做法,加以更正。

林彪覆亡后,首先,中央的日常工作,实际上交由周恩来主持。10月3日,毛泽东决定撤销原林彪集团把持的军委办事组,成立军委办公会议,由军委副主席叶剑英主持工作。

在一段时间内,形成了这样一个新的工作格局:中央和国务院(包括外交)方面的工作,由周恩来主持;军队方面的工作,由叶剑英主持,讨论重大问题时“请总理参加”;“文革”运动方面,由江青集团全力“担当”。

林彪覆亡前,中国政坛上的主要阵营,分为林彪和江青两大集团,勾结是他们之间的事,角斗也是他们之间的事。林彪覆亡后,政治分野变化,基本格局为:一方是以周恩来、叶剑英为代表的老一辈革命家,一方则是以江青为代表的“文革”势力。

毛泽东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并深深植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他熟读中国古籍史典,通晓中国自有文明以来的全部历史。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演进,那些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各类事件和人物,无不在他脑海里投下鲜明的印象。帝王将相之仁政与霸道、文人墨客之浪漫与高傲、义士侠客之叛经逆道,还有那些中国历史和文化中所涵盖的智慧、哲理、思维方式,也无不在他的思想深处留下深深的烙印。纵观毛泽东的一生,可以说,他的信仰,是现代的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理想;他的情怀,是浪漫洒脱诗情画意;他的思路,是天马行空无边无际;他的行为,是我行我素汗漫不羁;他的战略,是沉着挥洒无往不胜;他的政治,则既有执着又有霸气。青年时代的他,是挥斥方遒豪情满怀的革命者;盛年时代的他,是指点江山气势宏大的战略决胜者;而老年时代的他,在追求理想的自信与急切中,越来越浓重地添加上了偏执的阴影。

他先选刘少奇,后选林彪,相继的失败,使他难于再相信任何一个个人,也再不会把权力相对集中地赋予任何一个个人。如果说,以前他也曾注意过在他以下的权力的分散与平衡的话,那么,到了此时,他就更为介意各派政治力量的分野和相互制约。为使国家机器继续运行,他用忠诚厚道的“老臣”;为使“革命”路线得以保证,他用他认为忠于这个路线的新兴势力。毛泽东从来信奉对立的统一,在他的晚年,在驾驭政治问题上,他更把这一信条用于实践。对立统一作为一个哲学法则是对的,但如果用在政治上和人事上作为相互制衡的手段,则就要另当别论了。这是一种险着,如果运用不当,不但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矛盾,甚至还会是很危险的。此后的实践,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不管在人事上怎样安排,总之,毛泽东是对于“文革”以来发生的事情进行了审视,进行了反思,特别是对“文革”初期的一些错误做法,已开始有所认识,在一些场合、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自我批评,并采取了一些相应的行动进行纠正和调整。

在纠正一些极左过激做法的同时,毛泽东开始逐步地解放“文革”中被打倒的大批干部,为一些人恢复名誉和恢复工作。

首先,毛泽东为被批判为所谓“二月逆流”的高级干部平反。1971年11月14日,毛泽东在接见参加成都地区座谈会人员时,当着叶剑英的面对大家说:“你们再不要讲他‘二月逆流’了。‘二月逆流’是什么性质,是他们对付林彪、陈伯达、王(力)、关(锋)、戚(本禹)。”后来他又多次作出批示,要求纠正对陈云、罗瑞卿、谭震林等一批老同志的错误处理。对于这些曾和他一起生死与共、共同战斗、共同开创新中国历史纪元的老同志,他真诚地做出了自我批评,多次公开讲道,处理有错,听信了林彪的一面之词,并说:“听一面之词,就是不好呢,向同志们做点自我批评。”对于此时已被迫害致死的贺龙元帅,他也表示:“我看贺龙同志搞错了,我要负责呢!”

在毛泽东做出自我批评后,在毛泽东的支持下,周恩来立刻抓住时机,从全局上尽其可能地、尽快地推动干部的解放工作。周恩来的努力,使一大批干部解除了被羁押、被看管、被迫害、被强制劳改的状况,有的还获得了平反和恢复了工作。“文革”以来那种极其混乱的随意打倒、随意批判的局面终于遏制住了,大批干部的政治生命获得了重生,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文革”以来那一派肃杀严酷的政治气氛,终于得到缓解。冬天虽然寒冷,但一阵暖流开始流动在人们的心间。人们那紧锁了多年的眉头,开始舒展。

1972年,就在这股涌动着的暖流中开始了。

在林彪覆亡之后,在大批解放干部之时,毛泽东一定想到了邓小平。1967年,在“文革”闹腾得最厉害时,他就曾经说过,林彪要是身体不行了,还是要邓出来。那么,此时,在林彪覆亡的情况下,重新起用邓,已变得更为现实。

1972年1月6日,开国元勋、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陈毅在京病逝。

1月10日,一个时值三九却并不寒冷的冬日,在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陈毅追悼会。陈毅曾因所谓“二月逆流”被批判,愤懑忧郁之中患了癌症,不治病逝。他的辞世,使人们多年积蓄在心中的抑郁迸发了出来,一片控制不住的悲伤弥漫在追悼会场。人们没有想到,毛泽东突然驱车来到追悼会会场。在长长的大衣里面,毛泽东仅身着一袭睡衣,花白了的须髯垂在颔下。他走到从井冈山时期就与他在一起的老战友、老部下的遗像前,郑重三鞠躬,悲伤之情溢于言表。毛泽东对陈毅的夫人张茜说:“陈毅同志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好同志。陈毅同志是立了功的。”他指着在座的周恩来、叶剑英等说:“要是林彪的阴谋搞成了,是要把我们这些老人都搞掉的。”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提到了邓小平,把邓和在当时任政治局委员的刘伯承并列在一起,说邓小平与刘少奇是有区别的,是人民内部矛盾。

毛泽东当众提到邓小平,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在场的周恩来当即暗示陈毅的亲属把毛泽东的评价传出去,为邓小平的复出制造舆论。

1月下旬,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外地一个代表团时,当着江青、姚文元等人,明确提到邓小平的问题。他说,在揭批林彪的过程中,一定不能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林彪这伙人就是要把邓小平搞成敌我矛盾,这是不符合主席意思的。

这些关于邓小平的消息,虽然已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但在江西极其闭塞的环境里,我们家的人对这些并不知晓。不过,从我们日益宽松的生活上,可以嗅到一些让人感觉得到的积极气氛。

1972年的元旦,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客人,是原中央政治局委员、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的三个子女:在望、大蓉和二蓉。他们是从江西老干部刘俊秀那里打听到邓伯伯的住处的。他们的到来,使我们全家异常高兴。要知道,他们可是我们这个步校小楼中的第一批外来的客人啊。李井泉叔叔家和我们家的关系相当好,我们这些孩子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从小就是好朋友。“文革”以后,我们两家只是相互听说一些对方的不幸遭遇,但多年没有见面了。李家三个兄妹告诉我们,他们的爸爸李井泉“文革”初期被打倒后,在四川常受到残酷的批判斗争,仅万人以上的批斗会就有一百多次,后来被送到北京,至今仍关押在卫戍区监狱。他们的妈妈萧里阿姨因不堪虐待,“文革”初期被迫害身亡。家中几个孩子,老二在“文革”初期贴了一张“炮轰……”的大字报,表达了对毛泽东极左做法的不满,被造反派毒打致死;最小的老八也被关在北京一个叫“少管所”的地方。其他几个孩子,现在大都在江西临川老家插队或在工厂工作。听着他们的述说,大家都神色黯然,深感伤怀。

父母亲听到老同志家中的不幸,一定感触良多。他们尽可能地把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这些孩子们。父亲还亲自到厨房生火炒菜,给他们做米粉肉和醪糟鸡蛋吃。李家的孩子们在我们这里住了五天后,回临川去了。临走前,妈妈一再地对他们说:“以后来南昌,到家里来啊。”后来,李家的几个孩子三三两两的,来过我们这个步校的家好几次。特别是他们家的小八华川,年龄最小,被关了几年才放出来,最让人心痛。他来的时候,妈妈拿他当自己的孩子,走时还怕他生活没有着落,硬塞给他一些钱。李家的孩子没有了家,但我们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虽然周恩来已开始抓紧解放干部的工作,虽然我们家的政治处境已经随之而有所改善,但在全国,不知有多少干部,还在忍受着迫害和不公正的待遇。